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以你上我下的姿势贴倒在地,暖光幻影下,四腿交叠呼吸交错,既胡乱荒唐又顺理成章。
即使隔着薄薄的棉裤,季非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骨是如何砸落在云芒匀称的小腿肌肉上的,他屏住呼吸,慌乱地撑起身体。
谁知才撑起了上身,躺在地上的罪魁祸首手又开始作祟,加力扯住他。
吃一堑长一智,季非双臂一撑,垂头看着云芒,咬牙,说:“拜你所赐,都摔成这副熊样了,还扯着我干嘛?”
这个角度很是奇妙,云芒仰面被笼罩在季非的身影之下,眼里的光借着季非的动作明明灭灭,他平视季非,一脸无辜,说:“可我记得,是你先推的我。”
总是这样,这人总是有一身本事,用一句充满逻辑与先后顺序的真理,让他哑口无言,错的对的他再也管不了,以至于脑海里突然浮现的是,两个人活着,看着对方活着,要什么清醒与理智呢?
可季非又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这些日子他一边要求自己清醒理智,一边却糊里糊涂地穿着云芒的衣服,住着他的公寓,倒在他的身上,而这个翩翩少年郎,却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不知道心一动便酸疼。
缕缕湿发又缓缓垂下,季非发尾的水滴在云芒轮廓分明的脸上,又悄然滑落,他的眼睛跟着莫名酸了酸。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行,算我错,你先放开我,”季非的膝盖骨依旧不太舒服地抵着云芒的小腿,终究服软,说了真话,“我手撑久了会疼。”
本眉眼戏谑藏笑的云芒听到后半句时脸色陡然一变,他忙地松了拽着季非衣角的手,拥着季非与他一同起身,扶他坐好,蹲下身盯着那微颤的左手心如刀绞,欲言又止。
甩了甩酸疼的左手,季非扫了一眼云芒那张布满忧色的愁容,大概是觉得太过破天荒,他忍俊不禁:“行了,到底是我疼还是你疼?脸色比我还难看。你瞒着我这件事,我懒得追究,瞒都瞒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但我问你,瞒我之前你就没想过我发现了会生气吗?”
“想过,”云芒不错紧盯着季非的手,闷闷出声,“所以我将功折过,在帮你写检讨。”
茶几上的两张白纸和一支笔让季非瞬间了然,原来云芒的那句“你来得正好”是这个意思。
季非轻轻哼笑一声:“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不过……我同意了吗?你就帮我写检讨?”
云芒不答,冷着一张脸,显得话语比往日更加强势:“手给我。”
“干嘛?你是医生啊?”季非口是心非地缩回手,靠着沙发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已经不疼了,真的,就是有点酸而已,小时候不懂事,开车……摔的。”
他清楚云芒不是那种会多问一嘴为什么的人,可他就是想告诉这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会疼,就像他告诉云芒自己曾经是季家的人一样。
他固执己见,偏偏认为,人只有见了彼此的狼狈,接受彼此的残缺,才会曝露真心,肝胆相照,不离不弃。
“摔?”云芒额角青筋微微突起,声音倏地哑了,质问,“摔成这样?”
季非只当云芒这人从小到大公子爷惯了,没见过世面,怕真实的车祸场面吓着他,只好淡淡撑着膝头,解释说:“啊,是啊,摔得重了点。”
话音一落,气氛瞬间结冰。
云芒的视线死死胶在季非的脸上,眉头跟打了结似的,怎么也松不开。
不是吧?这不至于被吓到。
季非忍住抬手将那眉宇抚平的冲动,他虚心错开视线,飘忽着眼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句话得罪了这人,他喉间一阵干燥,微张着嘴正想说些什么时云芒铁青着脸起身要走。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去哪儿?”
云芒没让他扑空,替他收好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沉声对他说:“待着别动。”
话落,云芒踩着厚实的地毯上了楼。
在百般无聊之中,季非抓过茶几上的两张素白纸,轻轻抖直,本欲漫不经心扫看一眼,却在看见“季非”与“云芒”四个字时瞳孔紧缩,连捏着纸边的手都轻颤起来。
季非猛地摁住不受控制的手,头一痛,记忆涌至。
思绪从未有过如此清明,他的回忆尤多,大多模糊不堪,唯有这字迹亘古不变,记忆犹新,一见如故。
是年少时的落纸云烟,是那年清晨登记表上的“睡迟”,是踏碎光阴里数不清的物理解答,是那朵一笔勾勒出来的云,是如今的相见恨晚。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你我从未相见相认,却拥有过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故事。
浮光掠影之下,痕迹拼凑起来,竟然道道有迹可循。
季非按着胸口,涨潮般的酸软感漫得他难受又开怀。
“你觉得呢?”
云芒那双幽深如漆的,带着些许受伤的瑞凤眼再次浮现在他湿润的眼前,以至于他开始读懂那句。
“如果我们曾经相识,在某个地方见过彼此,那你觉得,还是在某某哪个瞬间?”
曾经,他视昨日如死,却又被反反复复拉扯,此刻,如果能彻底读懂那活回昨日,也未尝不可。
少顷,楼道间传来又稳又急的脚步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步一个心跳。
季非慌乱敛好情绪,将纸放回原位,再回头时云芒的手中已多了一块冒着热气的毛巾与吹风筒。
不等季非扬面启唇正想说些什么,他的下巴便被云芒用骨节分明有力的手轻轻捏着,抬起来。
季非怔愣,见云芒那紧锁的眉心,一时间忘记了反抗是什么,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怎么做。壹趣妏敩
云芒那张年轻桀骜的脸逼近他,低低柔柔地问了一句:“眼睛怎么红了?”
两人都丝毫没有发现这个姿势极为不妥当。
季非忽然变得逆来顺受,只是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眶,仿佛往日里习惯性打掉云芒伸来的手的人不是他,乖乖答着:“可能,困得吧。”
明明生了一张清冷的脸,一双鹿眼星眸却长得风情万种,冰冷与明艳不断相撞,完美在这张脸上融合,生出绝世柔和,眼波含水带红流转时成了人间的第三种绝色。
云芒见不了这易碎的明媚,他狠狠压制住心头那疯狂占有欲下的施虐感,逼自己松了指腹下那柔嫩的皮肤,拖着嗓音极慢询问:“那把手敷一敷,头发吹干了就去睡,好不好?”
“好啊,”季非猫似地将懒腰一伸,拿过热毛巾包住左手,半靠着茶几,莞尔浅笑,“但是我一只手也不好吹啊,不然你帮我吹?”
柔软的发丝从云芒温热干燥的指间缠绕穿过,吹风筒呜呜地吹着热风,总有人在相互忍耐。
沉默了好一会儿,云芒好奇问:“今天怎么肯让别人碰你的头了?”
“你是别人吗?”季非随手拨了拨发,不经意似地反问,“说这话也不害臊,平时也不见你把自己当别人。对了,云芒,你写检讨是不是写得很好?”
他问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毕竟一脸优等生像的人也曾经“睡迟”过。
确认每一根发丝都被妥帖吹干后云芒关了吹风筒,稍加思考,煞有其事说:“可能比你好点吧。”
季非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故意摆出一副狐疑的样子。
云芒坐回沙发,拿起纸笔流畅开写,补充说:“以前总是犯错,不是好学生,检讨没少写。”
偏偏季非信了。
“承蒙照顾,明天换我做早餐。”季非熟练往沙发一躺,扯过沙发角的薄毯搭在腰间,说完头一歪借着角度,安安静静看着云芒近在咫尺的背影。
夜沉似水,笔尖划过纸页,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比起心动与呼吸声率先离开。
云芒俯身轻轻掖着被角,却撞上季非那眼皮打着架的双眸。
“……写好了?”季非问。
人一犯困嗓音就掉了一层防备,音节黏在了一块。
“嗯。”云芒言简意赅,知道话多会剥去一个人的睡意,他甚至都没忍心让季非挪窝睡。
仿佛只身掉进了什么温柔乡里,季非只顾得上自己迷迷瞪瞪,殊不知云芒在身旁立了许久,困倦像千万根蚕丝裹挟着他,清醒被绑架,心底里的声音流出来:“这回……我彻底信了……”
“信什么?”云芒垂手虚虚拨开季非眼皮上的发丝,小声答着他没头没尾的话。
季非困得连反应都变得迟钝起来,云芒的回应似乎要跋山涉水才能被他所领悟。
许久后,他终于梦呓似地喃喃道:“那句……‘天塌下来了我顶着,地崩了我垫着’……但是下次……能别拉着我一起陪葬吗?”
云芒只当季非还在为刚才的事闹脾气。
可那迷糊的声音却越来越悲伤。
“有的人……和有的人是好朋友……好兄弟……我们之间……没名没分的……一起‘死’,什么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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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小王!”
云边接连出完手中最后五张牌,而后指着围桌而坐的两个“农民”大笑一声,催促道:“说了这回让着你们,非要谦虚让我当地主,这回不能耍赖啊,都把口袋里的零花钱掏出来!”
晚饭后,云边生拉硬拽,非要与陆竹峰嘉衣两人凑一桌麻将,可惜三缺一,三人只能将就斗起地主。
嘉衣不经意与陆竹峰对视一眼,后者愣了愣,只见嘉衣冷面掏兜,是一脸心服口服的模样。
陆竹峰斗地主输了那是尊老让着云边,嘉衣斗地主输了那是实打实的菜。
说出去谁会信平日里无所不能,靠谱冷酷的嘉衣居然不会斗地主,还要人带着玩。
只听钢镚子儿碰上桌清脆一响,嘉衣认赌服输,上交零花钱。
为什么在这个半年都难见一回现金的时代,有人会把钢镚揣兜里?!
陆竹峰傻眼看着桌上反射着银光的硬币摸不着头脑。
云边起身搡了陆竹峰肩膀一拳:“傻小子!看什么呢?到你了!”
收回惊讶的目光,陆竹峰干咳一声,毫无情商却很老实道:“我没钱。”
要说一个陆家大少没钱,谁会信?
云边幡然醒悟,他手里一边数着嘉衣输掉的钢镚,一边数落道:“敢情这段日子你住我这儿,赖着不走是蹭吃蹭喝来了?好小子,是不是你一声不吭跑回来你爸知道了所以停了你的卡?你身无分文才来我这儿,我还以为你多想我这外公呢,原来是吃白食来着。”
陆竹峰生得硬朗,却是个脸皮薄挂不住面子的人,觉得话说透了不行,于是绕开话题,干巴巴问:“现金没有,扫码行吗?”
懒得和晚辈计较,云边大发慈悲给了个台阶下,虽然这个台阶不太好下:“当然不行,这样吧,你向嘉衣借几块总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嘉衣脸色就一派凝重,陆竹峰瞬间没了借钱的兴致,他也不怪人家脸色臭,谁让自己和亲弟不对付。
“既然嘉衣不借……”云边拿腔拿调,爱莫能助只差坏笑一声,说,“那只好再来一轮喽,你赢了不就可以不用还钱了?来吧来吧,再开一局,大峰,你去厨房给我拿个碗,把这些零碎装进去,今天晚上我就要填满哈哈哈哈。”
陆竹峰无法,只能听从命令,默默起身去拿碗。
这时陆竹峰前脚刚进厨房,门铃就提示有人到访。
此刻夜不算深却也不早,谁会一声不吭来访闹幽园?
沉默收牌的嘉衣停下动作,与云边默契对视一眼。
心照不宣,还未等嘉衣出口请示,云边已放下扇子,率先开口:“去吧,看看到底是谁大晚上没事找事,打个牌都不安生。”
夜风习习。
即使是嘉衣也未曾预料道到,门外站在寂静月色中,几乎要与其融合在一起的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徐州鸣。
徐州鸣身上来不及散尽的车厢冷气暴露了事情的急迫,他冲嘉衣微颔首,来不及多做寒暄做解释:“我有急事找边爷。”www.sxynkj.ċöm
不请自来绝对不是徐州鸣的作风,嘉衣有所了解,不冷不热地回了句稍等。虽没赶人走,却也没让人进屋的意思,毕竟他如今的上司对季家人深恶痛绝。
“嘉衣,是谁?”云边闻风而来。
时隔两年再见到徐州鸣本人,云边还是少不了些讶然,不过这种情绪很快被不满所替代。
换做从前这番场景,按照云边的性格决然是先教育嘉衣没礼数,不懂来者是客,可如今不同往日,谁敢在云家迎季家人进门,那就是公然与云芒作对。
活了半辈子有余,云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清醒人,他比谁都清楚,徐州鸣不过只是季家的一个打工仔,一个高级的打工仔,于情于理云芒对整个季家的恨不应该牵扯到他。
可清醒如云边,即使如此为何对徐州鸣的态度已不再同日而语?
只是因为徐州鸣不珍惜前程,宁愿待在日渐式微的季风集团,也不愿看如日中天的云氏一眼吗?
不是。
而是因为四年前东窗事发时,最应该站在季非身边护着他,看着他长大的叔叔,没有为他说过一句维护的话。在季非身无分文,病痛缠身,走投无路时,曾经一字一句小非小非唤着,笑脸相迎的徐州鸣可以一脸漠然,视而不见。
在云边心中,那个寒窗苦读,名校出身的清澈温润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变得不认是非,原来温柔的人把温情打碎的时候,可以如此无情。
云边面色微沉:“稀客,大半夜的,什么风把州鸣你刮来了?”
“夜深打扰是我考虑不周,还请您见谅,”徐州鸣依旧很是体面,说,“这次我主动来找您,是要紧事。开门见山,您能帮我联系小非吗?我知道您联系他的话这孩子一定会接,我今天给他打了很多个电话,都被他挂了……”
显然云边不吃这套,强硬回道:“你找我家孩子到底有什么事?有事和我说。”
知道云边软硬不吃,徐州鸣眉头一紧,不再绕弯弯,直截了当说:“云董,这件事我得亲自和小非说,他人现在就在江沧市,而且他得马上离开江沧……”
“啪——”
一声尖锐的破碎声倏然划过黑夜,打断了徐州鸣的话。
在玄关处胶着的三人齐刷刷循声看去,只见陆竹峰脚边地上是失手打碎的瓷碗。
八目相对,云边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却已太迟。
下一刻不等所有人反应,陆竹峰已不顾瓷片锋利,大步冲到徐州鸣面前,他质疑自己的听觉,颤着嗓子再次确认:“你说小非在江沧市,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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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晨光乍漏,空中光被尘埃切割出形状。
云芒支着脸颊,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盯着另一张沙发上的人。
任季非的眉眼在将明未明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仿佛穿越了数年的光景,在脑海中依旧鲜活。
至到被心再一次不安分地从季非身上滑落垂地,云芒才悄然起身,拾起被子,俯身假意轻声询问:“要不要起床?”
似乎是碎发贴额发痒,季非动了动垂落在身侧指关节微蜷的手,晃了晃脑袋,抬手虚虚抓了一把空气,嘟嘴含糊道:“唔……别吵……”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另一种可想而知。
而偏偏云芒存心故意挑逗,他自顾自上手帮季非扎起碍眼的额发,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打扰着季非:“那我的早餐怎么办……”
“我都说别吵了!”季非猛然一个呵斥打断云芒,继而翻身安静几秒,仿佛上一刻咆哮的人不是他一般,小脸被埋进沙发角,他用低到尘埃里的声音又道,“……我要睡觉……烦不烦……都说……别吵吵了……”
再次温习一遍这十年如一日的起床气,云芒讨嫌坏笑一声,却还是顺了季非的意:“好,不委屈了,我不吵你,大不了你加倍偿还。”
可等到季非意识清醒时,已是为时已晚,日上三竿。
他顶个苹果头跌跌撞撞,偏偏在拐角处撞上刚好从浴室出来的云芒。
这人大概刚洗完脸,水滴顺着他锋利的面部弧度往下滴,身上散发着淡而潮湿的薄荷味。
季非没忍住,吸了吸鼻子,模糊记得昨晚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无法,只好假装路过,虚心不看云芒。
奈何季非低头左走右走,都被云芒漫不经心堵住去路,最后甚至还斜倚上门框,眼角露出点笑意,嗓音令人如沐春风:“睡饱了吗?”
明明听起来不过是再平常的一句类似于“你早餐吃了吗”的问候,此刻季非听在耳朵里却变了味,他故意不看云芒,只盯着那比他大两码左右的拖鞋,不咸不淡地“嗯”一声敷衍了事。
头顶上的薄荷气息瞬间浓郁开,云芒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季非的眼睛酸了酸,心里想的却是,这人用的什么牌子的牙膏还是漱口水?他也想要。
但不着边际的思绪很快被打乱,云芒抬手揉了揉他的苹果头,毫不吝啬地将想法摊开在他面前:“你昨天说的话,是在向我要名分吗?”
“名分”,季非彻底僵住。
自从遇见这云芒开始,他的发就没剪过,也清楚头上的苹果头是出自谁手,更明白云芒手腕不翼而飞的发圈在哪里。
他不是没睡醒,可他必须装糊涂,他记得昨晚睡前的口不择言。
喜欢可以是世界上最清醒的事,也是最糊涂的事。
想要靠近你却只能远离你。
名分?他不敢要。
即使他们从前无数次擦肩而过,即使种种动人心魄,即使说出真心或许无伤大雅,可他太自私了,他自私到只想维持现状的温情,不敢上前一步,他怕害了云芒,他更怕云芒只当他是室友,是学长,是朋友。
如果是这样的名分,他既不甘心也不想要。
季非心一横拽下头上的发圈,等到发丝洒落遮住了微红的眼眶,才抬眼去看,努力堆笑装傻:“啊,什么话?梦话?你先让我过去行吗?人有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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