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玉书南说想去城外看看,季长芳便带她去了红枫林。
跟在她们身后的展正心和白俊方知道,便快马赶去红枫林清场。
如今正值盛夏,红枫林的枫叶都是新长出来的绿色,映在眼里,只觉得秀丽清幽。
季长芳选了条少人来走的路,跟着玉书南行了一段。她见她久不开口,便自己问道:“母亲以前也来过这里吗?”
玉书南抬头看着头顶将阳光遮挡斑驳的树叶,轻声说:“亦只曾听闻。”
季长芳提了一口气,又笑着说:“等秋天枫叶红了,孩儿再带母亲来这里吧。到时候牵两匹马来……”
玉书南摇头说:“我不会骑马。”
“不会可以学啊。”季长芳笑道:“世上的事物这么多,正所谓学无止境。有不会的,感兴趣的,拼尽力量去学了,既丰富了自己的学识,又不会让这一生显得暗淡,岂不美哉?”
这些话,是玉书南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若是真能做到,她这辈子该活得有多充实啊。壹趣妏敩
她想着停下步子,回头打量了这个“儿子”一遍,“你为什么,能一直这样有精神呢?”
“因为我心里不愿向任何人服输。”季长芳想把她的心劝明白,眨了眨眼睛,回忆一番说:“还小的时候,听了几位先生的话,孩儿一直把人定胜天和我命由我不由天挂在嘴边。后来长大了,也慢慢懂了,有些事不是天天挂在嘴边就能做到的。不信天,不信命,首先就要做到内心的强大,然后便是对自己心中那份追求的坚持。”
她缓了缓,开口问道:“母亲如今心里是否还有坚持呢?”
玉书南低下头,她仍旧很有精神,只是眼睛却疲乏地有些睁不开了,“大概,早就没了。”
她转头看到前面有棵大树,便伸手一指,“有些累了,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季长芳应声跟去。她从出门时就觉得玉书南今天选的这身藕粉色对襟袄裙很适合她,不忍将其弄脏,便自己脱了外衣铺在地上。
玉书南也没说什么,直接跪坐在上头。她还伸手拍了拍地上,“你来,坐在这里。”
原本打算站着守候的季长芳一愣,连忙听话地坐了过去,“母亲?”
玉书南又拍了拍自己的腿,“躺着,靠在这里。”
季长芳有些摸不清头脑,却还是照做了。她蜷缩着躺下,把头轻轻地枕在她的双腿上。
玉书南摸了摸她的头,哼了一声不知名的调子:“是不是累了?睡会儿吧。”
季长芳把手握成拳头曲在胸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书南又哼起了歌,哼完一段,她看着季长芳并没有闭眼的侧脸说道:“你小时候啊,我就是这样唱着哄你睡的。你那时候小小的,极爱笑,也很听话,困了的时候我一唱歌你就睡着了。”
季长芳张了张嘴,没出声,她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玉书南伸手拍着她的背,几下后,叹了口气。
“给你说些以前的事,你愿意听吗?”
“这些年,我身边也没个能听话的人。我的话,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继续睡觉吧。”
玉书南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其实很让人舒服。
季长芳有些想睡觉,又怕自己漏掉重要的东西,心里做足了暗示。
她得醒着。
“从哪里说好呢?随便说说吧。”
“刚才去过了三井街,那你知道吗?我与你父皇,就是在三井街上的灯会认识的。”
“那时候,姐姐正在同卢尚书谈婚论嫁。元宵佳节时,他带着秋明几告知父亲想邀姐姐出来玩。姐姐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过,又对卢尚书喜欢得紧,心里想着便更加犯怯。我觉得卢尚书虽然人长得好看,但也没有妖怪能吃人的本领,与姐姐同去,还更好玩,便自告奋勇,随着一起去了。”
“卢尚书人很好,秋明几虽然脾气怪,但也很尊重我们。一路上,就算我和姐姐无意间说起女工针黹,她也未曾因着自己做了官,有更多见识,就瞧不起我们。我们在街上玩到后半夜,快要回去时,你父皇办完事来了。”
“你父皇那时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王爷,虽说已经内定了皇位,但面上待人也很和气。他同卢尚书关系很好,却跟秋明几形同水火。秋明几待他不同与我们一样,一直冷嘲热讽说话他,你父皇说不过,就站到我身边来了。我那时候特意注意了一下,他模样没有卢尚书俊美,倒是一样的体贴。回家的时候,他还送了个兔子灯给我。”
“父亲本来就已经在给我相看人家,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便问我想不想嫁你父皇。我那时就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会是日后的皇帝,心里面,一方面觉得姐姐高嫁给了秋家的家主有些不服气,一方面又担心玉氏势低,若日后卢尚书变了心没有个更高的娘家在,卢尚书会欺负姐姐……再加上对你父皇印象还不错,便答应了。”
“其实,我只是想不到自己能嫁什么人,最开始也是随口一说。我想着,季祎是快要做皇帝的人了,哪里会随便看到一个女人,再听我父亲说两句话,就答应了呢?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还让我做皇后。”
“他不缺女人,大概是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吧。我与他之间没有感情,他只是如丈夫对妻子一样,给了所有应该给我的。”
“做人求得少,日子就能过得更加好。我没有奢求过帝王的爱,也没有想过害别人,就算这样了,我也很不开心。皇后一点也不好当。宫中嫔妃多,要处理的琐事也多。那些女人三教九流,来自各个地方,涵养不够好的那些,整天莫名其妙地等着想看我的笑话。我烦她们,不愿意见她们,宫里的嬷嬷就来劝我。我不明白,我都不管皇帝,不掐酸吃醋了,她们为什么还是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跳到我的面前来?我是正妻,她们是外人,我有可以打杀她们的权利,她们不知道吗?我没想害过任何人,可我每天都很烦恼。就算没有太后在上面压着管着,可史官时时刻刻围在你左右,他们脸色一变,我就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我不能丢脸,就拼命去改。可是我做了那么多,连见家人这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我想姐姐,可姐姐也要操持家事,不能时常来看我,就算她想来,父亲也不让……为什么就算嫁了人,我们还要听他的呢?我进宫的第二年就有些受不了了,我感觉自己快被折磨疯了。就算史官不在身边,我每每走到哪里,也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生你之前,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去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每日为了能有口饭吃去织布打渔,反而会比现在活得好呢?”
玉书南一低头,发现季长芳闭着双眼,似乎熟睡。
为了确定,她还轻轻摇了摇她,“长芳,你睡着了吗?”
本来昏昏欲睡的季长芳一个激灵,她头脑清醒了眼睛却没睁。
既然姨母希望她睡着,那她便睡着吧。
季长芳假装着,半天没动,她听得玉书南轻声叹了口气。
“活在这世间,真的好无聊,好辛苦啊。”
玉书南摊开双手,放在眼前看着,“我这辈子,路都被人安排好了。所以就算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了,也能轻而易举地成为赵国最尊贵的女人。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什么都没做啊,我有什么资格去分享你得来不易的胜利成果?父亲说,我享受了家族带来的好处,就该为家族付出什么。那我现在只想保住玉家。我知道皇上已经在对玉家下手,父亲已经看不清楚路,我提醒不了他。我接下来能怎么办呢?我的婚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若是想保住玉家……”
玉书南突然把手放在了季长芳的脖颈处,她像是着了魔般喃喃道:“长芳,你跟娘一起去死好不好?”
隐藏在远处树冠中的白俊一看到玉书南把另外一只手也掐了上去,当即忍不住想出手。
展正心却横在他身前拦住了他,“将军请勿妄动。”
白俊没有出声斥责,他瞬间明白过来,“殿下没有睡着?”
展正心复杂地看了季长芳一眼,点头。
季长芳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呢?
她就算感受到脖子上头的凉意,就算浑身寒毛直立,也照样没动一下。
她浑身是完完全全的不设防备。
玉书南在双手用力之前,神情一恍。
她记起来,这孩子还小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掐住过他。
她那时大约是疯了,就算这个孩子抓着她的手大哭着,大喊着,她没不曾松手。
“娘,孩儿好疼,娘,孩儿快不能呼吸了”
孩子啊,娘也疼,娘也好久没有喘过气了啊!
怀程婧时,她就快疯了。可父亲说,只要她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他就能带她出去。
玉书南信了,可这回她却遭受到了欺骗。
父亲还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个皇后呢?”
因为她就快死了啊。可周围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明白她为什么想走,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个皇后呢?
谁又能告诉她,这个皇后有什么好当的!
怕是,连她的两个孩子也不明白吧。
玉书南想着小时候程茂林大哭的样子,又想着方才季长芳想方设法地开解她,让她往好处想的话,整个人轰然崩溃。
她松开手,把季长芳抱起来搂在怀里,呜咽着悲泣出声:“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季长芳紧闭着眼睛,攥成拳头的手用力的抓着玉书南的衣服。
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心里苦成这样?只是因为得不到自由吗?
季长芳想知道更多,玉书南后来却没再说过话了。
大哭过后,她的身体一阵疲惫。
季长芳又闭着眼睛等了会儿,听到她呼吸平稳后,才符合时宜地醒来。
玉书南那时把后背靠在树上,整个人看起来恹恹地。
季长芳便一言不发地将玉书南背了起来。
她轻声问道:“母亲还想往里面去看看吗?”
玉书南靠在她的背上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季长芳沉声回道:“刚至申时呢。”
玉书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你送我回去吧。”
季长芳答应,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红的。
将玉书南送回同心阁,她在走时,拉着季长芳的手让她晚上来。
季长芳应下,离开后,直接去了重霄馆。
她来找阿季,却被青简告知他不在。
季长芳想跟阿季说他母亲的事,便尝试在心里喊他。
阿季心头一动,他收到了,却不想回复。
他如今正在秋家。
昨日季祎来了重霄馆,不知道跟换名为弥元的卢正堂说了什么,后来再见他,弥元的灯将灭,整个人都快透明成了云烟。
他被接回秋家修养,阿季就是那个时候跟着偷跑出来的。他在弥元房中等到秋明几夫妇走,还没现身,就瞧见尚未离京的南飞出现了。
“你又何苦去听皇帝的混账话?”她这句话说的,好像知道很多事一样。
弥元只道:“说来,亦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南飞只想大骂:“他害死了你,还占了你的女儿,如今竟还在你面前卖乖……”
弥元摇了摇头,悲叹道:“我并不是说皇帝无错,我只是心疼我的两个孩子。尤其是静儿,她……”
阿季在当时不知为何竟有种感觉,若卢正唐还留于世,必会成为超过魏杜,比过诸葛的人物。
这好像又出自他某种预感。
南飞在他身边哀道:“那你呢?你损了阳寿,英年早逝,又妻殒子散,又家破人亡……皇帝但凡有些良心就能明白,如今这出冤孽分明是他自己造成的!”
“事情都过去了,再提起也只是徒增痛苦。”弥元听南飞心情激动,反而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也就伤心这一回了。静儿早已坚定了内心,作为父亲,我也不能输给她不是?我既已不在人世,日后便不再管人世之事。皇帝再辱我,激我,笑我,我只平和以待。我一片心,往后也只为秋家神伤了。”
南飞见他这么明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弥元又问:“你何时回去?”
南飞知他是真赶自己走了,开口道:“你若真的醒悟,我现在走也是使得的。”
弥元便点头说了一句“好”。
南飞起身,看了弥元两眼后,竟真的走了。
这以后,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阿季的方向笑了笑:“还躲着?跟着我到这里来,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阿季犹犹豫豫地出来,他没有去回复心底季长芳的呼唤,如今只想着自己该说什么。
弥元让他坐过来,“最近朝堂风起,皇帝怕是会给十二皇子殿下诸多考验,你不回她那儿瞧瞧吗?”
阿季张了张嘴,低着头有些委屈地说:“我跟笑青吵架了。”
弥元低头看着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哦?你们也会吵架?”
“这是第一次。”阿季犹疑了一阵,把那天的事回忆了一遍,又改口说:“其实也不叫吵架,是我跟她的观点不一样。”
他看着弥元气色还好,便把那日两人的辩论大概说了一番。
阿季问道:“大人,您觉得,笑青说得对吗?”
弥元压下嘴角的苦涩,点了点头。
阿季急得站了起来,“您也觉得她说的对吗?就算她远离秋家,也是使得的吗?”
弥元看着他道:“皇子殿下若不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她如何过得去这个坎儿呢?若是让她日日活在自责和纠结中,我亦是不愿的。她现在要做的事,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你明白吗?”
阿季还是不懂,“那她日后变得不顾别人生死也是可以的吗?”
弥元垂了垂眼,反问道:“您看起来对我十分亲近。可是您知道吗,我手上,也是出过人命的。”
阿季脸色一白,不敢置信,“您怎么也会……”
弥元轻声说:“你父皇登基前最大的敌人,是我用计将其除去,并亲手写下灭其全族的圣旨,甚至监刑人都是我。”
“你……”阿季惊得后退一步,张着嘴不敢做声。
弥元伸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眼神真诚地向其解释道:“殿下,王权是圣器,不是儿戏。皇帝若不狠,就会被臣子欺辱,最终沦为傀儡,让他人玷污神器。若是赵国真的发生这种事,你觉得邻国会不会趁机而入,届时死伤更多百姓呢?”
“那也不是丢掉良知的借口啊。”阿季梗着脖子,不愿低头,“人没了善心,不就成了恶鬼吗?”sxynkj.ċöm
“你把事情想得太绝对了。”弥元思忖片刻,又道:“在这个家里,我学的儒家,她姑姑学的法家。静儿小时候,是跟随我学儒学启蒙;几岁时她仰慕姑姑,便听从她的教导学了法家;若这样学下去倒还好,可后来家里出了那件事,她去了清河,估计又跟了一位教儒学的师父,才让她如今变得有些悲天悯人,暗藏仁心。她心太软,就算有本事,做皇帝也会很辛苦。你没看出来吗?如今皇帝就是因为觉得她这点不好,所以借着各处,想方设法地打磨她。等她真的变得嘴硬心冷时,她才会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人为了更好的生存,会适当地做出改变,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需要感到任何惊讶,懊悔,以及自羞。静儿抛弃心底的善良,并不会丢掉心底的良知。她的追求还是明君,而非暴君。你再想想,她怕你担心,已经把话明明白白的说给你听了呀。”
阿季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越听弥元说得多,他眼里的眼泪越多。
“我不明白。”
弥元轻声一笑,“呐,不明白不要紧,你只要知道,这并不是错事就好。”
阿季有些无助,“如今的玉氏也是父皇给笑青设的考验吗?”
“不仅如此,日后还会有很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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