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比众人想象的大得多，路也都要弯绕，整座校园仿佛一个巨大的转盘，无论你从哪头迷路，仿佛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找得到出口。
由原原与一位一中女同学带队，屁股后头跟着五十来位外校学子，队伍规模虽不大，但也算扎眼。他们乱中有序，在路过的一中学子们好奇的打量下穿过教学楼，走过食堂口。
一中十步一银杏树，初冬这会儿寒风一吹满地飞金，簌簌飘落。季非随手接过一片风中的银杏叶，耳边是连绵不绝的干叶被踩碎的沙沙声，他干净的指腹轻捏着叶根转着。
章立忽然走近季非，暗暗兴奋道：“季非，不是我八卦。但是你知道那个领队的原原，是谁吗？”
显然，季非对原原是谁并不关心，他专心盯着手中叶面上的脉络，心不在焉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说话的风格越来越像吴语了。”
“你这是……在内涵我？”章立听出话中音，却色厉内荏，不敢与季非计较，绕回了自己的话题，“那个原原是这次市一模第一名！”
“第一名”？这让季非眉梢一挑，似乎来了些兴致，却又不过分好奇。他的目光缓缓从落叶上挪开，擦过数十步开外原原的背影，微眯眼想了想，说：“可能见过，没印象了。”
章立一脸失望：“你真的不认识吗？我记得你之前一直都有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联盟竞赛啥的，毕竟你们成绩都是拔尖嘛，少不了碰个面啥的，我以为你们会有个脸熟啊之类的……”
季非轻摇头否认这层关系，他不咸不淡瞥了章立一眼，问：“你怎么对他这么好奇？”
章立呆住，一张嘴仿佛吃了什么烫嘴东西般张不开又想说话，肉眼可见地挣扎一番后他终于开口，小声说：“我也是听小道消息说的，也不知道真假，就是这个原原吧，他好像和他们班的那个......”
章立话音未落，被领队女同学提着脆嗓生生打断：“前面就是宿舍楼了，大家按男女站队，女同学跟着我去女生宿舍，男同学就跟着原原去男生宿舍！每个人的宿舍房号和床号我和原原手中各持一份，大家要是有疑惑可以问我们，整理好床单位后可以去集训教室选座位，先到先得！”
“先到先得”四字如同一滴冰水入油锅，场面瞬间沸腾，众人纷纷抄起所有家当，一哄而散。
等到季非回过神时，身旁已空无一人，章立早已扛着笨重的行李箱冲锋陷阵在队伍的最前方。
见状季非不禁哑笑，心想，果然在抢座位面前八卦不值一提。
预料之中，他与章立被分到同一间四人宿舍。一中男生宿舍可谓是风水位置极佳，南面操场小树林，北靠食堂小卖部，东见女生宿舍楼，西达栋栋教学楼；而他分到的三零六号房间更是风水宝地中的风水宝地，就凭着向阳安静，冬暖夏凉不说，光是远离同层的公共厕所与洗衣房这两点就足以让人羡慕。
唯一让季非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三零六的宿舍门周贴着金字红底，土里土气，歪七扭八的……春联？
加上挨近走廊末端的窗户，采光极好，门框镀上层层金光，衬得那春联简直熠熠生辉到刺眼。
“季非？不进去吗？”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道男声。
季非微侧目，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人是原原。
他跟在队伍的最末端，所以是最后一个在原原那里领到宿舍房门卡的人，每间房按照成员人数每人手持一张门禁卡，可以开宿舍大门以及自己的房门。这些都没什么，只是他的目光再往下移去时，发现原原手里握着与他同一编号的门卡，他几乎是猜到了什么。
“进去，”季非点点头，他手一边找着兜里的门卡，一边问原原，“我看你卡上的编号，你也住这儿？”
他一向直言不讳。
“是的，我来开吧。”原原指了指自己手中现成的门卡，淡笑看着季非解释道，“这间宿舍，本来只有我一个人住。只是这次集训学校宿舍床位紧缺，刚好我这里有几个位置。其实这样挺好的，人多了热闹。”
季非心想，原来这个人认真笑时这般安静柔软，与刚才队伍前沉静严肃的模样截然不同。
“的确。”季非端详着眼前这位他人生中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室友，煞有其事地眨眨眼，承认自己很难不赞同他的观点。一个人住四人宿舍，虽说屋子不大，可总是怪冷清的。
像一只蜂，一只孤独的蜂，钻住在巨大的蜂巢里，包围它的空白格越多，越密，就越孤单。因为本该有的空无时，人的寂寞会被无限放大。
就像他，想要的越多，就越落寞。
“嗯，先进来吧。没错的话你应该睡在我上铺，收拾好了我带你们统一去充饭卡和水卡，或者你们想抢座位的话可以先去。”原原翻过手中的卡，驾轻就熟地往感应门上一贴，随着“滴”的一声门便自动开锁。壹趣妏敩
季非谢过后一脚还未踏进屋内，就听见一声好似重物落地的“咚”，不同于物体的触地声，那一声充满了肉感。
季非与原原飞快对视一眼，继而双双将目光投向声源处。
只见章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里哎呦阵阵，一只手狼狈又好笑地拽着悬挂在床上棉被的一角，另一只手撑着屁股蛋，不难推断是从上铺摔下来的。
季非正想出声问章立要不要紧，原原便已快一步走到章立边上，伸出了援助之手，神色染上一层担忧：“章立？你……没事吧？要不要先起来？”
季非吃软不吃硬，在他看来，很少有人能拒绝柔软。譬如柔软的问候，柔软的笑容，柔软的目光，以及此刻“柔软”的帮助。或许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带有个人性格色彩的攻击性，可不是谁都有时刻保持冰冷的警惕性。
好死不死，这种见解偏偏在章立身上被打破。这傻大个也不知怎么，瞪圆了眼盯着原原像个受了惊鹌鹑似的，几步之外的季非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僵硬。
季非三步上前，缓缓蹲下拍了两下章立壮实的肩膀：“章立，要紧吗？送你去医务室？趴在地板上不冷啊？”
这话瞬间将章立拉回了魂，他连“啊”了两声，在季非和原原双双审视的目光下半身不遂地打了个滚，搓着腿站起来，对着季非舌头打结：“他......他......”
他了个半天。
足足过了好几秒，季非强忍把这货一掌拍出三零六的冲动，他无视章立震惊的黑脸，简明扼要解释道：“他叫原原，是我们的室友，他原先就一直住在三零六。我的下铺，你的对角铺。”
“嗯，以后一个屋檐下大家互相关照就是了，”原原并未将章立的失态放心上，他接着季非的话往下说，“不过章立，你真的没事？不用去医务室吗？”
意识到自己表现过激，章立赶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忙不迭答着：“没事没事，才这么点儿高而已，我皮糙肉厚没事。”他又抓耳挠腮会儿，忍不住问原原，“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原原摊开手中的纸册：“这次集训领队我有负责一部分，集训和宿舍的名单自然都看过，再说你们的卡都是从我这儿领的，上面都有名字。”
季非闻言眼眸闪过光，其实当原原在走廊道里喊他的名字时，他就已经猜到了。毕竟在印象中他与原原素未相识，第一次见面便呼名道姓的确让人意外，仔细一想又通情达理。只是一向直率爽朗的章立此刻的表现一如反常......
在一片沉默中楼道忽然响起一阵极快的轱辘滚动声，它乘着楼道洒落的金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人身临其境感受到拉箱人急迫与兴奋。
屋内所有人反应未及，三零六敞开的大门口已出现了一道陌生身形，那人几乎是连脚跟都来不及站稳，便冲屋里迫不及待喊道。
“原原！”
季非一惊，抬眸见那人立在门口，是个同龄少年，模样阳光俊朗，满头热汗，个头触及门框顶，身上穿挂一套红白短袖篮球服，在凛冬里散发着夏日烈阳火热的气息。
季非顺着那少年的目光，在尽头处看见了表情写满无奈的原原。
少年没有横冲直撞地进屋，而是撑着门框看着原原，语气有丝隐隐不快：“要不是张月和我提了一句外校今天报道的事，我压根就不知道今天就可以搬进来。幸好我早就收拾好了东西，一提就可以从楼上下来。所以你今天为什么不通知我搬宿舍的事情？”www.sxynkj.ċöm
原原顾左右而言他：“程子桡，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打篮球赛吗？”
这句话让叫做程子桡的少年气得深吸一口气，想骂却开不了口，强行咽下，质问道：“你还记得啊？我看整个赛场连你半根头发都没有，还以为你忘了呢。篮球赛张月替我上了，李祥辉那小子暂时还拉不开比分。再说，搬个宿舍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至于耽误篮球赛，你故意不告诉我，是不是......”
原原即刻出声打断：“是我的错，对不起，可以吗？”
“不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面对原原的道歉，程子桡像是漏气的皮球，瞬间没了火气，软言露笑，“现在怎么说我们也是名正言顺的室友了吧？过来帮我搬下行李呗，原寝室长？”说完做了一个象征性手酸的甩手动作。
听到这里季非垂眸凝神，思绪开始飘荡，即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微妙的情绪让他做出这样的反应。
原原并无不悦，表情甚至还有些难以察觉的纵容：“知道了，别杵在门口。”他将手中的表格放下，朝程子桡走去，将行李箱提进了屋。
“因为我想让你接我进去，强调仪式感，知道吗？”程子桡跟在原原后头，笑意浓浓，献宝似的，“我昨天新贴的对联好看吗？我爸说新年到贴春联才喜庆，快跨年了，我特意跑到校门口精品店买的，选了好久，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和老板都夸我眼光好。”
原原帮程子桡将行李箱放好，无视他一脸得意的模样，逃避似地将目光投向季非，淡笑问：“我眼光一向不好，季非你觉得呢？”
突然被原原这么一提，季非微愣，不知为何自己会卷进这场对话，心想或许是方才自己打量那对春联被原原看见了，所以才有了这一问。
季非回忆着春联对他不小的冲击，不咸不淡评价说：“还行，挺喜庆的。”
他已经在尽量保持礼貌了。
“这个宿舍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程子桡像是才注意到季非般，他盯着季非看了会儿，有些不可置信望着原原，继续发问，“还有，你刚才叫他什么？季非？他就是那个季非？原原，你还真别说，的确有些神似那清回......”
程子桡的反应让季非一头雾水，以及那一句“神似清回”。
原原清咳两声打断程子桡，立即纠正道：“是两个人。”
程子桡也不知道眼里心里都装了些什么，这时才艰难地发现还有个章立，程子桡为此向章立递去了一个抱歉又毫无感情色彩的笑容。
章立直眉愣眼，黑锅似的脸黑到不能再黑：“......”
季非打破这一瞬的沉静，话往重点上跑，他凝眉问原原：“我大概能知道他是你同学，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原宁静的脸上流转过着为难的神色，不知该如何说起般：“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一个关于你的赌注而已，”程子桡挡在原原面前，插嘴替原原解释道，“我们约定，如果我这次市一模考过你，他就同意我搬进这个寝室。起初我是不抱希望的，觉得输定了，毕竟你那成绩算得上一骑绝尘，我也不是什么顶级学霸物种。可现在想想，赌的真他妈好。我当时想着这个叫季非的人，真是个好人，见了面我一定要当面谢过。”程子桡嘚瑟地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原原，嬉笑着问：“是吧？”
原原显然没预料到程子桡就这么一倒二倒，把话倒干净了，他一脸抱歉地看着季非。
季非：“......”
他其实很想说，不用客气，人生第一个零鸭蛋而已。
季非思忖数秒，怎么想都觉得一切太过巧合，被比较的是他，如今住进来的人也是他，明明在海宁的一头一尾一南一北，却好像有个人了解他很久似的，问原原：“嗯，但为什么是我？”
原原这回不打算再让程子桡替自己说话，他轻推开面前的人形墙，静看季非，惭愧一笑，说：“可能因为我们是老对手了吧，我很欣赏你，每次市里竞赛你都是我的目标，不用多说，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当时下赌注的时候，除了我以外，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制造出一个让他无法企及的高度，让这货打消搬进来的念头。抱歉，未经你允许......”
季非对自己参与了别人的赌注不感兴趣，倒是原原像是很了解他的样子，他略感意外：“这倒没什么。所以说，你之前就认识我了？”
原原耸耸肩，这个动作在他做来十分好看：“算是吧，见过几次，加上前十名中每次都有你的一席之地，让人很难不记住。”
季非习惯性轻挑起弧度流畅的眉尾，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程子桡一向很会抓重点，像个插满导火线的□□桶，一点火星就能炸开，他反应过来后指着原原咆哮道：“等等，原原，所以你是故意的？还对我说什么想住进来就先考过你偶像这种话。啧，你承认了，一开始就不想让我搬进来对不对？！你好坏啊！”
原原：“......”
季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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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下的余晖翻涌成霞，落在云芒所望之处。
初三部依照特殊安排，住进了女生宿舍旁的教职工宿舍，与其并肩齐对男生宿舍楼，承包了一整层三楼。
顾盼拉开老化得吱吱作响的推拉门，看见了许久一动未动立在阳台边的云芒，他刚踏进阳台一步就冷得直跺脚，一边跺脚还不忘一边调侃道：“那件事我已经找人安排好了。望夫石，要不要我马上给你同城下单一副望远镜？视力再好总不能站这儿都能看清他什么表情吧？”
说完又猥琐小跑到云芒身旁，开始找对面那栋楼的三零六，忿忿继续说，“啧，你选的这角度简直完美，就是距离差评！”
云芒斜睨了一眼叽叽喳喳的顾盼，眸光里的火气依旧滋滋冒着，语气不善：“可以啊，正好我有这个打算。”
顾盼机敏，瞬间领悟到云芒生的是哪门子气，吃的是什么醋，他不怕死嘿嘿一笑：“他不就是对我多说了几句话吗？至于吗你？”
云芒扯扯嘴角：“至于。”
顾盼哑口无言一瞬，开始暴走：“我去，我他妈简直冤枉！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个怂逼，如今你个怂逼还恩将仇报吃醋不爽！你说说你，该不会真的打算在这儿守他一个月吧？我看他挺活泼的啊，一点都不像失恋的人，让你紧张兮兮成这样，连他隔壁都不敢住。”
是啊，怂逼。
云芒深吸一口凉气，觉得耳畔的风都刺耳，又觉得这寒风也没有什么不对。
见云芒沉默不语，顾盼兀自认为有可乘之机，于是趁热打铁开始使用激将法：“得了，我看你也就是捧望远镜的份了，就你偷看的这功夫，说不定人家这会儿和室友都已经熟透了！”语气渐渐往恨铁不成钢上跑，“等到他再过几个月考上大学，遇见更多的人？而你呢？只是一个每天只能困在一个地方读书的高中生！二芒，你哥已经和他分手了，就算他现在有点阴影吧，那也不至于不敢谈下一个吧？而且，他亲妈的那个事......你不是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吗？”
“你以为，我怕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变数？”云芒轻笑，带着让人疼痛的讥诮，支着栏杆，视线凝固在某一点，眼里眷恋深深，少年自信惯了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为难。
我怕的是这个人的变数里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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