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刻意而沉重的巨响隔着门传来,季非左手指间一个不稳当,夹到嘴边的糖醋里脊肉啪一下结实地滚回了餐盒,粒粒分明饱满而白洁的米粒霎时间被涂了一挂红。
季非拧起掺着细汗的眉心抬眼盯着紧闭的实木门,耳畔充斥着门牙都被吼得要掉的怒骂声,他不假思索地扣下了筷子,心想这云芒当真是个傻子。
“你们俩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顾盼秉持做戏做全套的戏精精神,扭头加戏抄起一卷厚废纸甩在办公桌上,桌子登时发出一声惊天哀嚎,他瞬间觉得自己气场两米八,不,八米八,冲着云芒干吼,“拿宽容当放纵!知道这次招标会的名额我争取了多长时间,付出了多少精力心血和不朽的日日夜夜吗?!你们俩竟然狼狈为奸地给我跑了!好家伙,你们俩以为这是逃课呢?!想逃便逃!想撒手就撒手!这是公司,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亏我还得给你们俩兜底!说!是不是你怂恿的季非?!”
这边云芒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挨骂时该有的样子,他背着门懒懒倚着沙发长身而立,一条长腿微微耷拉在另一条上面,侧耳听完顾盼不着四六的怒骂后,心想这赌打得必输无疑丢人得很。
就在放弃的下一秒,实木门被来人无声而迅速地推开。
季非没多给云芒背影一个眼神,他流行箭步而至顾盼面前,脚步极轻却快,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是我怂恿的他。”
一句话惊涛骇浪,云芒心口一滞,他忽然觉得窗外的金光比任何一刻都要炫目刺眼,和这句话一样,诱惑而失真。
他极缓极缓地回头,望向身后的季非,时间突然被拉得好长好满。
同时间,顾盼傻眼,显然他没想到眼前这一幕,但索性他脑子转的快,继续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本质却色厉内荏:“好,很好。所以你现在是要存心护着他喽?”
护?
季非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心里发痒得想笑极了,面上却沉着笃定,眉峰轻轻一挑,反问:“我护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话一出,即使在余光之中,季非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云芒霍然起身的姿态与回过头时俊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
室内一片哑然。
顾盼瞪大了双眼,他活生生看着那没出息的云芒仿佛身上被安了什么吸铁石一样,直直走贴到季非面前,却蹦不出一句话。
送佛送到西,顾盼开口拉起节奏,却深不知自己极其破坏气氛。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存心相互袒护,行,成全你们,中不中标先不管,你们两个还是要罚的,而且是一起罚,”顾盼话说到一半,只见这两人相视无言徒留他一个人哔哔赖赖,此刻顾盼只想戳瞎自己的双眼,“我说,你们能不能尝试尊重一下我?起码得看着我说话吧?!”
率先收回眼神的是云芒,他转过身,从善如流地给了点顾盼面子:“你刚才说什么?”
这点面子不要也罢!
顾盼翻了个大白眼差点心梗撅去。
“他说他要罚我们,”季非接过云芒的话,又在云芒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顾盼耸了耸肩,“你想怎么罚?”
他们俩目光平行,同时盯着顾盼,一道清透泼亮,一道凶神恶煞,顾盼被看得心里发毛差点抖成筛糠,他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了?
“一罚你们擅离职守,二罚你们不尊重领导,”顾盼习惯了装腔作势,这会儿情绪到位,连说话都振振有词起来,“接下来我会接手负责一个项目,不管项目大小,无论难度,你们都要参加,帮我拿下这个项目,而且是必须拿下,这就当将功折罪了。至于二嘛……”
顾盼眼神贱嗖嗖地在两人身上流转,大手一挥,颐指气使起来:“你们就每个人明早上交一份手写的检讨书!我可是有要求的啊,两千字!内容要真情实感,一句话网上抄的都不行!”
回到双人办公室,云芒顺手将门关上,同一时间他一个侧身轻轻拉住季非削薄的手腕骨,语速比季非的反应要快:“你转过来,手给我人别动。”
“什么?”季非身形一滞,正想拨开云芒的手时唇角却贴上了一道算不上柔软的触感,那是他自己指腹边缘因常年握笔带出来的薄茧,被堵住唇说话时声音呜呜的模糊,“别动手动脚的,你......”
“糖醋酱沾到嘴上了,”云芒手心拢着季非的手背,骨节分明的指节控制着季非的手指,手把手教他擦去酸甜的酱汁,“不让我摸你脸,你自己摸自己擦干净。”
原来这人还在计较自己不让他擦眼泪的事。
想到这里,季非抽回手,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丝毫没有嘴角挂汁在他人面前溜了一圈的尴尬,甚至舌尖舔了一下白净指腹上的酱汁,没好气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直接和我说不就好了。”
与人一熟,骄纵什么的坏脾气就上来。
这动作在云芒看来简直跟他养的十六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十六那是本性。
云芒强行压制住脑子里的旖念,话锋一转:“不是让你先吃着饭吗?怎么就进来了?”
季非坐回位置继续扒饭:“我又不是没心没肺,那么大动静让我怎么吃?”
知道季非这点情绪不是空穴来风,云芒掀开桌旁的蛋花汤餐盒盖,讨好地推至季非手边,纡尊降贵,好声好气地问:“生气了?”
季非沉默扫了一眼那黄黄绿绿的蛋花汤,一张淡漠俊逸的脸上认真写满了赤/裸裸的嫌弃。
逗得云芒又问了一遍:“真生气了?”
“没生气,”季非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块肉片,漫不经心解释道,“只是亏我真以为你在里面挨骂。”
说完又塞了一嘴米饭。
人人都明白枪打出头鸟,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不变的自私便是利己,从前他坚信自己不会做这第一个,也笃定身边的人不会蠢到去做这一个,可偏偏现在有人要做了,真的替他做了,他却觉得自己可以更蠢。
“慢点吃,”云芒皱眉提醒道,后又将话题引到正轨上,继续孜孜不倦地问着,让季非答着,“你怎么不知道我是真的在挨骂?”
咽下米饭,季非眼皮只是轻轻一抬,便乍漏一片笑意:“你当我傻?你那个一副老大爷活讨债的样子,谁教的你挨骂应该这副德行?”
这辈子云芒第一次话不经脑子,说了实话:“我爸。”
“……”季非庆幸自己提前把饭咽下去了,没被这句回答噎死,他干干一笑,肯定道,“那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深知自己并非大孝子的云芒并不在意这句“赞美”,只顾自己问:“既然知道不是真挨骂,那你还护着我?”
“我现在后悔了行吗?”季非忽然头疼地觉得今天的云芒话格外得多,与他这张冷感十足的少年俊脸分外不相称,他好笑道,“一报还一报,总不能仗着你和顾盼关系好就让你替我背锅,本来就是因为我和季风集团那点破事才跑的,你替我瞒算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这么个顶法,你是傻子吗?不过现在好了,两份检讨,罚谁都没区别了,说起来我活了这么多年被罚写检讨书还是头一回。”
对于季非再次承认“护着”自己这回事,云芒依旧心中余波未定,但他却早已习惯在季非面前十年如一日地压抑自己,沉声说:“某些人,说我护短,可自己也是一样。”
果然记仇又小气,季非犬牙懒洋洋地咬着筷子,嗤笑一声:“我有名有姓,你干脆大声喊出来就行,阴阳怪气当我听不懂?”
云芒俯身低头,这一瞬间他们被困在他制造的平行空间的光影里,微微启唇:“季非。”
季非没敢想云芒真的喊了他一声,这一声又轻又缓,给人一种仿佛呼吸声一重一绵就会被遗忘的错觉,可偏偏是这种似有若无的呼唤,才是最让人浮想联翩与悸动的。
恍惚之后季非无奈轻骂:“云芒,你真他妈幼稚。”
海宁阴雨绵绵,停在雨中的晚霞照不进蒙了尘的厚玻璃,黄昏仿佛在这一刻死亡。
徐州鸣把自己陷在周遭的昏暗中,他靠坐在转椅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疲惫而沉沉地睡去。
又不知何时,搭在膝头的手掌缓缓卸了力道,忽然手中的皮夹滑落,随后徐州鸣一个激灵醒了,他慌忙捡起摊开的皮夹,抚手轻掸那双人合照上看不见的微尘,这个动作像是上演过无数次一般,眷恋而深刻。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声一笑心想,明明差一点,差一点马上就可以梦回剑桥,马上就要梦见那个人了。
为什么,每次都差一点……
这时门被叩响,徐州鸣的思绪被打断。
门外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徐总?”
徐州鸣妥帖收起皮夹,调整好表情,转过身不徐不疾回答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应声推开门,办公室霎时间切进来一块明晃晃的光块,融进昏暗中突兀又适宜,刺得徐州鸣习惯性地眯了一下双眼,温声一笑,率先开了口:“老方,你来得正好,麻烦帮我把灯开一下。”
老方“诶”了一声顺手开了灯。
或许是刚下飞机的缘故,一身老套西装显得他更加风尘仆仆,他打量一眼办公室,忍不住多嘴:“徐总,这办公室用太久了,旧了不说,光线又差,上回我听新季董提过一嘴说徐总你晋升了要给换新的,我看不然过段时间把地儿挪一挪?”
自打踏入季风集团,做季万风的特助的那天起,徐州鸣用的一直是这间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办公室。
十年有余的光阴在办公生活中流于指缝,洗涤过后可能是成功,抑或是失败,不变的是这间屋子从未翻新,从未填过一砖一瓦,保留下来的,是初到时的鲜活和如今的陈旧。
私下员工免不了窃窃私语,都说这小破办公室,别的特点没有,唯独特别旧,背阳留不住一丝天光,他们甚至吐槽八卦季万风苛待徐州鸣,用人不懂收买人心,却不知道这地方是徐州鸣亲自挑的,一眼相中不换不改。
“就是因为用久了习惯了,才不换的,”徐州鸣毫不介怀,淡然一笑揭过话题,他接过老方递上的项目计划书翻看起来,“看来这次季存安在外地看中的项目进行的很顺利,你办事效率高,这么快就打道回府了。”壹趣妏敩
老方眼观鼻鼻观心,讷讷开口:“徐总你就别拿我老方开玩笑了,这次能中标根本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啊……”
徐州鸣当之无愧是个好领导,他耐心地听完老方那添油加醋的招标会全过程,不忧反倒心平气和地添起茶来:“放宽心,现在季存安新官上任,急于求成地想做成一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将茶杯推至老方面前,丝毫不拘泥上下属身份,提醒道,“老方,现在季风换领导人了,你是我手底下的人没错,可也是季存安手底下的人了,有些不适宜的话要学会慢慢收敛了。季存安可盯着我们呢,这回从我眼皮子底下抽人办事,真的是……用心了啊。”
“好的,下回我一定注意。”老方捧着茶杯,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嘴上却还是继续说道,“这次他的确‘用心\'得很,一起去的江沧,可是并没有在招标会上露面,去的都是我们的人。”
如昼的光线下,徐州鸣的眉眼一如从前般柔和,似乎这人生来就无悲怒二字无关,话语听不出情绪,随口一问:“季存安和你一起回来的?”
老方摇了摇头:“他让我们先回来,火急火燎的……不过我听几个在他身边的人多嘴说什么,季存安这次去主要是为了办私事,手底下有个姓蒋的闯了祸,听说惹得还是个不好惹的主,这回吃瘪,直接进局子,季存安八成在忙活着‘救人’。”
闻言徐州鸣往口中送茶的动作一顿,他不着痕迹地垂眸沉思半秒。
蒋力被抓了?蒋力在江沧进的局子……小非说蒋力找过他,那么……
徐州鸣善于洞察人心,他了解老方,更了解季非,假设老方真遇到了季非却不主动与他说,那么一定是季非提出的要求;但季非不了解老方,老方不是不肯说,而是不会主动开这个口。
徐州鸣以退为进:“老方,时候也不早了,忙活一天了,今天早点下班回家陪老婆女儿吧。”
老方一脸便秘的模样,胶坐在位子上,迟迟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州鸣淡淡一笑,问:“怎么了?欲言又止的,还有什么事吗?”
“有是有……”老方支支吾吾,在心里挣扎权衡一番,最终压低声,唯恐隔墙有耳似的,“我在江沧碰见小非了……”
江沧,街衢大道华灯初上时夕阳总在渐渐熄灭。
顾盼敢罚季非写检讨却不敢加季非的班,于是某人可以顺理成章把人顺上车带回家。
一进屋,季非丢下一句“我去洗澡”,脚底便生风噔噔噔上了楼,留云芒一人形单影只立在玄关,单手拎着季非扔下的包,视线随着那道跳脱的身影不停移动,眼底笑意翻涌浓郁。
两张素白的方格纸被相贴压在茶几上,云芒笔尖微动先在其中一张上熟稔地写下两个字,后手腕稍移将再次落笔时被一阵突兀的铃声打断。
他不满地瞥了一眼响得不合时宜的手机,接起后下意识扫了一眼楼梯转角,压低声音冷冷道:“我说过,这段时间不要直接联系我。”
许清回那边背景声有些嘈杂,混响着机场公式化的播报内容,即使如此,那与季非拥有五分相似的声线依旧让人难以不在意:“你真的和小准在一起了?”虽然是问题,语气却听不出讶然。
云芒不置可否,转着笔尖反讽道:“许教授,他还没认你呢。”
言下之意是自己管的太多了,许清回堂堂一个教授,这点话外之音还是明白的,他无法与云芒这个晚辈计较,因为将心比心,他再清楚不过云芒为什么敌意满满,许清回切入正题:“云芒,这次我回国只是单纯地想认这个孩子,弥补一些......一些我对他的愧疚。我明白你不想让小准再受刺激,可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云芒眸光乍冷,他狠狠打断许清回的话:“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事情总该有个了结,可是许教授,你猜结果怎么样?”他低低讽刺一笑,心仿佛被割了一刀,血涌出来,“结果就是季非现在的样子。”
有些话一旦摊开,叫人听上一回便伤得满目疮痍。
许清回蓦然哑口无言,因为他不止一次可悲地发现,自己儿子似乎身边有一个云芒就足够了。
“我可以让你见他,”云芒语气刻意放得轻浅,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在宣告,“但你要他退出我的户籍,认祖归宗,想都不要想。这辈子,他入了我云家的籍,那永远都是我的人。”
挂了电话后云芒即刻删了通话记录,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似乎无时无刻都在为某一瞬间做打算,做无限的铺垫,他一边疯狂地想让季非了解自己,又一边疯狂地在做自卑的掩饰。
相较之下,是不是连许清回都比他勇敢?许清回或许可以接受季非不认他这个爹,而他自己却接受不了季非皱眉对他说一句不愿意。
又落躺下两个字,手中的笔被攥紧又松开,云芒垂眸静静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除了笔痕外他真想知道哪一条是他的姻缘线,他怎么也找不到,不然为什么他和喜欢的人,缘分会那么浅呢?
“云芒!!!”
季非的怒唤把出神的云芒瞬间拉回现实,他一抬头就可以见到他的人间里,最绚丽的烟火气向自己走来,还是怒气冲冲地走来。
云芒脸色回暖,搁下笔对季非说:“你来得正好……”
“我一点都不好,”季非打断云芒,他趿拉着拖鞋,周遭还裹挟着出浴时的水汽,走到云芒面前,目光带着拷问,肃声说,“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行李在我的房间里,我却不知道?江积玉说昨天就送到了,你却不告诉我,你骗……”他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用“骗”这个字并不严谨,于是换了个词继续,“你……瞒我,有意思吗?就这么喜欢借别人自己的衣服穿?!”
也不知道是暖光的色泽太过柔和,还是眼前人的模样过分清秀俊丽,云芒自下而上着看季非此刻气呼呼的脸,深深地无言笑了起来。
季非鼻孔看人,真心觉得云芒这副笑而不语,装无辜的模样实在讨打,他恼得手一捋将半干不湿的额发背到脑后,几滴冰凉的水珠随着动作飞至云芒的眼下,滑了下来。壹趣妏敩
季非愣了愣,却没有丝毫抱歉,反而用你再笑我就揍扁你的倨傲问云芒:“笑什么?”
静默半晌,云芒才抬指轻轻拭去眼下的水滴,他指间摸索着那抹湿,又伸手拽住季非身上宽大的衣角,一个巧劲竟然把人拽得俯下身来,侧颜对着季非的耳廓若有若无地吹气:“笑你嘴上骂着我,身上却穿着我的衣服。”
季非本就余怒未消,再加上这句话实打实踩着他的小尾巴,骂不成就算了,反过来倒成了云芒兴师问罪,他早已恼羞成怒,只是脸上克制着情绪不流露,换做别人恐怕脸上已是青红交加。
“滚!”
他有个习惯,说不过就让人滚。
可偏偏云芒天生就是只会让别人滚的主,他那笑坏到了骨子里,拽着衣角的手学不会放开。
季非心跳如雷,左手出掌一个狠劲作势要把人推开,他想最好推得越远越好,远到他数不清这双眼瞳之上到底有多少根眼睫,以及它们一动不动时,里面装的人是谁。
清瘦干净的手骨带着力道撞上云芒的胸膛,本以为简单的一个动作能做到完全抽离,却不想直接被识破。
云芒在等待这一刻,他一手极快地反攀上季非的手,一手紧紧环住季非的腰,一个后仰,他的人间烟火,躺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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