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玉虚峰,果然是个灵气十足的地方。
其时,这只小狐狸发觉了我们的存在,但懒懒瞟过一眼后,两只尖耳朵动弹两下,阖上眼,继续缩在那睡着,没有半点逃跑的兴致。
“我先看看它。”
将军说完下马走过去,蹲身打量片刻,伸指试着揉了揉它头顶,小狐狸没有闪躲,被摸得嘤嘤轻吟数声,有气无力,娇柔得很。
我瞧得有趣:“这小家伙,似乎不怕生。”
“它好像生病了。”她复又捏了一遍狐狸耳朵和爪子,沉吟道,“身体这么冰,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症。”
随后一抄手,把它抱了过来。
小家伙起初有些抗拒,挣了几挣,终究使不出劲儿,便软在她臂弯里,蹭了个舒服的地方,伏着假寐,偶尔偷眼观察,正撞见将军笑吟吟地对望,一声嘤咛,犹如嗔怨,仿佛十分害羞一样,倒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一时颇为吃味,都说狐狸狡黠善媚,这小娇撒得,竟比人类还炉火纯青。“要带上它一起吗?”
将军点头:“若不管不顾,这风雪天时,它可吃不消。”
我牙齿有点酸:“南烛大夫是青岩弟子,或许只会医人吧。”
将军回答道:“人和走兽没什么不同,她能医人,自然也能治狐狸。”
我闷着想了想广都镇的段大夫,自认辩不过她,没再多话。
但是这小狐狸拥久了暖热事物,身体解去僵乏,逐渐恢复灵活,便开始放肆,在将军怀里拱来拱去,极不老实,有时候爪子一挥,一巴掌拍到她下颌,虽说力道很轻,可钩爪划到肌肤,却也让将军轻嘶了两声,无奈她还得握着缰绳,就只能任它这么闹腾了。
我枯坐在马上,冷眼旁观须臾,到底是忍无可忍,这么大的人了,竟由得一只狐狸随意欺负,成何体统?
“你抱着它走路不轻便,还是给我吧。”我皱眉瞪紧那个小东西,它晃回一眼,打了个哈欠,气定神闲,毫不在意。
将军正苦于腾不开手,顿时二话没说,立马转身,把那家伙烫手山芋一般递过来。
小狐狸眼见要被易手,嘤地一声,便想挣脱溜开,然而被我率先揪住了后颈皮,再怎么挣,也是徒劳。
我把这小东西使劲钳进怀里,捏着它一只耳朵,凑上去,磨着牙,恶狠狠地低声说道:“小妖精,她是我的,再不知轻重,我扒了你这身皮!”
狐狸呜咽两声,不胜委屈,碧瞳里闪烁晶莹,似有泪光。
“小心眼儿。”将军在前面笑了一声。
我与这妖精大眼瞪小眼许久,将军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听,笑而不语,偶一抬头,山回路转,后面的路越走越干净宽阔,道上的雪还有被人清扫的痕迹。
再行折转,那座遥望多时的山门终于得见其端倪,而呼喝啸声随风渐近,似乎那门口正有一番激斗。
“敝派已闭门谢客几十年,无心招待外人,姑娘请回吧!”
“我要去的是小遥峰,只路过此地,你们别挡我!”
“小遥峰乃我昆仑派祖师颐养之地,岂能容你乱闯?”
“诸位同门,这两名女子来历不明,万万不能放她们过去!”
……
我们囫囵听得几句言语,不觉诧异,赶紧溜下马,贴靠近前,借着岩壁死角遮掩身形,窥望究竟。
门口果然已打得不可开交。
一方是穿着月白长袍、手持长剑的几个人,看其装束身手,似乎是这里的守门弟子,有人闯进门来,当下拔剑阻拦,剑走轻灵,阵行精奇,虽未显露杀气,但这七人占住地利,倏忽间连连轮换彼此方位,循序变幻攻守,不免要逼得人左支右绌,难有喘息迂回的隙机。
至于被七人剑阵逼得狼狈应对的那位不速之客,却是喻连君。
这姑娘以右手中一枝三尺竹棒抵挡五方剑势,出招迅疾猛烈,一面拆解剑式,兼得以攻为守,以棒劲反压,始终不肯让却半步,而急棒之下,掌影起伏跌宕,一层叠紧一层,骇浪也似,卷袭七人胸膛、腰腹等处大穴要害,下手犀利狠辣,求胜意图显而易见。
将军看得凝眉:“喻姑娘救人心切,可这七个看门的偏不是善茬,纠缠得久了,反而不利。”
我转眼瞥向另一旁,云绡老板缩在石柱下,脸色铁青,已然晕厥过去,雪片落满身,也不知在那儿待了多久。
喻连君将她经脉封了以阻止毒质攻心,可只得维持四个时辰,我们从长乐坊一路逃来,路上也耽搁了两个多时辰,却还在此滞留,尚未寻着那位南烛大夫,如今又添了这七位门神,多作一刻延误,云老板恐怕,就多一分危险了。
“要不要帮她们一回?”腰身骤然被人轻轻一揽,将军附在我耳边低语。
我一下怔愣,感觉她问得奇怪:“能帮为何不帮?”
将军“唔”一声,歪头瞄我:“再拖得一两个时辰,云绡性命难保,你一直忌惮这个人,如果她死了,我们会少许多麻烦。”
我好气又好笑,伸手推了她一把:“此一时彼一时,你别啰嗦了,快去救人吧!”
将军的身形微微一顿,抚住我肩膀,嘴边笑纹轻绽,粲然勾人:“好,那你等我,去去就回。”
我瞧着她这一笑,心头没来由一阵不安,难以沉静,忍不住又叮嘱道:“打不过,撑不住就跑,不要恋战。”
她倒不嫌我啰嗦,点头答应,随后重戟一振,举步奔出。
便见得,眼前青陇寒光豁然铺展,戟尖上更一点锐芒乍现,带着一道无俦劲意,径自冲着那七人其中的某位背后凌然撩去,乃是奔雷枪术中的“突”势。
那人正执剑削向喻连君右腕,陡闻得风声,瞬时剑锋一折,扭头架挑戟锋,但将军去势更稳更沉,遇到阻碍,忽而拧转重戟,往那人剑身上猛地拍落。
刹那叮当有声,那人的兵器被震脱掉在地上,手中空空,面皮上一阵红一阵青,很是难看,将军回以冷漠一瞥,重戟再扫,朝就近一人臂膀削去。
将军蓦然一戟插足,那七人剑阵前后不继,立刻乱了节奏,对喻连君的困势也跟着松懈,后者得以喘息之机,棒头一偏,往右首边一记狂风也似横扫。
她右边正是掉了兵器的那位,刚拾起剑直身,不提防棒影卷上面门,一时间被打得崩牙流血,一边脸颊转眼青紫汇聚,肿得老高,可见此棒力道之重。
“你这个臭……!”
那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可才骂得几个字,口唇一张,两枚断齿合着鲜血迸出。
其余六人见同门屡次受挫,脸色俱渐渐铁沉,六双眼睛,眼神互相飘过几轮,剑阵陡然一分,两人纠缠喻连君左右,而其他四人,则把将军的周身空门挡个结实,看架势是想把两人一起拿下了。
我沉凝须臾,四下望了望,瞟见赤电独自杵一旁津津有味地啃雪块,立刻想都不想,绕到它后面,对准马屁股就使劲甩了一巴掌。
赤电惊得跳起,长声嘶叫,猛地往山门口冲去,四蹄鼓荡生风,当真如闪电一般。
但它冲得这么快,势必要撞上什么东西。
不过那几个守门弟子俱是好手,眼瞧一匹疯马横冲直撞而来,当即撤剑四散躲避,将军得以转寰,回首顾盼间,她重戟飞快换到左手,腰身忽旋,向赤电急纵数步,手臂骤然暴长,一把拽过马儿笼头,抓得死死不放松。
我抱了狐狸斜倚山壁,静静望着将军皱眉咬唇的样子,赤电连声咆哮,两只前蹄死死跺进雪里,她被它带得身形晃了几晃,右手仍然捉着马笼头,却蓦地狠狠往内那么一个抡掼。
这一抡不知运着多大的腕力,竟扯得赤电的那颗马脑袋不自主伏下,而后随了将军的右臂牵动,绕着她生生转了无数圈,转一圈,速度也跟着收敛几分,转得越久,越见缓慢。
再瞧昆仑派的几个人,将军在面前突然露了这么一手,他们看得瞠目结舌,渐渐呆愣在那,喻连君则一旁拄着竹棒,视线落在将军身上,若有所思。
末了,赤电喘出一个重声,原地踏起碎步。
将军没作迟疑,当下翻身上马,重戟横持,拦在喻连君两人前面,淡声喝道:“你们一群大男人,合伙欺负两个姑娘。羞也不羞?”
我不由得朝某位肿脸仁兄打量一眼,到底谁在欺负谁啊?
那几名昆仑弟子被喝得神情一僵,一个面相老成些的咳嗽两声,朗声肃然道:“小遥峰重地,闲杂人等不能乱闯,可那位姑娘不听,还先动了手,错并非在我昆仑派!”
我听得心沉,将军亦看向了喻连君。
“老板娘,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喻连君似乎懒得再看这些人,垂首盯着云绡的容颜,声音猝寒,“谁要挡我,我就打废他!”
“哼!”那肿了脸的人抹净嘴边血迹,道:“姑娘好大口气,昆仑门下弟子五百余,除去我等最不中用的七个,还有许多修为高超之人,你又能打废几个?”
喻连君冷笑:“你大可以试试!”sxynkj.ċöm
话罢便要挺棒上前,将军立刻持戟拦住她身形,沉声说道:“喻姑娘切勿冲动,我知道你急,可你不能一直白费功夫。”
喻连君一怔,面上生起不满的愤色,侧目横她一眼,将军淡淡对视,不卑不亢:“我们会帮你的。”
我们……
不知为何,其情其境剑拔弩张,我却没禁住,默默然心中一丝甜意。
喻连君没说话,静了片晌,人徐徐往后退到柱子边,蹲下去拾起云绡的手,捏拿了一会儿腕脉,似有一声叹息。
“我这位老板娘,她待我极好,如今她生重病了,我必须想尽所有办法治好她。”
她良久抬头,环顾向那几个昆仑弟子:“你们是修道之人,难道连这点仁慈都没有,一定要把我们拦在这里等死吗?”
那老成弟子拧了拧眉头,大约正按捺了许多怒意:“姑娘,实不相瞒,你说的那位南烛姑娘,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什么?
我听得暗自大惶,一下子心绪紊乱,不知所以。
又看将军,她脸上显有愕然,稍纵即逝:“阁下何苦骗人?”
那弟子眉头皱得更紧:“卫某拜入昆仑二十年,修的是返璞之道,可从未说过谎话,没有就是没有!”
喻连君哼出一声,一把横抱起云绡:“到底有没有,去瞧瞧就知道了!”
众昆仑门人见她猛然作势欲走,四下顿时呛啷声齐作,重又拔剑出鞘,锋芒尽指。
“拦住了!”
卫姓弟子高声号令,其他人立刻拉开阵仗,封她去路,甫一结势,却料不到将军一杆红戟从斜刺里抢出,赤电人立呼啸,横在他们眼前。sxynkj.ċöm
“我挡着,喻姑娘先去!”她一手控缰,一手持戟,戟刃点刺卫姓弟子脖颈,头也不回,嘴里又补上一句道,“你路上小心!”
喻连君一手扶人,一手持棒或劈或抡,劈开一条去路,自己身形却微微停顿,若有迟疑:“……我们这么走了,你怎么办?叶姑娘呢?”
“天策弟子练的是万人敌的本事,区区六七个人,”将军一式“沧月”,把姓卫的逼开丈远,重戟接着往左抡甩,使出“穿云”式,敲中第二位弟子右腕,顺势打飞了他的兵器,“还不够我对付……”
她话声未断,戟势不绝,顷刻内连退两人,显得游刃有余,紧着戟锋掉转,单人匹马穿梭于剑阵,羽林枪法和奔雷枪术交替施展开,攻守兼行,戟锋不取要害,专意突挑人的手腕四肢,破势、击敌,一气呵成。
我望她重戟化龙,游走生威,剑影丛中过,而毫发无所损,颇具潇洒风姿,自己心底莫名澎湃振奋,脸边不觉发起烫,要不是怀里还捧着只狐狸,倒真要忍不住给她鼓舞喝彩,喊一声“好槍法”了。
转眸观其他,这几个昆仑弟子的剑法也算作高超了,被她拆解数轮后,渐有些力不从心,相互间的招式循序逐步现露吃紧迹象。
重作交睫,红影倏忽起落,又有一弟子手中剑被挑飞,落去不知名角落,其人怒形于色,却也只能捂腕退了。
那卫某人似已觉势头不对,挺剑一接重戟,陡作挫势,而轻身腾挪,不动声色折转到将军马后,左袖闷着抖了抖,掌中赫然多了一支短小火炮。
我瞧看分明,不禁生起警觉,狐狸拎到左手,右手握住腰间的若夜,悄悄拔剑出鞘,此人刻意钻取将军不察的间隙,必然有诈。
既然有诈,我便不得不出手阻拦,只是这人剑法高明,直攻不易,我绷紧心弦,屏息凝神靠近,一边留意他还会有何举动。
哪知才踏出两步,我肩膀冷不丁一沉,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拍把我惊得不轻,仗剑一横,转脸就往背后削去。
那人吊着一只膀子,腿上还有伤,手里仅有一根长棒支撑身体,教我逼得狼狈躲闪,却还要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师姐,是我!”
终于得见亦之,我连忙收势。
几乎同时,背后乍地一声炮响震天,回首一望,卫某人左手空空,然而山门顶上,一簇青色烟火飞快冲向云霄,随后爆开,青光照遍半个玉虚山头。
这个信号……不太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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