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的梦境被骤然打碎，那一秒，仿佛堕落悬崖，急速的失重感让季非不得不睁开眼。因为被日光照得太久，所以他看得并不真切，眼前是一片缓冲不回现实的白茫茫，唯一能勉强勾勒出的轮廓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关键时刻，揽住了他。
同时，他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那双手。
与绝大多数身临险境的人一样，出于本能抓住最后一根，或是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季非的呼吸纷乱，好不容易他堪堪稳住，那人却像是触了电一般，快速撤回了手。
大巴车司机恳切的道歉声横插进他的注意力：“真是不好意思啊同学们，刚刚一只野猫窜过去，所以急刹车了，大家都没事吧？”
毕竟事出有因，再加上少年们豁达开朗，于是大家都纷纷笑着喊：“没事没事！”
原来只是普通的急刹车。
季非扶着车窗沿缓了好一会儿，待到视线清明抬起头。
前座的椅背上趴着一个人，男生探出一个脑袋加上半身，头发被刻意打理过，浓眉桃花眼，笑起来人畜无害又显风流，意味深长看着他，只是说话有些乱，像是没打好草稿就被迫上台发言的学生：“你......你没事吧？那个啥，刚刚吧，就是个急刹车而已。”
“没事，”其实季非很想说我有耳朵，听得到，略微思忖后，他问，“刚刚是你？”
“啊，不......是我！是我！”顾盼起初下意识否认，却好在关键时刻云芒不露痕迹地踢了他一脚，让他及时并艰难拐了个弯撒谎。
他恨这世风日下，表白人怂也就算了，关键时刻还得拿他垫背！
听着顾盼语调逐渐高昂，季非狐疑眯起眼，这怎么听着反而像不是他似的？
顾盼脸不红心不跳，在季非脸上疑云还未成型时又无比真诚，欲盖弥彰般添了一句：“学长，真的是我，你别不信哈。”
学长？
季非瞬间被这一句称呼逗笑，这是他人生头一回被男生这么喊，他脑袋抵着车窗，抿嘴绷笑看着顾盼，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没有不信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你身手未免太矫健了些，不过谢了。”
一般人面对急刹车暂且别说自个儿魂飞没飞，反正是管不着邻座的人的，况且他们还是前座与后座。可是如果不这么解释，还能怎么解释？眼前他的确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如果要找，还是按照逻辑与物理学来解释，那再怎么逃也逃不出与这位热心学弟形成强烈反差的，他的邻座了，那是一个光后脑勺都冒着丝丝寒气的人，冷漠矜贵。
季非盯着那颗好看的后脑勺愣了好一会儿，才彻底领悟眼前这两位就是方才让人“酸不溜秋”的主们。
顾盼只想赶紧交差，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举手之劳。”
说完扭身一屁股坐回了位置。
盯着视野中的某一处，季非若有所思皱眉，顾盼摆手的动作在他眼前循环播放，却怎么也无法与那双朦胧间揽住他的手重叠，该有的轮廓，皮相样样都没有。
好一会儿，他揉了揉额前被风吹得凌乱的发，才觉得自己没头没脑。
到底在纠结什么呢？想这么多怕不是脑子有问题，撒了癔症，铁定是看走眼了。
“小非说他已经安全到了，您可以放心了。”徐州鸣递去手机，屏幕光线柔和，上面静静躺着微信聊天框。
季万风摸戴上置于书桌头的老花镜，扶正镜框后瞥了一眼手机界面，目光厉厉又移至桌面的文件：“知道了。对了，你怎么没提醒他按时吃药？”
徐州鸣柔眼随着淡笑微弯，和煦解释：“他一向有分有寸，说多了反而效果不好。”
季万风点了点头，情绪有种说不上的低落：“阿鸣，有时候我常觉得，我这个做爷爷的，还没你了解他。你说，他这个性格，是像他父亲，还是不像他父亲？”
徐州鸣被问得一愣，眼神里闪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然而这种奇怪的情绪稍纵即逝，让人难以察觉，他轻摇头，回答时嗓音很低：“季董，我没和存光相处过......没法将他们两人进行比较。”
是了。
季万风定睛细细回想一番，才反应过来徐州鸣的确与他大儿子季存光不相识，两人毫无交集。
徐州鸣是他大儿子去世多年后来的季风集团，在他身边一待便是十几年，陪着他的集团季风壮大，也陪着他的孙子季非成长。一个人一旦陪伴自己走过的时光太长，便会在每一次回想人生阶段时不经意加上这个人，方才他就是如此，将徐州鸣与他的儿子交集了起来。
“差点就忘了，你们并不相识，”老人嘴唇翕动，似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换成了半酸不苦的笑，“算了，不提他了，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好提的。现在看着小非，觉得这孩子有些地方的确和他爸不一样。比如这孩子被逼急了少有恼怒，闷着一张天生爱笑的脸让人看着憋屈难受，怪不得打不得。乍一看他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实际上什么都憋在心里，难以捉摸。阿鸣，你说的对，对小非，退便是进。可是你别忘了，这条规律只适用于大多数时候，如果这次我也以退为进，放任他......那样，那后果......”www.sxynkj.ċöm
心思通透如徐州鸣，他明白季万风的意思，并无附和，而是将话题拐了个弯：“云董刚刚派了嘉衣来家里，说是带了一句话给您。”
提及云家，季万风有丝不悦：“说什么了？”
徐州鸣转述嘉衣的话：“希望季董事长能说到做到，既然大锋已经主动斩断关系，那便替孩子们保守秘密，陆家人，只有一位知道就够了。”
季万风保持一贯看云边不爽的态度，没好气说：“他倒是很会做好人，红脸唱得比谁都好，怎么，还气我把这事告诉他女婿了？可笑。”
毕竟徐州鸣非常敬重云边，自然不会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更别说摆出什么凑热闹的表情，领导的话接不下去时就要学会转移话题：“对了，章女士已经在楼下客厅等您了。”
他说的是章如芝。
季万风缓缓起身，走向被暖阳照得明媚透亮的窗台，背身对徐州鸣道：“知道了，既然想住进春拥半山，让她等会也没什么。小非出发前看见她了吗？”
“看见了，但没说什么。”徐州鸣温润的脸上划过一丝困惑，问，“我不理解，您明知小非排斥她，而且现在特殊情况，小非极其敏感，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季万风出声沉厉，他接过徐州鸣没说完的话，“如果他要成为季风的继承人，接受整个集团，那必须在自己千疮百孔时还有勇气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和虚与委蛇的旁人。如果什么都顺着他，那他今后的路会更难走。”
“季董，您的苦心他未必不懂，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消化。他那性子逼不得，还得慢慢来，”徐州鸣上前慢慢拢过窗边的窗帘，细致扣上系带，放进碎光洒落窗台一片，映得温润的脸更显和煦，笑着继续道，“对了，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存安经理出差回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找您。”
“老二那件事先放一放。”
“第二件事是小非的生日临近，得安排庆祝起来了。”
季万风眉头一展，欣慰道：“生日这件事交给你我放心，多准备几件他喜欢的礼物，这孩子怎么哄你最了解。”
三号车厢不紧不慢安全抵达海宁市市一中，挤入一片排列整齐的大巴车之中。
司机大叔展示完精湛的停车技术后，吆喝着大家按座位顺序有序下车，还贴心备至地提醒各位小朋友不要落了行李。
季非小朋友顺应规则，最后一位下车，听着四周交相呼应成一片的轮轴声，他抬眸望去，一排排大巴车的影子被光切割成整齐划一的方形阴影块。
每个阴影块里站着以学校，年龄段划分的学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怡然自得的兴奋感，朝气蓬勃，又带点傻气。
季非静立在阴影块之间的灿烂地带，橙黄色的光凝滞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像被洒上熬得浓稠枫糖浆的鲜甜奶油。
他环顾四周，想找到二号车厢的位置，却不想骄阳刺眼，他下意识眯眼抬手去挡。就在这忽明忽暗的瞬间，他嗅到了一股极淡极冷的清香，肩膀被人若有似无般轻擦过。
就在他以为只是错觉时，却看清了悠悠走过自己眼前的那位学弟。学弟走起路来吊儿郎当样，照旧跟着那道背影修长冷淡的人，说小弟又不像小弟，因为小弟没他那种理直气壮的拽，即使季非觉得前面那人更拽。
直觉告诉自己，那抹淡香与擦肩而过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嗅觉和触觉都没有问题，而现下，他却觉得自己的视力有点问题。
因为那位学弟正朝着他笑得无比灿烈，不同于孔雀开屏，散发魅力的讨笑，反而像极了看戏大妈的傻笑。
季非坦然回视顾盼，好看的脸上写着“你有大病。”
莫名又奇妙。
“季非！”
视线的另一端有人出声喊他的名字。
季非循声望去，抬手遮阳的角度随之一斜，只见不远处，他的同班同学兼后桌的章立，此时此刻正杵在朗博高三段队伍前方冲他招手，黢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突兀。
他微微冲章立扬颌，示意了然。
等再回首拉过行李箱，往反方向而去时，余光无意瞥过某一处，那道孤冷的背影已渐行渐远，化作他眼尾的一点。sxynkj.ċöm
章立的黑脸和他的语气一样，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是林主任让我喊你的，说相互有个照应。我们班这次总共挑了四个人，邱荧荧和徐佳佳是女生，不能和我们住一个宿舍，所以这次我们俩会用同个宿舍，林主任还说会和其他人混寝，凑四个人。”
季非手冷，扯过校服里的毛衣袖，将手连行李箱拉杆包紧，听完章立报告式的阐述点点头“嗯”了一声，意思是没意见。
小少爷模样乖巧无害，章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想这学霸也没其他人说得难相处。重点是小少爷居然还愿意，愿意和他这种一天不打篮球不流汗就浑身痒的大老粗住一个宿舍，也不怕熏死，简直颠覆了他对季非的固有认识。
看着章立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地盯着自己，季非心里发毛，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想一个宿舍？”
“没有没有。”章立立即摆手，他略感意外，显然是没想到季非会反问他介不介意，看来从前的确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一旦对某样东西打破固有认知就会忍不住了解更多，章立此刻就想和季非多说几句话，以表他的友好之心：“季非，这次集训你有另带习题吗？”
季非随手拎了拎行李箱上的书包，书包撞击行李箱发出些不轻不重的磕碰声，他散漫道：“带了，不过不多，主要还是做集训一中给的题，怎么？”
“没怎么，”章立脸上挂着沮丧之意，粗调的嗓子此刻轻细了许多，“这次集训，林主任通知我来的时候，一打开始觉得是挺高兴的.....可又想想，总觉得自己没啥脸来，考得太差劲了！”随之章立悄悄对季非比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数字，又继续道，“差点就滚出这个范围。诶，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来都来了，厚着脸皮也要和那群大神坐在一个教室里了，怎么说也有点紧张。”
季非轻挑着眉尾听完了整段话，他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甚至莞尔一笑：“你不用紧张，一模考得差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比如我，总分是这个数。”
他神情淡然，松开了抓着拉杆的手，缓缓举起被裹成球形的爪子，在空中慢慢比划了一个鸭蛋。
章立挠头瞪眼看呆了，噎得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广播音箱先是发出了一瞬刺耳的啸叫，而后流淌出夹杂着电流声的低柔男声，似冰泉。
“试音——”
在一排排各校精英队伍前，各个学校老师代表，包括林大海在内，前前后后围着一位个子略高，温文尔雅的男人，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已是中年。
寒暄片刻后，各校代表老师以簇拥的方式，让男人站在队伍前方中央的位置。随后，一位身穿市一中校服的少年大步流星穿过队伍前方，向男人递去了试音完毕的话筒，少年背手而立，一脸肃然仿佛在等待什么。
男人接过话筒，一句“谢谢”无意间从音箱中流出，不同于一部分读书人的酸文假醋，礼貌谦逊仿佛是刻在这个人骨子里的习惯。他将目光投向眼前的人群，随后笑意在脸上扩散开来：“同学们，下午好。今天天气很不错，大家都吃过午饭了吧？”
“吃过了！”来自各校的祖国花朵们在这种回答上凝聚力极强，只差拍手叫好。
“谢谢大家的热情，也欢迎大家来市一中进行高考第一次集训。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一中高三段的一位语文老师，也是这次集训的总负责人，姓许，名清回。集训这段时间由我负责大家的语文课，你们可以称呼我许老师或清回，今后相处希望大家不要拘束。这次我们集训，海宁市每个高中按学生人数比例获得名额，除了这次特殊情况另加初三特训组外，每个学校参与的人数各有不同，不论是人多还是人少，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存在抱团站队的现象，因为本质上你们都是求学的同学，在一起学习了就是一个大家庭，要相互多了解多关心才是。”
“我看大家路途奔波都很辛苦了，一直站着听我说完所有的话也不合适。这样吧，下午这段时间，先由一中的同学们带领新同学们安置行李，四处逛逛我们一中的校园环境，该充卡的充卡，该认识的多认识，晚餐后我们在阶梯大教室再开一次具体的会议。”
许清开嗓温柔，字正腔圆，像极了暖春的第一缕风，吹拂得周围人个个竖起耳朵伸脖子。
发言完毕，许清回稍稍拉远了点话筒，偏头看着他身旁的那位少年，虽放低了音量，却还是不难听出他对那少年说：“辛苦你了。”
那少年浅浅颔首，笑时拘束，嘴角上扬的弧度淡得叫人几乎看不清：“应该的，许校。这里交给我吧，您忙您的。”
许清回作为总负责人还有许多事物要处理，放心将这群瓜娃子交付于少年后便领着各校代表老师开会去了。
然而浩浩荡荡的教师团队才挪动几米，只见许清回先对众人道了声：“抱歉，稍等。”
许清回折而复返来到学生队伍前，连话筒都来不及拿。
“真的是抱歉，忘了介绍我身边这位帅气的男同学了，”许清回脸上满是骄傲，介绍起身旁少年，“这是我们一中高三段一班的同学，也是这次集训一班的成员之一，负责此次集训新同学们的带领任务，他叫原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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