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从未像过此刻这般一个人狂奔,不敢回头。
蜀中唐门乃刺客世家,机关暗器独步江湖,手法了得如此,我仅有轻剑若夜在手,拦挡不及,就只得展开玉泉步法,掉头拼了命奔逃。
“叶姑娘,死到临头,何必再作挣扎?”
唐随一箭不中,怪笑两声,展开机关翼,在后面悠悠跟了上来。
我不听不见,咬紧牙关,只管往右畔山道跑。不知将军究竟藏身在哪,但离那儿越近,便离她越近。
我如今全部希望,俱放在了她的身上。
铮——,一支劲箭破风,越过我面门,笔直刺进我眼前的雪里,我若再快半分,或许正好被它穿透脑袋。
然而,它到底是没有射穿我的头,唐随想吓唬我,我如他所愿,被这箭吓得一怔,激起心跳擂鼓也似。
“叶姑娘,唐某没功夫同你耗了!”
背后那恶人的声音贴在耳畔,如梦魇纠缠,紧接着锐气又至,擦过我脸边,虽然没有割破肌肤,但带动的风也刮得左颊火辣辣的疼。
前头有一座两人多高的乱石堆,十分适合藏匿,如能抢先到达,可利于我占住地形,转身给他倾力一击。
如果不能……
眼风里光影倏晃,我视线滑去,唐随已然掠至我头顶,绿幽幽的箭头正对准了我的脑门。
真是个让人痛恨之极又避无可避的对手!
我再也忍不住惊怒,当下不做迟疑,反手抓握若夜剑柄,蓦然金刃出鞘,驭起“玉虹贯日”式,提气纵身,朝他手腕迎面刺袭。
此招同为步法与剑式,剑法中一直主攻势,藏剑弟子每每以所有意念与内劲倾数贯注于那决然一刺,故而出招极其凶猛迅疾,出则无返,至今无人可以正面挡下。
唐随惯于暗箭伤人,对此种近身的招式一样不能阻拦,立时被我刺中腕背,痛得一缩,弩上毒箭当即弹射而出,歪歪斜斜飞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可恶!”
他恼羞成怒,机关翼折转,拧身便凌空一脚踢向我左肩。
这厮总要在我脆弱之处雪上加霜,可我俱躲避不得,玉虹一剑已耗去我现在的所有力气,没有余力再作腾挪,只能硬生生被他如此狠狠一踹,从半空里跌落下来。
而他转寰后,拨开机关弩,填好箭矢,再次端起。
那一刻,我徒有叹一声“吾命休矣”,闭目待死。
所幸终究没有等到,毒箭上的异香味道贴近面门、千钧一发时,一阵紧促蹄声倏忽而至,我的腰身旋即被人伸手搂住,把整个人大力勾下去,落在了马背上。
将军飞马来救,固然有些姗姗来迟,不过时辰却掐得刚好。www.sxynkj.ċöm
“唐随,你找死!”
她喝出这声时,尚有些气喘,臂膀也在不自禁发抖,却抿着唇,目色如冰,抖腕擎起掌中长弓,抢机拨开毒箭,接着振臂引弦,一枝乘龙長箭铮然激出,直追唐随胸口。
唐随脸色顿变,顾不得再装毒箭,赶忙调动机关翼,辗转躲避,他的箭虽然连番落空,倒也没有丝毫丧气,身形躲得十分灵泛,長箭逐至,矢锋堪堪掠经他肩头,离他的脖子仅差得约摸两寸来远。
我暗自叫了声可惜。
然而下一刻弓弦又起震响,在第一枝長箭的尾翎才扫过唐随脖颈的刹那,第二枝瞬时紧随而上,去势更急更烈——将军这一次,竟射出了连环乘龙箭。
如此连环箭,其疾如骤风,厉如雷霆,亦或者,风雷之势尚有所不及,若换作是我,就算身上没有伤,也无法尽数躲掉且不受伤害。
至于唐随那厮,纵然轻身功夫高过我,但在遭逢此箭后,便高不到哪里去了。
他的右臂被長箭飞快贯穿,机关弩随即失去掌控,夹着点滴血流摔下来,那些血融进白雪里,雪色映衬中,竟黑得分外诡异。
“这天下间最痛快的报仇之法,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将军敛弓立马,冷冰冰望着他那满脸怨毒神情:“追命箭的滋味,你自己觉得如何?”
唐随的面皮显出寒霜之色,他一言不发,抬手把臂间長箭拔将出来,对着上面绑缚的短小毒箭端视须臾,瞧着瞧着,嘴边扯开狰狞笑纹。
“真是想不到啊……”他扔掉長箭,笑声渐响,“想不到,你们居然……嘿嘿,还治其人身,高明,太高明!”
“西陵姑娘在天之灵,现在想必正高兴得很。”我左肩疼得厉害,却也能忍,振起若夜,遥指那厮,“唐随,是你死到临头了,可还有什么话好说?”
唐随低下脸,直勾勾看着我:“叶姑娘,你是觉得我这次死定了么?”
我听得生疑,难不成他身上竟带了见血封喉的解药?
将军在身后悠悠开口:“据我所知,你们唐门可从来不炼杀人毒的解药。”
唐随捂着伤臂,冷笑不语。
我不太理解:“他们为何不炼?”
“蜀中的唐家堡,一门上下祖辈都是刺客,刺客者,讲究一击必杀。”她收回眼光,轻轻看我,“他们做的本就是要命勾当,给敌人以后路,就是给自己留死路。”
我愣了愣,心口一时闷堵,江湖中人,为何总要如此残忍决绝?
“说得不错,很不错!”
唐随大声赞叹,左手一翻,掌中赫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刀刃雪里泛青,一看即知锋利无匹,将军怕他还要发难,立时振臂,把长弓奋劲掷出。
她出手快极,那厮没有躲掉,让弓背结结实实打中面门,人更被撞了一个狠的,险些控制不住机关翼,在空中起伏颠簸半晌,方才勉强扶稳。壹趣妏敩
将军冷然道:“只要我在,你永远别想再伤她!”
唐随忽地挨了这么一下,额头也教弦丝割破,涌出许多血来,淌了他满脸,但手里兀自紧抓着匕首,他一声不吭,静静扫我一眼,忽然咧嘴怪笑,倒持了匕首,往自己右手臂上猛地一划而过!
大股暗色的血飞洒如雨,在此之前,我对这厮憎恶之极,而眼下,却不得不佩服他。
亲手将自己手臂连根切断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转头望将军,她亦垂眼觑着雪地上的断臂,那只手的两根指头微弱的颤了两颤,便没再动弹,彻底沦为死物。
唐随满面灰白,连嘴唇也失去了颜色,他抖着手封住断臂大脉,以免失血过多,可创口实在太大,血流依旧如同泉涌,没过片刻便染透下方的雪泥,汇成大片触目的暗红。
“你们……欺我骗我的,来日……”他再抬头时,却仍然一副恨毒神情,咬牙切齿,杀气腾腾,或许是痛得难当,他忍耐许久,才怒声续道,“来日必千倍奉还!”
将军淡漠回敬:“你先活过今天吧!”
唐随瞠目瞪着她,两道浓眉紧拧,狠厉如剑,但哼不出一声,随即淡下眸子,拉起机关翼,摇摇摆摆返身。
风雪徐徐又临,那人飞在半空,零星血色飘飘转转,于雪里蜿蜒出鲜艳的线条,他此去是否还能活下来,世事难料,我对他更毫无怜惜之情,倒十分懊恼他竟没有立死。
这次重创于他,本可以趁势一举诛杀到底,只是穷寇莫追,何况这厮狡猾心狠,若把我们也引到什么陷阱里面,到时就更难摆脱。
西陵姑娘的仇,只得等到下次的时机了。
我低声叹息,腰间不期然一沉,将军忽而紧紧揽住我,人贴过来,几欲要把我整个身体揉进她胸膛里去。
承蒙她这么用力的拥抱,我一身惊悸顷刻散尽,心跳也终于在此时渐转安稳。
“狼牙军围攻天策府的时候,我们派去突围的士兵……为了诱敌,……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她在我颈边喃喃碎语,吐息断断续续拂过肌肤,有点发凉,“我决不能看着你,决不能……”
她后面没再说下去,将脸藏进我颈窝里,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正勉力平息某些情绪。
我肺腑里不觉涌起无限柔软,间杂着酸胀之感。堂堂的大唐宁远将军,杀红衣,破天一,平南诏,斩狼牙,一路金戈铁马而至,却在这里丢下战戟,卸了重弓,毫无振作态度。
她是真正的在害怕了。
我沉吟须臾,拿捏了话安慰道:“我不是你的兵,不用派去战场上突围的……”
“我不管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人,”她捂住我的嘴,沉声道,“但是你只有一个,并非什么人都能代替的,你明白吗?”
她口气中渐有了责怪的意思,我听着起初莫名其妙,心头也憋了几分郁闷,随后辗转思索之,她能救我救得这么及时,或许是一直伏在我附近的某处,而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更窥得一清二楚。
当下我大窘,这人居然把我对唐随说的那些话记到心里去了。
“我该……明白什么?”
我拿下她手,小心翼翼瞟过去,怕她突然生气。她静了一会儿,抬起脸,眼光凉凉的掠来:“以后,不许再说我不爱听的话。”
我琢磨了一下她哪些话不爱听:“好。”
她继续道:“不许再意气用事。”
“……好。”
“我跟别人打架,不许再跟着。”
我硬生生把快要蹦出口的“好”字咽回去,愣了一愣:“你要跟谁打架?”
她微作沉凝,摇了摇头,拉起缰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上山去找喻姑娘他们。”
“上山?”我举头仰望眼前这座玉虚雪峰。
将军颔首,与我一起端量这雪峰:“我昨天牵马的时候问过云老板,她说昆仑最高的山是玉虚峰,上了玉虚峰山腰往东再走,遇到有白狐雪鹿,便是小遥峰的所在了。”
“白狐雪鹿?”我听得起疑,“她是不是来过这里?”
“或许吧。”将军催起赤电往山坡上攀走,一边啧声道,“一个小客栈的老板娘,知道的有点多啊。”
我沉吟着接上一句:“这个人,不是善类。”
“你还是不放心她?”
我径直对她坦言:“我总觉得,师弟和喻姑娘两个人的话接不上,云老板既然不会功夫,为什么还要冒着危险,一个人去追唐随?我们这些人在她店里做下那么多事,她可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妥,反倒来出手帮忙,当真不在乎自家生意被牵连么?……”
我一条一条举出内心疑窦,将军凝眉注目,灼灼相望,看起来听得好生认真,但有她这么旁盯着,我不免要分神瞟回几眼,瞟着瞟着,脑子里便有些乱了。
“唔……还有……”
“还有什么?”她淡声追问我。
我稳定神思,继续道:“还有,她深目蓝瞳,显见得非我大唐国人,偏安于如此苦寒之地,当真只是为了卖酒么?卖的却又全是好酒,可此处地广人稀,往来又能有多少流水客人,全靠老主顾关照,也没法长久经营的……这路上都是冰和石头,滑得很,你得多看着些,别老盯着我啊!”
将军“哦”了一声,低头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缰绳,眼光随即绕回来:“不打紧,上山的这条路还算宽敞,更何况我的马很机灵,不会摔下去的。你不必担心,继续说吧。”
我:“……没有了。”
她沉顿须臾,道:“你说的,都不无道理,不过她既然尚未与我们为敌,不如暂时信她几分。”
“不妥。谁晓得她这次受伤,会不会有什么别的隐情不为人知?”
“知道你最聪明啦。”她笑着摇头,伸手按下我额头,倚在她肩膀上,“歇会吧,一切端倪,等找到那位南烛大夫,治好了你再说。”
此番话温暖熨帖,我没道理去耍性子拒绝,索性暂罢一切心绪,顺势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周遭风雪簌簌,却不及我身体血肉中流淌的寒意,偶尔雪片落至我面,未等融化,就被将军伸指抹去,但温暖稍纵即逝,我甚觉可惜。
可惜之余,心生莫名酸楚空落,纠结不定,我便按捺不住,进而一把捉起她手。
她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不想开口,只是紧紧抓着。
将军低笑一声“傻姑娘”,翻转手掌回握过来,果然,她掌心暖烘烘的炭火也似。
有了这么殷实温厚的一握,我满腹阴郁刹那云开,陡然间清朗如月,一身剑意能否驱尽,敌人将有何等后招,这条路走到底还会遇到什么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诸事自有定数,我再怎么斟酌担虑,也不过白操心一场,倒不如沉定胸怀,好好与她把握眼前。
想通之后,我心满意足,倍觉舒畅,原来我今日耿耿于怀了偌多时辰,只需她一句话就足矣了。
默默感慨半晌,倏忽听得赤电打了声响鼻,停了下来。
我睁眼张望,我们这时已到了玉虚雪山的半山坳,此处地势稍显平坦,往下瞰视,昆仑雪原茫然无际,而往上远眺,方才所见的残影越发清晰,如我所料,它们璧瓦高檐,如飞如啄,正是山门一角。
而收回视线,信目流转,山坳道边,巨石根下,还蜷着一团银软事物,若不留神,不免要当作一个小小的雪堆。
大约是赤电响鼻打得太大声,那团雪顿时动了动,幽幽亮起两只碧色眼瞳。
“这只小东西,嗯,挺好看的。”将军轻声惊叹。
我深以为然,不由自主将那事物多看了好几眼。
它应是一只雪狐。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剑网三]朝夕旦寐更新,第 52 章 断腕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