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承偃自戕于刑部狱后,明妃又突然薨逝,皇帝晋诚虽连遭打击而大病一场,却仍旧强撑无事,拖着恹恹病体处理了这两桩事。
一是埋下晋承偃自戕消息,对外声称将晋承偃夫妻流放,实则是叫崔明月带着晋承偃的骨灰离开盛京,到了流放地再称晋承偃暴病而死,就地掩埋。
二是让宫中寺庙的主持,称佛祖华诞,需召一天女入西方天宫为侍女,此乃盛荣,而明妃崔氏恰巧于佛诞次日薨逝,便是应召入天庭,乃是大晋盛事。
顾倾墨得知这一处置,不免冷笑。
彼时她正在章华台,太皇太后正在看晋承偲新作的文章,方才点评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孟春晓便来传皇帝对晋承偃和明妃一事的处决。
太皇太后瞬间严肃了神色,垂下眸子,一声冷笑,却未置一词。
晋承偲转头看了顾倾墨一眼,顾倾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晋承偲便伸手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掌,微微蹙眉,睁着一双潋滟着水光的狗狗眼望着太皇太后,温声道:“祖母,您别难过,您还有孙儿呢,孙儿永远都不会离开您。”
晋承偲这些日子个头猛长,一张脸更是褪去少年青涩,逐渐长开,愈发明朗朝气。
原本如他而今这般相貌的人,做这样的可怜抚慰神态,是有些违和的,可偏生他又生了双狗狗眼,目带哀愁朝人一望,便就可怜兮兮,倒是显得相得益彰。
太皇太后与他对视上,原本满心中的哀怨怒气,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尽是悲伤哀愁。
她揉了揉晋承偲的脑袋,那双略有些混沌干涸的眼中,泛起微微水光。
她道:“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连猫儿狗儿都不能相伴一生,何况是人?”
晋承偲便将脑袋枕到太皇太后的腿上,紧紧攥着太皇太后的衣袖,轻揉着语气道:“那孙儿能陪着祖母一日,便乖乖地陪着祖母一日,哪儿也不去。”
太皇太后便缓缓地抚摸着晋承偲的脑袋,望向窗外的天边,半晌无声。
顾倾墨心中正想着晋承偲的事,便听太皇太后问道:“承偲,今年十九了吧?”
顾倾墨点点头,道:“前两年都还不觉得,瞧着比小公爷还要小些,今年开春,忽然发现竟突然长成了个男子汉的模样,不再是小孩子了。”
闻言,太皇太后缓缓点了一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她的目光轻缓地落在顾倾墨身上,那双略微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没来由地叫人觉得沉重。
顾倾墨与太皇太后四目相对,接收到太皇太后这般目光,忽然浑身怔住,心猛地一跳,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她忽然觉得,太皇太后好像一眼看穿了她。
太皇太后却像是根本没有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只是透过她看到一个遥远之人一般,望了一会儿,便挪开目光,低头看着膝上柔软的少年,沉声道:“承偲加冠成亲之后,就要之藩了。”
晋承偲明显一怔,微微抬头,睁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狗狗眼望着太皇太后,嘴唇紧抿,却一言不发。
顾倾墨的心砰砰地跳着,剧烈地像是要冲出胸膛。
太皇太后却突然问道:“皇帝近日,有看过承偲的文章吗?”
顾倾墨便缓缓摇头,回道:“陛下事务繁忙,阿离既领姑母懿旨,自会尽心教导十四殿下,为陛下分忧,尽臣下力所能及之责。”
太皇太后便拾起手边晋承偲的文章,递给一旁的孟春晓,道:“仔细收好了。”
顾倾墨瞧着太皇太后的动作,咽了口口水。
晋承偲却忽然出声问道:“祖母能跟着孙儿去封地吗?”
晋承偲这话说的突然,太皇太后与顾倾墨一愣,具是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太皇太后盯着膝上抬头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心口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来,她问道:“为何?”尾音轻颤。sxynkj.ċöm
晋承偲却十分认真地望着太皇太后,开口道:“承偲无礼,可承偲觉得祖母在盛京并不高兴。”壹趣妏敩
顾倾墨盯着晋承偲的眼中,忽然缓缓地升起一层薄雾。
晋承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承偲想去洛阳,听说洛阳很美,承偲想带祖母去看看洛阳的大好河山,与您一同看看您亲手守护下的大晋风光,祖母看到那些,必定会高兴起来,做到真正的千岁无忧。”
“承偲还想去琅玡,那儿是祖母的故乡,可承偲从没去过,承偲想陪着祖母再去看看。”晋承偲说着说着,脸上便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像是洛阳、琅玡的美景,早已尽收眼底。
太皇太后的目光忽然变得朦胧起来,她问道:“承偲难道不想留在盛京吗?这可是承偲的家。”
晋承偲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
他低垂着脑袋,闷声闷气地道:“承偲只有祖母和姐姐疼,承偲什么都不想,只想陪在祖母和姐姐身边,祖母和姐姐在的地方,就是承偲的家。”
太皇太后的眼泪瞬间掉在了晋承偲的手背上,将晋承偲吓了一跳,顷刻抬首望向太皇太后,那双狗狗眼中尽是茫然神色。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晋承偲错愕了片刻,便立即抬手去为太皇太后拭泪,红着一双眼睛着急道,“是不是孙儿说错做错了什么?祖母您别哭,都是孙儿不好。”
晋承偲的话虽然尽显小孩子气,与他文章所体现的磅礴大气十分不符,却的确是孩童真言,瞬间戳中了太皇太后柔软的心房。
太皇太后将晋承偲的脑袋揽进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心,一边拍打着他的背,一边柔声道:“不怪承偲,祖母啊,是风沙迷了眼,年纪大,受不了呢。”
晋承偲便稚声稚气地问道:“祖母要承偲给您吹吹吗?”
太皇太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用,眼泪流出来,就将垃圾带走,干净了。”
晋承偲似懂非懂地靠在太皇太后怀中。
太皇太后却忽然轻声道:“承偲不走,祖母也不走,姐姐也不走,我们都留在京中,永远在一起,永远做一家人,好不好?”
闻言,顾倾墨瞬间看向太皇太后,晋承偲则是抬了一下眼皮,浑身动也没动。
“好。”晋承偲低低应声。
顾倾墨却忽然感到不适,下意识地捂着嘴巴干呕了一下。
晋承偲听见声音,忙转头看向顾倾墨,脱口而出道:“姐姐,你怎么了?”
顾倾墨冲晋承偲摆摆手,但她的确感觉十分不舒服。
她见晋承偲与太皇太后从位置上站起,朝她走来,便忙摇了摇头,只道:“无妨,可能吃坏了东西,或者天气渐热,犯了暑症。”
孟春晓刚好端上来一盒小厨房刚炸出锅的香酥小黄鱼,那味道一激,顾倾墨便实在受不住,捂着嘴巴偏过头,又干呕了两声。
孟春晓瞧见顾倾墨这般,吓了一跳,忙放下小黄鱼,将痰盂拿过来。
可顾倾墨干呕了半日也实在没呕出些什么,孟春晓瞧着瞧着,忽然大喜,朝太皇太后跪拜道:“太皇太后,王妃大喜,该宣御医啊。”
顾倾墨在宫中折腾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
她在府中紧张害怕了半日,却仍旧不见苏介归来。
盛京已近宵禁,顾倾墨等了一日,实在等不住了,一腔激动全数化作怨恨,便索性将屋子锁了,自去睡了。
谁料苏介一直到了午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刚想进屋,才发现顾倾墨锁了屋子。
苏介一时愣在屋外,虽明知此刻早已夜深人静,却还是试探着朝里头轻声问道:“夫人,夫人?青青?”
屋中起先没有声响,与屋外的寂静一般,无声地令人心头发慌。
他方要再叫,里头便远远地传出来一声:“你今日大可不用回来睡觉了。”
声音清亮,明显一直在等他。
苏介登时心头便暖融融的,脸上忍不住扬起笑脸,道:“这是什么话,为夫不回夫人床上,难不成夫人要为夫去睡大街?”
顾倾墨半晌无声,苏介却好似听到一些异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他刚蹙起眉头,要开口询问,顾倾墨便先一步开口了,那声音似乎有些虚弱,闷闷的,带着沙哑感:“哪儿就容不下你了,还非得回我这小庙?”
闻言,苏介轻笑出声,他知道顾倾墨这是生他今日回府这么迟的气。
今晚忙,一时忘了让书言传话,顾倾墨可能等了他许久。
但今日的确是因正经事耽搁了。
晋承偃夫妇今日出城,他们虽则心知肚明,里头只有一个易城侯夫人崔明月,但皇帝既让澜王晋承攸去送行,他便不得不跟去。
谁料去送一个庶人之妻,还能送出这等惊天秘密来。
他今日就是因派人火速去核查了崔明月告知他的事是否属实,才闹到这么晚,还忙的忘了向顾倾墨报备一声。
但此事事关重大,且而今局面颇为严峻萧条,他知道顾倾墨需要知道此事,凭顾倾墨的性子,得知此事之后,断不会再因前事与他闹脾气,两人也好筹谋接下来之事。
只是顾倾墨这般不配合,他却也不恼,只站在门口求饶道歉,倒是给足了顾倾墨面子。
顾倾墨才终于挪步到了门口,隔着一扇门,冲苏介冷声道:“王爷外头既有温柔乡,还用我这个糟糠之妻做什么?”
苏介忍不住笑起来:“夫人此言差矣,不说为夫外头没有温柔乡,夫人也并非糟糠,而是珍珠翡翠,既好看,又是十分贵重。”
顾倾墨在门内冷笑一声:“王爷这般好口舌,若说不是经验之谈,倒是让人无法信服。”
苏介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哀求道:“好夫人,好青青,你就让为夫进去吧,为夫今日当真有要事相商。”
顾倾墨忽然一下将门打开,吓得苏介差点摔到顾倾墨身上。
顾倾墨却用门挡在身前,将苏介困在屋外,高抬下巴,冲着苏介冷声道:“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苏介见顾倾墨开门,便朝着顾倾墨拥上去。
谁料,顾倾墨立刻便用门拦住他,隔着门缝盯着他,道:“苏子衿,从今日起,我们分房睡。”
苏介微微蹙眉,嘟着嘴反驳:“夫人是不是厌弃为夫了?为夫当真没有出去胡来,否则怎么过戍卫营的巡逻?”
顾倾墨睁着一双极漂亮的凤眼盯着他,但眼下有明显的红肿,脸色苍白泛青,嘴唇也微微发白,却因顾倾墨一直咬着下嘴唇而显出一抹血色。
月光照耀之下,顾倾墨美的就像个妖冶张扬的妖精,盯着苏介的那双眼,像是要将面前的这个男人生生吞吃入腹。
苏介看过顾倾墨所有模样,看了好些年,却仍旧会被各色各样的她给迷住双眼,他登时便愣在原地,望了要去推门,也忘了要说方才想说的要事。
顾倾墨哀怨地看着他,双眼灵动潋滟,揽着月华,十分迷人。
苏介却因顾倾墨眨了一下眼睛而回神,忙问道:“青青,你的脸色怎么这般不好?”
说着便去摸顾倾墨的脸。
然而却被顾倾墨一下躲过。
顾倾墨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苏子衿,从今日起到我生产为止,你都睡在书房,没我的允许不许靠近我的屋子半步!”
此话一出,苏介登时愣在原地,脑子里还想着顾倾墨的脸色为何如此不好,是不是又忘了吃药。
顾倾墨的心怦怦跳着,快语说完这么几句,却见苏介愣在原地,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子无名之火来,便猛地将门关上,冲门外的苏介吼道:“你还是永远都别来了!”
苏介的鼻子差点被关上的门给撞上,到此时他才堪堪反应过来,浑身一震,方才僵硬住的脸才立刻崩塌,忍不住地扬起一个十分夸张的笑脸。
他拍打着门,冲里头的顾倾墨兴奋地喊道:“青青,你说什么?本王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对不对?我们有孩子了是吗!”
苏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嚣着这份喜悦,他高声冲顾倾墨笑道:“青青,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真的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顾倾墨在屋内被他的迟钝反应吓了一跳,却是忍不住地笑出声,瞧着月光投在门上的苏介的影子,觉得越发奇妙。
她怀孕了,她即将迎来她与苏介的第一个孩子。
她就要成为母亲,真正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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