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嘉树把房间退了,又向北走了三四百米,找到一家锦江之星。一问价格,每晚一百五十八元,这已经超过公司的补助标准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住了进去。他实在是让昨晚搞怕了。
八点半,林嘉树来到酒店大堂,他该去古城春了。他在手机上约了一辆车,是辆黑色的帕萨特。
三四公里的路,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就是那个位于古城春厂区西北的侧门。
车子到了门口,保安过来问:“干什么的?”
林嘉树按下车窗,说:“环保局的,去污水处理厂看看,和你们的人约好了。污水处理厂怎么走?”
保安弯下腰,殷勤地说:“前面直走左拐就看到了。”说着一按手中的电子遥控,杆子抬起来,直接放行了,连登记都没有。看来,这种事情他应该经常遇到,林嘉树心中暗笑。
污水处理厂很好找,那几个高高矗立的厌氧罐就像坐标一样。
林嘉树从头到尾逐个工序走了一遍,运转还算正常,他看不出哪里有问题。不过排污口排放的污水颜色较深,单凭肉眼就可以断定,这水质是达不到排放标准的。
污水处理达不到排放标准,古城春却依然热火朝天地生产,仿佛临淮市泰山压顶般的环保压力和他们没有关系,仿佛整个国家电闪雷鸣的环保风暴刮不到这里一样。
其实这也正是中国环保的真实现状,那些大中型企业,能上环保设备的已经不错了,还有好多没有任何环保设施呢。即使那些上了环保设备的企业,许多时候也只能起到护身符的作用,平时基本处于半停半开的状态。只有遇到环保检查时,环保设备才正常运行。
这些企业都是地方的经济支柱,直接关系到本地的财政收入和就业稳定。本地政府对这些企业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年龄和林嘉树差不多的年轻人匆匆赶过来。他看着衣着干净的林嘉树,殷切地微笑着,问:“领导贵姓,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林嘉树脸上有点发烧,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环保局的,是环保公司的。”
那年轻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毫秒的速度冻结了脸上殷勤的表情,切换出一副倨傲的神态。
“哦——环保公司啊!哪一家?”他故作老辣地把胳膊横在身边的铁栏杆上,眼睛斜瞅着林嘉树。
林嘉树有些好笑,问:“来了好几家吗?你看我像哪家的?”
“天净环保的吧!天净公司就会搞帅哥美女这一套。这些日子你们那个姓花的美女总经理一来,把我们古城春从上到下都迷得颠三倒四,不行不行的。这你又来了,可惜我不是个女人,也不是领导。哎!你俩谁管谁?你官大还是她官大?”那小伙子略带轻浮地调侃着。
哦——林嘉树心头豁然明朗。陈贵和并未出差,显然他只是不想见自己。不想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已经和天净环保的人接上头了;天净环保来的是一个姓花的美女。
“启泰公司,林嘉树。交个朋友吧!”林嘉树向那个年轻人伸出手。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伸手和林嘉树握了握,说:“我也姓林,林鹏。双木林,大鹏鸟的鹏。他们都叫我小林子。”
“抽烟吗?”林嘉树从兜里掏出一盒没开封的玉溪递过去。这是他提前做好的准备。在和这个林鹏握手的时候,他闻到他全身的烟味,像个老烟民。
林鹏扭捏地推辞着。
林嘉树说:“初次见面,算交个朋友了。我也不抽烟,买来就是送人的,收下吧!”
林鹏愉快地把烟收下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刚毕业的吧,一看就很生嫩。其实像你们这种跑业务的,都势利得很,不会给我们这些下边的人送烟,即使送也就送一两根意思意思。你这和我刚说几句话,就送一盒,可吃大亏了!天净公司那个美女来这里,几乎没拿正眼看过我。”
“的确刚走出校门,古城春是我出来跑的第一个企业。让你这老江湖见笑了。”林嘉树笑笑。
“我也算不得老江湖,工作才一年多,资历比你老点。你们启泰在我们这里名声可是一般般啊!知道吗,这一大摊子就是你们搞的,浑身都是病。”林鹏越来越进入角色了。
“都有什么病?”林嘉树问。
“毛病可多了,哪儿都是问题,我们的污水排放是不达标的。前两年管得松,有这套设备运行着,环保局也不来查。可现在不行了,国家重视,上上下下都害怕出问题。你想想,连市长都被约谈了,这谁能顶得住?这段时间环保局的人几乎天天来,严令整改,必须要达标排放。当然了,环保公司来得也不少,一波接一波,老陈都忙坏了。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吧?”
林嘉树略一犹豫,说:“当然。”
林鹏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在林嘉树面前摇摇说:“如果是为这个来的,我劝你还是早点走吧,没戏!我们家的业务,肯定要给天净环保那个美女了。这段时间她和我们的高层打得火热,天天请他们吃饭,还送了不少东西。我可是听说,我们的梁总和老陈,都被天净公司拿下了。”
林嘉树顿时郁闷起来,看来这古城春的后续工程是不敢想了,钱能要出来就不错了。
“小林子,怎么不让领导去办公室喝茶?”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匆匆地走来,边走边对林鹏喊。
“这是我们环保部门的副经理罗海平,也是集团公司设备部副经理。平时都是他在污水处理厂盯着,陈经理来得少。”林鹏小声对林嘉树说。
罗海平大步走过来,紧握林嘉树的手连说抱歉。看来,他也把林嘉树当成环保局的人了。可以肯定的是,林嘉树刚进大门,保安就给他打了电话。这是一般企业惯用的套路。
“罗经理,我叫林嘉树,启泰环保公司的。”林嘉树不好意思地说。
“启泰的人?稀罕,稀罕!这两年可是很少见启泰的人上门了,更不用说到这个污水处理厂来了。你们临淮市场不是那个郎大勇吗,换人了?”罗海平同样收起了殷切的表情,话里夹讽带刺。
“郎大勇是我师傅。其实我昨天就来了,在南大门保安不让进,说你和陈经理都不在公司。我只好到污水处理厂来看看,怕说启泰公司的保安不让进,便撒谎说是环保局的。有些冒昧,也是没办法。”林嘉树一脸歉意。
“挺机灵的嘛,还冒充环保局的人!你一进门,保安就给我打电话了。老陈有些小家子气了,即使不用人家,也用不着这样啊!我们两家这不是还有这么大的工程在这里吗!这两年想见你们启泰的人也不容易,偶尔来个郎大勇,就是要钱,要不到钱转身就走。你和你师父套路不一样啊!”
林嘉树笑笑,说:“以后再来,我就直接告诉保安说找你罗经理了。你们是老客户,我刚刚接手业务,来走访一下,顺便看看设备运行情况。当然了……”林嘉树强行把后半句话咽下,他没说是来要钱的。
“还顺带着要钱是不是?钱的事我说了不算,但这个污水处理厂却归我管。这里从工程到设备可都是你们的杰作,你都看过了吧,怎么样?”罗海平干脆地问。
林嘉树对这个罗海平颇有好感,从刚才的对话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号,这个罗海平和那个陈贵和好像不太合得来,将来说不定能给自己一些帮助。至少再来古城春,不用被挡在大门之外了。
“看排污口的水质,应该不达标。”林嘉树说。
“的确不达标,一直这样。不过开始是达标的,都通过验收了,第三方机构出具的检测报告,众多权威专家签过名的。后来在运行过程中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加上和你们闹掰了,问题也就越来越多,这些年一直这样带病运行着。现在风声紧,我们也怕有一天巡查组突然进门,企业岂不是要关门?走吧,去看看你们的工程!”罗海平说完,不待林嘉树表态,便径直向前走去。
林嘉树陪着罗海平和林鹏二人,又从头到尾逐个环节看了一遍。
“其实从我个人角度来看,你们的工程质量还是不错的,设备也没大问题,有一些小毛病也是正常的嘛!如果当年那个杜志邦还在临淮,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差,杜志邦那人很有耐心,郎大勇就不行了。”罗海平边看边说,他说的这些话,林嘉树心里很是认同。
从头到尾,林嘉树就看出了一个毛病,板框压滤机污泥分离环节是有问题的。
正常通过板框压滤机分离出来的污泥,应该又干又硬,用手一捏,像土块一样碎成渣。可眼前这污泥就像人闹肚子拉稀一样,水分含量太大。这一拉溜十几台压滤机几乎都是这样。这种情况,要么是滤板有损坏,要么是滤板之间滤布有破损。
面对如此庞大的工程,以林嘉树入职三个月掌握的知识,能看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了。
“连我都能看出来的毛病就不算什么大毛病,其他的地方应该也有些问题,只是我能力有限,看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个工程和设备都没有太大问题,这个您心里应该清楚。这样吧,我从公司那边找个明白人过来,好好诊断一下。怎么样?”林嘉树对罗海平说。
罗海平说:“那也很好。反正你们不解决也会有别人来解决,现在不是以前了,不再是离开你们就不能转了。”
手机铃声响起,罗海平拿着手机走向远处接电话去了。
别人来解决,那就是天净公司了。天净现在千方百计地要讨好古城春,自然先把启泰的工程贬得一无是处,然后他们再出手解决。林嘉树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嗨!我说一家子,我要是你一定把老罗好好抓住!他这人不错,是个实干型的。我们公司环保方面的工作,实际上都是老罗在干。和老罗比老陈就是一混子,靠拍领导马屁上位,喜欢大权在握指手画脚罢了。老罗和老陈不对付。”林鹏轻飘飘地说。
林嘉树对林鹏满心里感激,说:“谢谢兄弟,请你吃个饭吧!不要误会,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都说了,我们是一家子嘛。”
“我可什么都没对你说哈。”噗!林鹏嬉笑着把一口唾沫啐向身边的污水池里。
罗海平接完电话走回来,对林嘉树说:“那个谁,我要回去开会。我同意你们的人再来帮我们看看。这也是为你着想,如果天净掺和进来,你的麻烦就更大了。”
“罗经理,我叫林嘉树,叫我小林就行。”林嘉树说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名片递给罗海平和林鹏。他还是经验不足,见面应该首先递名片,他和人家聊了半天了,才想起口袋里印好的“江淮大区副总经理”的名片。
罗海平拿过名片看了一眼,说:“失敬失敬,还是个副总经理。你是不是想见老陈?如果想见就跟我一块走吧,跟着我去他不得不见你,你自己去恐怕他躲都躲不及。”www.sxynkj.ċöm
林嘉树求之不得,当下千恩万谢,随着罗海平一同向办公楼走去。路上,罗海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嘉树边走边聊。
“瞧瞧,这些废气处理设施也是你们启泰搞的,不过,除了那次倒塌事故,其余的还算不错,至今没大毛病。”sxynkj.ċöm
“罗经理,也不是我自夸,启泰在业内还算是良心企业。当年,我们可是想把古城春的工程打造成江淮市场的样板,在工程质量上很是用心,一点儿也没糊弄人。”林嘉树笃定地说。
“哈哈哈,良心企业,你这还不自夸?我知道,当年你们的确是想在临淮打造一个样板工程,所以才这么用心。只是到后来,谁也没想到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主要责任在我们。既然小林现在来到这里,我希望将来能为古城春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林嘉树诚恳地说。
“小林,我这么称呼你没意见吧?说实在的,我们的责任更大。我们污水处理厂使用的人有问题。当时都觉得污水处理厂的工作又脏又累,没人愿意来干,老陈借故从乡下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弄来成了污水处理厂的工人。这些人根本没什么文化,污水处理厂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是情理之中了,有时候掉个螺丝都要打电话让你们的人过来。我的精力更多是在企业生产设备上,污水处理厂这里几乎无暇兼顾。今天看到你,其实我是有些歉意的。”罗海平很坦诚地说。
林嘉树对罗海平愈发有好感,他感慨地说:“罗经理多面兼顾,不容易啊!企业发展需要你这样的人。”
“有啥用,干了十几年还是个副经理。会干的不如会拍马屁的,何况上面没人。老陈既会拍马屁,又紧跟梁副总裁屁股后面,你说我能有什么出头之日?污水处理厂从农村招来的那些工人,都是老陈和梁副总裁的亲戚。以前企业环保部门只是应付政府检查的一个临时机构,不在企业组织架构中;现在作用越来越突出了,老陈却看得死死的,谁也休想从他那里争到一点话语权。所以,不管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恐怕都不好办啊!好自为之吧!”罗海平也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林嘉树说:“谢谢罗经理。不过企业不同于党政机关,必须要盈利才能生存,要盈利就要用有能力的人,单靠吹牛拍马的人不会长久。”
罗海平笑笑,说:“我和陈贵和说一声,你们见见面!我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毕竟他要靠我干活。”
古城春环保部就是企业的设备工艺部,就在办公楼一楼西头。环保部的牌子挂在设备工艺部的牌子下面,两个部门一套班子,或者说,环保部只是个虚设的机构。罗海平让林嘉树在一个小接待室里等着,自己开会去了。
这是个集体办公室,办公室的两头用磨砂玻璃隔出了几个单间,分别是经理室、副经理室,会议室、还有接待室。
没人理会接待室里的林嘉树,连个过来问候倒水的人都没有。林嘉树顾不上这些,他在考虑,一会儿见到陈贵和该说什么。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接待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孩挺高,目测应该在一米七以上,衣着豪放大胆,穿着到大腿的皮短裙,上衣胸口开得有点低,露着白花花的一片肌肤,外面罩一件过膝的黑色风衣。
林嘉树坐在沙发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丰润健美的丝袜美腿,目光游移着向上,好长时间才看到黑色短裙;再向上,越过高高的山峰后看到一张绝美的高傲的面孔。
女孩径直坐在林嘉树对面的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低头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丰满圆润的大腿暴露无遗。自始至终,她连余光都没施舍给林嘉树一点点。经过林嘉树眼前的时候,鼓起的风衣衣摆扫到林嘉树的脸上,逼人的香气刺激着林嘉树的脑神经。
这姿势也够豪放的,林嘉树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那个餐馆的老板娘,便忍不住有点想笑。
一个青年颠颠地跑过来,给那女孩倒了一杯水,说:“花总,陈经理正在开会,您稍等一会儿。”
“好的,不急。”女孩点点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和叶青青差不多,看来只要是美女,声音一定也是造物主费过心思的。
花总?就是天净公司驻江淮大区的那个总经理?这些日子林嘉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今天,两人竟然相遇在这小小的接待室里。正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自己在这里坐了这么长时间,连个上来搭话的人都没有,这花总一来,便有人抢着过来倒水。
林嘉树心里有气,不由得多看了女孩几眼。好漂亮啊!他心里莫名地突突起来,这女孩让他想起了叶青青。她和叶青青一样高傲,就连美貌也不相上下,眼前这个女孩甚至还要明艳一些。但两人又截然不同,叶青青的美是那种脱俗的冷艳,她身上的高傲是骨子里的,任何人见到她都会有一种仰视的冲动。而眼前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只是妆容太浓了,让人觉得有些风尘味。倨傲的神态更像是刻意为之,眉宇间释放出来的更多的是狡黠和刁蛮。
最好不要招惹这种女人,林嘉树告诫自己。
为了避免两人独处的尴尬,林嘉树低头玩起了手机,耳朵和眼睛的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女孩的一举一动。
半个多小时后,罗海平在外面招呼说:“林总,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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