菊城距临淮市一百公里多点,是临淮市最西边的一个县。
从临淮到菊城,没有高铁,也没有高速,但路修得非常好,跟高速差不多。只是大巴车一路走走停停,跑不起来,一百公里的路程,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林嘉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陷入了沉思。现在,他已经彻底沦为孤家寡人了。
十天前他告别了山北县城,几天前他告别了董事长和杜志邦,今天,他又和师傅郎大勇告别,一个人奔向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不知道菊城之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反正离开郎大勇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解脱。
跑业务?跑市场?多么陌生的字眼,是不是和跑江湖差不多?对,就是江湖,一人一包,四处游荡。
林嘉树感到无比怅惘,他理想中的自己是坐在干净整洁的写字楼里,穿着讲究的西装,吹着空调,喝着咖啡,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每天各种商务谈判和应酬……而现实却和他的职业理想格格不入。
这茫茫江湖,他是不是不堪一击的路人甲?刚一出道,没几回合就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还是要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连成为路人甲的资格都没有,在一眼望去的茫茫人海中,他尚在这人海之外。
林嘉树突然想到,应该和好朋友振羽说一声。振羽前天还在微信上问过他的行踪。
“去菊城干什么?”振羽在微信里惊讶地问。
“古城春,要账。”林嘉树简洁地回复道。
振羽沉默了好久,回复道:“你要有思想准备,这是个糟糕的开局。”
林嘉树回复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有多糟?比在办事处听郎大勇疯狂的做爱声更糟糕?比深夜坐在临淮市的大街上看满地的落叶更糟糕?我现在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在你之前,公司向江淮市场派了两个大学生给郎大勇做助手吗?”振羽问。
“记得。”
“那两个人,都是在被派往古城春要账期间直接辞职的。现在郎大勇故技重施,又把你弄到菊城要账,分明是在逼你离开。那笔钱不好要,已经上了公司的坏账名单。郎大勇一直在为这笔钱付出代价,每年的罚款也有五六万。”
哦——直到此时林嘉树才明白,郎大勇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他跳呢。可现在怎么办?他总不能半路下车,返回临淮吧?回到办事处任凭郎大勇嗤笑?每晚上继续忍受他的精神折磨?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回去了!
“你可以找董事长,在启泰的年轻人当中,没有谁像你这样得到他的认可。找叶青青也可以,她对你不错,郎大勇也是她表哥。”振羽给他支招。
董事长刚刚把自己送到师傅手中,自己掉头就去向董事长告状?不管这个师傅是不是个东西,不管自己的理由多么正当,好像都不大妥。林嘉树更不愿找叶青青,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狼狈,尤其是叶青青。再说,叶青青是你什么人,人家凭什么帮你?
振羽还和他聊到,当年郎大勇是如何把杜志邦从江淮市场弄回山北县的。这件事在启泰公司很出名,一些老业务员都知道。在启泰公司,杜志邦恨郎大勇,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郎大勇到临淮市跟着杜志邦跑业务,是杨宇杰的主意。杨宇杰亲自和杜志邦谈话,要杜志邦带带郎大勇。这是董事长的表弟,况且董事长亲自交代,杜志邦责无旁贷,痛快地答应下。
郎大勇这人长得很有欺骗性,你看他外表榔槺、邋遢,实际上很有心机,学业务上手也很快。这样,在杜志邦身边不到一年,郎大勇就可以独自去跑市场了。
如果说杜志邦有什么领导才能,启泰公司大概没有几个人认可;但如果说杜志邦是个好业务员,大概没有几个人不服气。杜志邦的确是个好业务员,临淮市场的开拓,他立下了汗马功劳。蹊跷的是,自从郎大勇跟了杜志邦之后,他就再也没谈成几个像样的客户。
杜志邦的业务越做越臭,明明是好好的机会,就是抓不住。最让杨宇杰难以容忍的是,许多机会都是让启泰的对手天净环保抢去了。
启泰公司内流言满天飞,许多人说杜志邦吃里扒外,和天净环保暗中勾结。
与杜志邦相反的是,郎大勇的业务却越来越好。就这样,郎大勇去临淮三年后,杨宇杰顺理成章地把江淮市场给了郎大勇,把杜志邦调回山北县。杜志邦明升暗降,担任负责销售的副总经理。
杜志邦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之后,才逐渐明白是郎大勇在自己的业务上做了手脚。那时候杜志邦的业务对郎大勇并不保密,郎大勇几乎掌握全部的细节和要害关系,他要从中使坏,很容易得手。
当杜志邦明白郎大勇就是内鬼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他把郎大勇恨到了骨子里,但郎大勇是董事长的表弟,杜志邦又没有证据,所以拿他毫无办法。
古城春酒业是临淮市最大的酒厂,是省内第一白酒品牌,也是国内长盛不衰的大众名酒。和昙花一现的汉河酒业相比,古城春才是真正的常青树。古城春酿造的白酒就叫古城春,而且有一种独特的菊香,深受消费者的喜爱,有稳定而庞大的中低端消费群体,也因此被誉为“大众名酒”。
在古城春集团大门外整整徘徊了一下午,林嘉树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他按照郎大勇的指点,来找古城春集团环保部经理兼污水处理厂厂长陈贵和,郎大勇说他和此人关系不错。林嘉树报上自己的姓名,请保安联系陈经理,保安打了一通电话后对他说,陈经理出差去了,得几天之后才能回来。
“那就联系污水处理厂的副厂长吧!”林嘉树对保安说。
保安这次连电话都没打,说:“副厂长也不在。”
林嘉树感到无比郁闷,他怀疑古城春的人根本不愿意见他。古城春现在和启泰公司关系交恶,毫无疑问,这笔欠款人家自然也不愿意给。
林嘉树在门口徘徊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心有不甘地离去。
古城春酒业在菊城的南环路上,林嘉树从古城春大门口往西走了四五百米,来到一个街口,看标识牌,这条街叫菊城大道。sxynkj.ċöm
顺着菊城大道向北,走过了偌大的古城春厂区,又走了一千多米,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街道两边立刻热闹起来。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发廊、百货、洗脚、按摩、餐馆、服装、ktv、桑拿、洗浴……应有尽有。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店铺林立,一派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
就近找了一家旅馆。看上去还算干净,房间里电视、无线网络俱全;重要的是便宜,每晚只需七十八元。由此向南不用三十分钟,就到古城春了。林嘉树放下背包,转身下楼找吃饭的地方去了。中午到达菊城后,便直奔古城春,饭都没来得及吃,他早就饿得不行了。
在旅馆附近随便找了个餐馆,点了两个菜。还不到上客的时间,林嘉树是小店唯一的客人。
服务员很快就把菜端了上来,问:“要不要喝酒啊,帅哥?”声音有些魅惑。
林嘉树看了一眼服务员,觉得她不像个服务员,倒像个老板娘。穿得有点少,一步裙快到大腿根了;上身的衣服也紧绷绷的,胸口开得很低,露出两个半圆;嘴唇上的口红有点太过浓重,一双描过眼影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就像雨夜里树枝掩映的路灯。
林嘉树浑不在意,说:“不喝!直接上饭就行!”
“吃什么饭呢?”
“随便吧!你们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最好是本地特色的。”
“有米饭、水饺,还有——馒头。”
“那就吃馒头吧!”林嘉树想的是,馒头大概是最便宜的了。
“馒头也有好几种,你吃什么样的?”
“馒头还有好几种?这倒第一次听说。”林嘉树很有兴趣。
“有肉馒头,吃吗?“
“还有肉馒头?!这个真没吃过,一定是你们的特色了?“林嘉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肉皮肉馅的肉馒头,又大又白又软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女人凑上前来,双手撑在饭桌上,俯下身子看着林嘉树,屁股不停地扭动着,高耸的胸部眼看就要碰到林嘉树的鼻尖了。
林嘉树的笑容僵住了,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他低下头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桌子上。
“哎呀,还是一个雏!姐姐淘到宝了。”女人笑着,旋风一样从后厨端上来两个馒头,摆到林嘉树的面前。
林嘉树低着头胡乱地吃着,只想尽快吃完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住隔壁旅馆吧?第一次出来吗?我可以白让你睡,倒贴钱也可以,怎么样?”女人坐在门口的吧台后,双手托腮,贪婪而露骨地看着林嘉树,不住地出言挑逗着。那样子,就像一头狮子在看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
林嘉树只顾低头吃饭,他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会坠入那女人的陷阱。她是蜘蛛精,是白骨精、是狐狸精……
“大胆点弟弟,干什么都会有第一次。”女人说完嗤嗤地笑起来。
林嘉树胡乱地吃完饭,放下筷子就走。
女人横在门口,说:“还没给钱呢!睡觉可以不花钱,吃饭要花钱,一码归一码,你说是不是?”
“多少钱?”
“四十元。馒头白让你吃,不要钱。”女人继续挑逗着。
林嘉树掏出五十元放到吧台上,转身向外跑去。
“姐姐晚上去找你,记得留门啊!”
砰!林嘉树一头撞在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上,他只觉得眼冒金星,额头疼得厉害,眼镜掉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放浪的笑声。
跑回旅馆,关上房门,林嘉树松了一口气,他出了一身汗。
唉——吃个饭还能遇到这么奇葩的事。现在国家查得这么严,怎么还有这种人?他向窗外望去,只觉得满大街的店铺都不大正经了。
手机有短信提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不要住路边店,找一个正规的商务酒店住。不用担心补助费不够,回来后实报实销。
这应该是师傅发来的。虽然这个号码和他手机里存的号码不一样,但他依然相信这是郎大勇发过来的,他有若干个号。这人虽然不靠谱,但还是关心他的,终归是师傅,林嘉树觉得有点欣慰。不过,这小旅店仿佛也没什么不好。
躺在床上,林嘉树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如何进入古城春,这是前提,如果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要账?
下午沿着菊城大道向城内走的时候,他发现古城春厂区在菊城大道还有一个侧门,大货车进进出出,拉的多是原料。这个侧门应该是为方便生产而开的。古城春的污水处理厂就在厂区的西北角,林嘉树走到那里的时候看到了高高的厌氧罐。他想明天从侧门进去,直接去污水处理厂。
古城春和启泰之间的症结所在,在来菊城县的路上,振羽已经和他说过。
古城春的污水和有机废气处理工程都是七八年前启泰公司搞的。污水处理厂在运行过程中,由于人员培训不到位,经常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不管大小,也不管是不是启泰公司的责任,启泰公司从未懈怠过。哪怕是面对简单到一个螺丝钉脱落的问题。
这也养成了古城春工人的大爷毛病。操作工人面对启泰公司售后服务人员的培训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们压根不认为那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也不认为自己的操作有什么不对,反正出了问题都得启泰公司来解决。
不过,启泰公司的设备也的确发生过一起严重的质量安全事故,一个脱硫除尘的烟筒倒了,砸坏了古城春的厂房和设备,还差一点砸死人。所以,古城春一直压着部分工程款没给启泰公司结清。最初的时候是四百多万,那时候杜志邦还负责江淮市场,对古城春酒业百依百顺,服务周到,这笔压款也在逐年缩减。
到郎大勇负责江淮市场的时候,他就没有杜志邦的耐心了,天天和古城春的人吵架。古城春的投诉电话,他要么推三阻四,要么干脆不接。古城春对启泰公司能没有意见?
两家关系越闹越僵,古城春担心欠款结清后启泰公司甩手不管了(以郎大勇的尿性,这种可能性极大);启泰公司二百多万的工程款压在古城春,也想用工程拿古城春一把。这样遂成死结,僵持至今。
林嘉树想明天直闯古城春的污水处理厂,也许有可能遇到那个陈贵和。
凡事只要尽力了,不成也怨不得自己,想到这里,心里也有些释然了。他躺在床上,本来想看看手机,没想到却迷迷糊糊睡着了。迷糊中听到走廊有脚步声,应该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那人来到林嘉树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门。
林嘉树吓了一跳,他坐起来,侧耳听着外面,大气也不敢出。那人敲了一会儿门,见里面没有反应,便橐橐地走了。林嘉树松了一口气,难道真是饭馆的那个女人?真不要脸!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睡到半夜,林嘉树再次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声音很大,有人在外面说:“开门!公安局查夜。”
公安局查夜?什么情况?
林嘉树来到门口,问:“干什么的?”
“公安局查夜,开门!”
“都什么年代了,还查夜?请出示证件!”林嘉树没好气地说。
“先开门!”
也是,不开门怎么看证件?这门上没有安全链,他只有把门打开。
林嘉树打开门,两个穿制服的人不由分说挤进来,一个向林嘉树要身份证,另一个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两人看房间里实在没什么,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向林嘉树出示任何证件。
林嘉树关上房门,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不明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破地方明天是不能住了,得换一个正规的旅馆,哪怕贵点。
好在一夜再无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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