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落下了病根,但好在无碍于寿命。江徊就像那霜打了的叶子,风一吹就要跑,雨一淋就得病,恨不得周围说话声音大了,都震得他骨头缝疼。
即便如此,他可依然是那个谋划深沉,脑袋灵光,人美心狠的江家少主。
段空林也算捡了个宝贝回来。
现下这宝贝内阁主,带着他十年如一日的病态,泠泠然端坐堂上,瞧着不是发病。
首席们进屋,按位次站好。
咏夜原本走在后面,这会儿她越过前面的众人站到首位去。没了层层的遮挡,方看见流风堂客座上,还有个人。
这人瞧着小四十岁,目如无波之井,满脸只写着“你猜不透我”几个大字。
一身装束透着无谓的低调,看出是尽力不引人耳目,殊不知,所谓锦衣华服,便是拿料子缝个麻袋,都能熠熠生辉。
屋内四壁之下,严丝合缝排了一圈守卫,这些人,应当都是绝顶高手,此时肃穆站着,悄无声息,仿佛与空气融为了一体。
“我叫你们来,是因为现下有一桩事情需要决断,事关沧浪阁,我认为你们需得在场。”
段空林起身,恭敬地引荐座上之人。
“沧浪阁诸位弟子,在此拜过太子殿下。”
众人一愣。
太子殿下?是储君那个意思的,太子殿下?
景容素来是有眼力价儿的,毕恭毕敬带着众弟子行了礼。
起身时,咏夜与他对了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就是这个劳什子储君,坏了我们的论武。
江徊一眼看透这俩人的心思,往他们这边扫了一眼,俩人赶紧摆回乖顺脸。
沧浪阁里,论起武艺,段空林首屈一指,但要是问起,谁最能制住跳脱弟子,就得是江徊了。
段空林再凶,不过一顿好打,江阁主的话术,当真是教你五体投地了,还能回来,低眉顺眼地再拜他提点之恩。
“不必多礼。”
太子殿下先是一颔首,接着站了起来。
你站着,难不成是叫我们全跪下吗。
咏夜他们住在江湖里,对权贵之间的规矩是一概不知的。
所以一众人都愣着,看阁主们的眼色。
段空林好像没打算供着这尊太子大佛,她只是随着太子站了,至于江徊,因为身子骨弱,纹丝没动。
“论起来,你们还应该叫我一声师叔。”
太子确实与沧浪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当年是个被流放的闲散皇子,本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便断了回朝堂的念想,混起了江湖。
机缘巧合,拜在了前任阁主门下,做过几年的师徒。
后来朝廷召他回去,便再没回来过了。
“殿下说笑了。您与先师的缘分,这群毛头小子怎配拿来往自己身上套。”
太子笑笑,寒暄也暄了,终于到了正题。
他这番是偷着来的,名为到青云寺祈福,实则,要来沧浪阁。
打着虔诚的名号,将重兵留在了山下,只带着一队亲信,拿了当年前阁主给的令牌,沿着小路上来,敲开了沧浪阁隐秘的后门。
守门弟子看到令牌,直接报了内外阁主。
那令牌段空林认得,当年太子下山回朝,她亲眼见证,师父给了他一块腰牌。有此腰牌,来日若不幸遇险,沧浪阁愿舍身相救。
内外阁主一合计,太子好端端,拿着腰牌上来,怕是“另有居心”。
江徊算得极准,当下,老皇帝的病已经无力回天,宁王强干,边境的战火又起得诡异。如今朝堂,是一滩大浑水,太子这时来,不为保命,应该是想招兵。
这才急急叫了首席弟子回来。
太子立于堂中,侃侃而谈,当今朝堂局势,又说及边境战事。
牺人这一战,打得突然,胜得诡异。
清河边防,并不空虚,本有几万大军驻守,一夜之间倾覆。
而后战火直下,一路打到了白川城。说是攻打多日不下,结果就在前几天,太子来永州的路上,传来军报,白川失守。
太子与宁王,一个往西,一个往南,算着日子,大军应该早到了白川。
“诸位江湖侠士光明磊落,我也不藏着掖着。白川失手,宁王延误,军报上全归咎于牺人的什么神勇将军。此事有蹊跷。”
段空林没说话,但她脸上分明写着:“这关我们什么事呢?”
“如果牺人继续北上,打到永州只需一个月,到时整个南方,恐一片焦土。”
江徊听闻,无奈笑笑,不愿说破,只礼貌道:“宁王既已领军前去,想必战事到白川便为止了。”
“宁王有异!”太子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江徊柔弱又强硬地打断,“这话,您不该与我们言说。”
太子显然是豁出去了。
“若我猜得不错,不出一个月,整个永州,生灵涂炭。到时朝野动荡,这江湖也不会太平。当年师父教我们,侠之大者,无论声名、武功,但求侠肝义胆,路见不平便拔刀,眼见不义便大声疾呼。”
太子直盯着段空林,一如几十年前,他们孩童时的模样。他身上仅剩的那些,未被消磨殆尽的锋芒,从那端荣整肃的华服之下倾洒出来。
但这早就不是几十年前了。
段阁主对上他的视线,斩钉截铁问道。
“殿下,朝堂之上,有什么侠,有什么义呢?”
“师妹!”太子只叫她师妹,“宁王要争权,安得不是一般心思,他不单单要我的命。他要
名正言顺!为了一个名正言顺,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殿下难道忘了我沧浪门规了吗?不问天下主,不求身后名,宁浪荡无为一生,不做权臣显贵之鹰犬。凡有意于宦海功名者,自请下山。你走的时候,师父也告诫过你,一入朝堂,便再不能回头了。你选了做太子,就得用权柄击碎权柄,用谋划对付算计,这是太子的业。”sxynkj.ċöm
她顿了顿,端详手中的先师令牌。
又道:“这令牌,是你与师父的情分,沧浪阁谨遵先师遗命,若有朝一日,你遭性命之忧,我们必然出手相救。但要招沧浪作你巩固皇位的佣军,恕难从命。”
那日,太子一言不发下山去了。
段空林站在流风堂外的高阁上,看着那一小队人,渐渐没了踪影。
“太子猜得很准。”江徊缓缓过来,登上这高阁,要费他不少气力。
他给段空林披了件斗篷。
段空林摸了摸,貂皮的,暖和,于是从自己肩上取下来,反手给江徊裹严实了。
江徊笑笑,牵了她的手,接着说。
“宁王的军队没去白川,他们先往南,后改道,往东,去了清定。”
“清定?那里现下是牺人的地盘。”
“我想,宁王应该是与牺人,做了什么交易。不知道他打算用多少城池,去换一个皇位。”
“罢了,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段空林想走,江徊反而握紧了她的手,定定看她。
“其实,沧浪阁,是有能力帮他的。”
“我明白。他愿意信我,我很感激。也知道他的艰难。但我有我的责任。内外这么多弟子,拜入沧浪阁,为的就是能在凶悍的世道里,活得尚且自在。无论命数长短,富贵与否,至少能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江湖之远,若还要为了上面的人,身不由己,我沧浪阁便教人错付了。”
“我不能为了情谊,为了所谓大义,替他们做主。舍生取义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最后究竟要为了什么抛却生死,需得他们自己定夺。”
江徊不答,只拢了拢领口,带着她往回走。
“你怎么不说话?”段空林问他。
“因为你说得很好,我在想,你是原本就这么聪慧,还是和我一起后,变得这么聪慧呢?”
“哈?”段空林突然就停了脚步,拽得江徊往后一踉跄,少不得又亲自去扶。m.sxynkj.ċöm
“太冷了,太冷了。”江徊打着哈哈,倚着她的手,走下台阶。
咏夜站在高阁下面的小山旁边,她本来想问几句,但一瞧那二位浓情蜜意,登高说话,就甩手走了。
“哎,还打不打?”
景容从后面赶上来。
“不想打了,没心情。”
“那喝酒去啊,秋露白,我请!”
景容说着,一溜烟超过她,往前跑。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咏夜摸匕首,方想起,刚才论武给收了,便拿刀追去。
也不知道今年的秋露白,酿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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