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我若有所觉,但脑子里兀自还有一层薄雾撩不开。
“什么先锋?”许逐再看向将军,脸色愈加沉郁。
将军的眸光幽暗如夜,冷冷说道:“他说的甚么先锋,我不知道,我也不是。”
许逐闷闷一哼,转头喝道:“欧阳智,你说!”
欧阳智勒住坐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将军身上,捻了会儿短须,嘿嘿笑道:“这个女人,她可是我恶谷的大功臣呐,就不晓得她那些所作所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把话说得十分暧昧,有虚有实,对将军而言不痛不痒,然则许逐这个人极爱猜忌,疑心尤为深重,此话进了他的耳里,一时间是好是坏,只怕更难理得通透了。
我的头此刻疼得更是厉害了。
“将军,我的剑伤好像复发了。”我拧起眉,回头深深望她。
她微微颔首,把我的手连同缰绳一起握紧,柔声道:“那我们快走吧。”
“不准!”
许逐猝然一剑挑来,气势汹汹,但将军比他更快一招,挺起重戟迎面架拦,运劲一钩一拂,生生把剑锋荡开尺许。
而不等他迂转,她戟杆顿折,往他坐骑肚子上着力一抽,马儿吃痛受惊,惨声嘶叫,人立而起,扬蹄撞了出去。
我趁此机会提控缰绳,让赤电继续望东面逃开。
但是立刻被该死的欧阳智紧紧黏上了。
“公输将军,跟我回去!”
他擎着钢刀压至,本欲斩我手腕,将军一个冷眼抛去,他好像有所忌惮,撤下攻势,转而狠命催动坐骑,眨眼便超过了我们。
“无理取闹!”
将军沉沉一哼,掉转重戟,如法炮制地在他那坐骑的前腿上重重一扫,马儿被打得踉跄难稳,险险要把人摔下,欧阳智慌忙扯住马头,连不迭挫退。
然而才及立定,后面许逐又驱马飞赶上来,一边抖出剑刃,径自朝着欧阳智面目削刺过去。
欧阳智自然不会白白等着挨打,当即横刀抵格,口里怒道:“许逐,人都要跑了,你还打我干嘛?!”
许逐喝道:“别挡道!”
说罢振剑甩开刀锋,马头拨转,要来追我了。
但他刚有举动,欧阳智猝然又欺逼上身,一口钢刀舞出寒光耀耀,把他缠得左支右绌,仓促中居然不能摆脱。
许逐气得脸皮涨红:“你追你的,我追我的,乱咬什么?!”
欧阳智重哼一声:“先解决你!”
许逐看起来火气更大了,眼中泛出杀意,剑身一拧,交睫间疾出数剑,索性与欧阳智纠打在一起。
刀势凛凛,剑意铮铮,两人都是领军的头目,兼着多年浩恶仇怨,一旦交手便难分难解,叮叮当当,杀得尤为激勇。
起初两人还在马上厮架,互拆过十数回合后,欧阳智一拍马鞍,借力纵身腾挪,跳进雪地里躲避剑锋,许逐见状亦弃掉坐骑,如影随形,紧紧攻上,一时间刀行剑往,撩起落雪纷飞,骤雨也似癫狂。
浩恶之争,历来如此。
我和将军冷眼旁观少顷,驾起赤电,依然向小遥峰前行。
只是渐远之际,忽而听得许逐长啸破空,若有不甘。
“叶鸷潇,我会查个明白,你好自为之!”
我不欲回头再看一眼。
将军叹息:“阿萧,你也……”
“无妨。”
我抬首四处打量,找寻唐随那厮可能潜伏的角落:“将军,雪停了。”
风息雪止,宁静冰原上,杀机更甚。
马蹄踩践层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我们仍是绕到浩气大营背面,大营盘伏数里,上下戒备森严,等闲轻易不敢靠近。
至于戒备如何森严,我们更结结实实经历了一番。
转进大营背后窄道的当儿,外寨右面的拐角那儿有一处作瞭望之用的斗楼,离我们两三丈远,上头架有机关弩,其时尚无人把守。
我瞧得几分狐疑,便让赤电放慢速度,一边靠近仔细端量它,盟中既然将有大事要办,里里外外的布防必定不能懈怠半分,可现下外沿只见斗楼不见人,又是何道理?
正自这么想着,这时,赤电蹄下不期然扑扑两声,仿佛绊到了什么绳弦之物,我心中莫名沉了沉。
随即听得喀喀喀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斗楼上的机关弩陡然间竟自行摇动,幽幽转向了我们。
“当心!”
将军话音刚落,忽闻铮然弦响,两道黑影流光一般弹射而至,我急忙驾马退后闪躲,将军则举戟划开,将那两枝長箭顺势带拨下地,掉头噗噗扎进雪里。
她啧了一声:“浩气盟的机关,认不得人的么?”
我好容易平复心跳,伫马扬眉,极目而望,才发现除此斗楼外,它右边四丈开外处,还有一座斗楼,上面照旧不见人影,但会布置下什么陷阱,尚未可知。
再远一些,就望不分明了,只是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更多。
“不派看守,只在外寨设下这种东西,浩气盟中,有恃无恐啊。”
将军挂起重戟,跳下马,把長箭拾在手里揣摩片晌,除了长近四尺,却探不出其他古怪,但没见扔下,转头徐徐牵过我掌中缰绳,淡声道:“我们贴着山崖,离大营远些。”
我顷刻间也没有他法。
将军上马重新控缰,令赤电靠紧冰岩下一阵小跑,一路上果见浩气大营外寨设着十一二处瞭望斗楼,两楼间相隔约三丈之距,其上或设弩机,或架有简易火炮,纵然都无人管顾,可若都像方才一般于某处埋下各样机关或者震弦,那倒真是防不胜防。m.sxynkj.ċöm
过得三四里,我们渐渐与浩气盟离得远了,赤电低喘两声,猛然甩开四蹄,疾驰如火。
我的心亦跟着惴惴提起,眼风瞄了瞄将军,她闭唇凝眉,若有所思,然久久一言不发,不露半分情绪,我仅能从她越来越闷沉的呼吸里,感觉到她正在紧张。
雪原广阔冷清,我们失去了浩气盟的掩护,踪迹更已全然暴露于唐随的眼皮下——后面赤电的蹄印清晰深刻,他能轻而易举追踪上来。
可若是任他肆意妄为,我们一味逃奔,终不是长久之计,一定,一定得想个办法,摆脱这种猎手驱赶猎物的难堪局面。
如果,能把他直接杀掉就好了。
旧怨累积,于一刹那我满腹杀意再番腾起,如荒原野火那样,漫卷开来,渐成炽盛,难以冷灭。
第一次起杀意,是长安青龙桥头,彼时我恨不能让忽必恶瞬间身首异处,此刻,我更一心盼着唐随立死。
将军还是沉默,那两枝長箭她紧紧攥在手中,不肯放松。
再去半晌,赤电到了冰崖下的三岔口,继续往前就得攀山,而右边的山道深深,不知去向,红马儿自己亦犯起踌躇,在路口慢下步子,不住地兜圈儿。
我左右张望一眼,有些郁闷,这里不见人走动的痕迹,也看不到其他的马蹄印,喻连君和凌师弟两个人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沿途连记号都没留下一个。
“我们在这等一等吧。”将军突然出声。
我沉吟道:“等倒是无妨,就怕待得太久,反而撞上姓唐的对头……”
“我们正是等这位对头。”
我微微惊讶,不禁回眼瞧她,将军神情如以往般寡淡,她素来狡黠多计,所思所想,常常出我意料。
“我本想留着他性命,等到最后关头有大用处。”她伸手拂去我肩上雪片,一声噫然,“可是现在,我比你更想要他死。”
我笑:“沉不住气了?”
她点了点头,从靴中取出一团布帕,帕子里包着两支短箭,一支穿心弩,一支追命箭,前者刺进我左肩,致使旧创重叠新伤,经久难愈,后者见血封喉,只于转瞬间断送了西陵意的余生,冷漠无情,毫无怜惜之意。
我一时唏嘘,瞧着将军撕了一截衣摆,扯成布条,把短箭分开绑缚在两枝四尺箭上,她缠得小心翼翼,格外认真,短箭的箭头往前突出一寸,却好似原来便与長箭互为依附,锋锐相连。
她要做什么,我蓦地通透分明。
末了,将军问我:“阿萧,你害怕吗?”
我道:“我只恨自己如今身体伤弱,动不得武,不然,绝容不得这种狗奴才猖狂。”
她笑了笑:“脾气还是这么大啊……不如,你来当诱饵?”
我:“……”
她解释道:“唐随既然那么想要你的命,若你孤孤单单,他好下手的话,一定不会放过时机的。”
我想了想,听起来虽然有道理,但对手是神出鬼没的唐随,如能逮牢他还好,要是逮不住,让他诡计得逞,那我该如何抵挡?
念及如此,我忽然又寻思到,他既能如此轻易,为何总不见下手?却总兴师动众,追而不杀,是有心消磨我们的精力,不战而败,还是……
让我忍无可忍,离开将军?
“区区诱饵……”
我不等将军反应,立刻纵身跳下马,站在雪地里,仰脸含笑看她:“诱饵是我,陷阱是你。”
她脸上的笑容悄然淡去,眉头却跟着凑紧了。
我莫名一把酸涩滞在胸口,连忙别过脸,装作观察四下:“你快去藏起来,不然被那人发觉有埋伏,不肯上钩,那我们就白忙活了。”
身后静默许久,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我依旧不敢回头,只听到马蹄踏雪,渐远渐轻,赤电本来就是神骏,只需驮她一人,自然跑得比负着两个人时更快,我即便反悔想追,单凭两条腿,是决计赶不上的。
俄而踪音杳杳,我原地闷了一会儿,偷眼往背后望了望,果不见了她人影,惟有一排长长蹄印,延至右面山道方向。
痕迹太明显了,我得用雪好好遮住,然后离得远些。
雪原上独我一人,凄冷之余,我到底是忍不住要窘迫害怕,害怕中还生出后悔,后悔自己执拗,有勇气固然很好,可这半年来对她旁生出的依恋之心,却是骗不得人的。
掩去蹄迹,仗剑又行,前方的山岭更见巍峨险峻,山峰上冰雪多年凝结积累,仰望时,雪色映衬下尚显出许多闪烁辉光,璀璨夺目,宛如明镜,隐约照现几分怪形轮廓,细细分辨良久,依稀间是飞粱廊角的残影情状。
我望得心头微动。
未离家前,偶而闻得家中贵客闲侃,说古书《山海经》云,西方昆仑虚,为天柱,为帝之下都,为西王母行宫,有开明兽,有青鸟,有陆吾,乃仙乡福地,长生之所,其实夸的过了,如今的昆仑山上确有不少生灵,却都不是神妖族类,不过,一介凡躯想得长生,修心养性之法须用正道,或可功成。
至于这些在昆仑山上修道的凡人,更占尽了此座神山的便宜,开立门户,经营百年,名昆仑派。
昆仑一门始于前晋太康之年,皇帝禁武,多事之秋,祖师辈屡受重挫,避入玉虚峰中,纵然感世态变幻无常,然无力奈何分毫,意冷心灰,遂从此退隐江湖,不闻俗事,惟求长生。
虽然与世无争,悠然自在,可一门精粹长年仅蓄养于内,不肯涉于尘世,为外人布道,终不免为岁月遗忘,逐渐稀薄无继吧?
说也羞惭,我初初听闻昆仑派,不过十四五岁,所具见识不过史书传记,斯宗如此愤世嫉俗,偏居西方幽寒僻地,总觉有些小家子气,因而昆仑玉峰再如何造化神秀,太过冷清,我也是没法心向往之的。
如今所见这座山峰,上顶天穹,直入层云,若我记得不差,它应是昆仑最高的玉虚峰,其间显出的檐梁残影,依据山势,与山体浑然一体,犹如天成,或许正是那个隐居的修道门派的一隅了。
玉虚危峰盛凌,人类形同蝼蚁,观望久了,更有一种无形压力,迫得人心惶惶,或许这正为神山的气度,只是睥睨众生,高处孤寒,比及人间别处的好风景,又是何等不幸。sxynkj.ċöm
这样的地方,将军一定不喜欢。
想到将军,我微微怅然,在龙门客栈坦言过那么一次之后,她再没有提及过家中的人,也闭口不谈以后,待天下大定,我们能去哪,做什么,一概无知无绪。
她是血海腥雨里吹起的烈风,来时昂扬激荡,去时无痕无踪,我捉摸不定,留不住,无可适从。
怔忡中,我隐约听到几声嘻笑,仿佛正笑我仍不知足,得陇望蜀。
可我并未觉得这有多丢脸,于是抬头,淡淡瞥向那个笑得凶相毕露的人。
唐随,他站在彼端一块巨石上,挡着我的去路,将军避开后,他果真出现得非常快。
“最后只剩我一个人了,你是不是很高兴?”我咬着牙一哂。
他默然不语,笑意不减。
“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你很厉害。”我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过,你得小心点,将军还藏在这附近,她的箭法十分高明,你最好别在这儿乱跑,不然中了埋伏,可别怪我没提醒。”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显出不屑,但眼睛还是往周围飘了两回,才慢吞吞回答:“这地方确是个潜行杀人的好去处,可惜,叶姑娘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唐随,我这回没有骗你……”
“我决不让同一个女人一天之内诓我两次。”唐随看上去毫无耐心,垂下眼光,森森道,“叶姑娘,你很漂亮,也很聪明,却不太会撒谎。还是省下这功夫,留几句遗言吧!”
我暗自忖度,听他这口气,应该没有发觉将军的去向,自然就不信我这么坦诚的劝告,倒也无妨,他既然不肯信我,就正中了将军下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索性再拖他一阵。
“我至今一事不明。”
我不想看他那张脸,收回目光,沉声说道:“算起来,我跟你家安大小姐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她却总要三番两次为难我,想杀我,究竟为何?是为了激怒公输将军,让她伤心难过?若果真为此,那你们白费了力气。”
唐随那厢沉吟了一下,冷冷开口:“你是那位将军的生死至交,你死了,她必定难过得紧。”
我摇头:“她不会的。”
“为何?”
“生死于常人而言非同小可,可对于她,却只是稀松平常啊。”我吸了口冰冷气息,努力云淡风轻,“公输将军十年戎马,身边的同袍轮换过无数次,如果我死了,分量不见得比这些人重多少,她的身边,还会有别的人替代,纵使难过,又会难过多久呢?”
唐随皱起眉,一时不语。
说完这些话后,我心中亦有许多凄凄感觉,如果我今日拖不住这个恶人,等不到将军;或者侥幸逃过这一劫,到了小遥峰,那位南烛大夫却救不了我,一旦身死,魂魄会在她身边待多久,她又会把我记住多久呢?
眼眶不觉生起些些热度,又很快冷却。
“听起来,确实很无情呢。”
唐随蓦地笑出一声,极是刺耳,我抬头注目,他重又端起了机关弩,瞄向了我。
“你就那么想杀我么?”我收不住眼里的湿意,连声音都发起颤了。
“叶姑娘,你与唐某没有大仇大恨,现在要你的命,确实不明不白,还不太公平,”他寻思了一会儿,“但是大小姐的命令,府中人都不得违背……,嗯,这让我很为难呐。”
我冷冷瞧他惺惺作态。
“所以,叶姑娘还是不要活着才好!”
他叹息一声,随即弦响,一道疾光眨眼间飞驰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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