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怀孕一事,不久便不胫而走。
尤其是太皇太后与苏右丞夫人,两人格外高兴,给宁王府送了好些东西,苏右丞夫人更是恨不得每日都来宁王府看顾倾墨三回。
有人欢喜有人忧,王孜却因近来整日里泡在神策军军营之中练兵,而一直不知情。
这日,底下几个小兵说笑被他听见,原本季落教训过便算,谁料让他听到了宁王妃三个字。
他便黑着一张脸仔细询问。
小兵平日里本就畏惧于他,此刻被他这么严肃地询问,立时便软了腿脚,人站的笔直,却低垂着脑袋,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属下,属下是在说近日宁王殿下的一些趣事。”
王孜听到宁王两个字便立刻蹙了眉头,黑着一张脸冷声道:“说下去。”
那小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孜脸色。
众人皆知,宁王妃王离乃是神策军统领王孜的亲侄女,他编排宁王妃丈夫的趣事,还被王孜亲手抓到,心中慌得要死。
但王孜叫他开口,他也不敢不开口,便道:“不过,不过只是一些京中人在传的捕风捉影之事,就说,说宁王殿下惧内,宁王妃说一,宁王殿下绝不敢说二。”
他咽了口口水,见王孜没说停下,便继续小心翼翼地道:“宁王妃身怀六甲后,宁王殿下更是将宁王妃捧在手心里,近日里传,传......”
季落一听到“身怀六甲”四字,便立刻瞪大双眼,下意识地看向王孜,略微慌张的咽了口口水。
只见王孜似乎愣在了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那小兵不知内情,还在支支吾吾。
季落立刻呵斥道:“什么事也值得你们调笑?还不滚下去训练!”
“传什么。”王孜突然出声,将季落吓得双拳攥紧。
小兵等人立刻单膝跪地,将头埋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回道:“传宁王殿下担心宁王妃生子太痛,四处求医问药。”
他咽了口口水,声音却愈来愈轻:“想要找一味不伤身的男子避孕汤药,自己服用——”
“放肆!”王孜还未答话,季落手中的鞭子便已落在了那小兵的背上。
小兵措不及防被打了一鞭子,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又忙吃痛捂住嘴巴,根本不敢去看王孜神情。
还是另一个和他一同取笑苏介的小兵,慌忙喊道:“属下知错,属下并无不敬之意,属下——”
“滚下去。”王孜只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便扬长而去。
季落瞪了几人一眼,对着旁边两个闻声而来的士兵呵斥道:“将他们押下去,等候发落。”
说完,便去追王孜。
王孜却走得极快,季落刚要追着他进统领营帐,王孜便冷冷地抛下一句:“不许人进来。”
季落登时被堵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在原地焦灼地打转。
他是不明白王孜究竟在想什么,却也能轻微地感知到这个善于隐藏内心的主子的情绪。
而这次,他感觉到王孜很生气。
王孜自然是生气的,顾倾墨嫁人后,除了归宁那日回过府,其余再未回北苑一次,而今他乍然得知顾倾墨有孕,竟然又是从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兵口中,这算什么?
顾倾墨她说嫁人就嫁人,而今说要生孩子便生孩子,她的仇怨呢?她的棋局呢?
她被仇恨折磨的那些日子难道都不作数了吗?她难道就因为一个苏子衿就放弃了她那么多年一直执着的目标?她被复仇的邪念灼烧而成的,残缺的灵魂难道这么快就能修复?
这一切单就是因为一个苏子衿?
他不明白,他甚至十分怨恨顾倾墨,怨恨她好像从无情的躯壳之中挣脱而出,背叛他奔向了一往情深。
可顾倾墨分明仍旧冷漠无情。
他认为顾倾墨背叛了他们之间隐秘的角逐协定,即使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协定。
王孜在营帐中由于愤怒而转着圈圈,却刚好和门口大犬一般打着圈圈未曾离去的季落转出了相同频率。
但他由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怨恨情绪恢复为原本冷淡含蓄的虚伪模样,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唤一直守在门外的季落进门,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几个月了?”
季落心虚,一耳便听出王孜所问何事。
他自知私自向王孜隐瞒此事大为不妥,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明着欺骗他的主子,便单膝跪地,回道:“三月有余了。”
王孜那双狭长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却又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季落心中忐忑,不知是否要主动向王孜请罪,再将顾倾墨近况细细告知于他,但王孜下一句开口,却是叫季落无法理解了。
王孜冷着一张千年难得变一次的脸道:“朝堂上的事都先缓一缓,无须操之过急。”
季落也只是抬头惊讶地望了王孜一眼,十分不解,但他很快便答应了一声。
王孜又道:“明日...给我安排一下,我要进宫看望长姐。”
季落的眉头又是一蹙,但也不敢问为何,只能应声。
他总有种隐隐的感觉,感觉王孜而今在被什么操控着,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一般从容,凡事缚手缚脚,每一次抉择,都好像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谋划考虑。
但他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而顾倾墨这些日子孕吐的愈发严重,芮之夕自顾倾墨知晓有孕在身,送信往鹤归堂那日便快马加鞭赶来了盛京,直接在宁王府住下,日日陪在顾倾墨身旁。
苏介也是,近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顾倾墨也因身体不适而向皇帝正式长期告假伴读一职,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一开始回京的时候。
顾倾墨连日都没吃下些东西,身子虚的很,便也再没进宫陪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边担心着她,不但让晋承偲近日少去宁王府,还时常派孟春晓出来照看她,送些能想的起来的有用没用的东西。
这日,顾倾墨好不容易能吃些药膳,晓艾一边在旁服侍,一边说道:“听说小王大人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看样子,春姑姑应是不来了,听说小王大人近日一直在神策军营中操练士兵,好不容易得空一日,太皇太后留他吃饭呢。”
闻言,顾倾墨立刻又捂嘴欲呕。
芮之夕立刻道:“被谁就恶心成这样?”
晓艾吓得忙闭上嘴,只敢缩着脖子给顾倾墨顺背,她从前在上一任阁主怀孕之时陪伴在侧,多少也有些经验,却愈发害怕这等事。
倒是顾倾墨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说道:“王容离先前下得一步好棋,戍卫营被神策军架空,他又趁机脱手一颗死棋,到头来谁也没捞到好,就他一个挣了一身的美名。”
她微微一笑:“在我这儿如此大张旗鼓...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了。”
晓艾瞥了芮之夕一眼,见芮之夕只紧紧盯着顾倾墨手中的碗,便小声回道:“小姐要不要...让琉岚和沐辰分头去探探消息?”
顾倾墨搅动着手中的药膳,却一口不吃,只微微笑道:“不必,我手中的底牌还未亮出,他如何闹腾,都干涉不到我的身上。”
晓艾微微蹙眉:“安心些,也总是好的。”
顾倾墨便笑着看向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几时也这般谨慎了?”
晓艾瘪着嘴:“小姐如今是比从前金贵两倍的主子了,人人捧在手心里,晓艾还不快快为您多操心,那也太失职了。”
顾倾墨便“噗嗤”笑出声,手不自觉地落到了小腹之上。
她原本就瘦,而今有孕在身,已经微微显怀,她的手落在小腹上,轻易便能感受到一个新生命的生长。
“阿墨。”芮之夕忽然出声,将顾倾墨的视线全数引了过去。
芮之夕紧紧地盯着她,开口直白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回黎安去。”
顾倾墨微微一愣,笑容渐渐减淡:“何出此言?”
芮之夕忽然向前伸手,抓住了顾倾墨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就当是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党争,放弃而今这混乱的一切,安安心心地在黎安好好将他生下来,我会——我们一同将他抚养成人。”
“然后让他生活在这样一个腐败肮脏的国家,浸染上一身的恶习,不济就是成为一个晋承修那般的无能之人,亦或是晋承伋晋承偃那样心思狠毒,不顾苍生的恶魔?”顾倾墨面无表情地接过芮之夕的话头,快语续说道。
闻言,芮之夕眉头紧蹙,立刻反驳道:“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有你和宁王殿下在他身边教导,再不济也还有我们规劝,他哪里就会变成你说的——”
“我活不了多久。”顾倾墨平静地直视着芮之夕的双眼,平淡地吐出了她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这一句。
芮之夕明显愣住了,抓着顾倾墨手腕的手僵在原地,那双清冷美丽的眼睛因错愕而微微瞪大,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刚走到门口的苏介也因这一句而顿在了门口,脸上挂着的笑容都还未收好,便僵在了原地。
顾倾墨却微微笑了,笑得很是柔和。
她成婚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将从前尖锐的锋芒收起,却像是用另一种软糯的盔甲包裹住了自己。
不再冰冷无情,却是杀人于无形。
她说道:“你一直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认,一直在死撑着,可那有什么意义呢?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无法逃避。”
晓艾震惊地看着芮之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缓和这局面,亦或是自己根本不该留在此处。
顾倾墨终于要戳破芮之夕等人“欺骗”她十数年的“谎言”了吗?
河灯会后她每日好好服药,对生病的事只字不提,而今她终于要主动开口,对这如噩梦般环绕芮之夕十数年的秘密,痛下杀手了吗?
顾倾墨反手抓住了芮之夕的手腕,盯着芮之夕说道:“阿芮,你是我在黎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想依你的智慧,你只能比谁都了解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后退,哪怕前方艰难险阻,我也会迎难而上,哪怕荆棘满身,我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鲜血淋漓又如何?头破血流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用命挣出来,你明白的吧?”m.sxynkj.ċöm
芮之夕的身体开始微微抽搐,在顾倾墨热切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在止不住地发抖,她被顾倾墨握住的手腕挣脱不得,有着隐隐发酸的胀痛。
她从顾倾墨的眼中看到了深埋骨子里的血戾杀气,那是他们顾家人天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尤其是在顾倾墨经历芍山之乱后,那种鸩毒一般的杀欲便在慢慢侵蚀着顾倾墨。
她从第一眼见到顾倾墨起,她就在她眼中深深地读到了这一讯息,所以她不想顾倾墨回京,想尽一切办法要她回黎安。
尤其顾倾墨身上这种病。
她在饮血,饮着苏介的血,而苏介甘之如饴。
顾倾墨不能再继续留在盛京了。
芮之夕心底这一想法早已生根发芽,而今越来越茂盛,长成参天大树,几乎要捅穿她的皮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肆意生长。
“我不会离开盛京,”顾倾墨忽然出声道,“哪怕我下一刻就刀剑加身,我也要奋战到底,不止是为了我的阿爹阿兄,不止是为了给乘风将士沉冤昭雪,也是为了我腹中孩子的将来。”
“我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活在一个真正明朗干净的朝代,”顾倾墨看着芮之夕,眼神却好像穿过了芮之夕,盯着远方一个有灵魂的故事,细细品味,“河清海晏、太平盛世、人人识礼懂礼,那是天下之人都向往的未来——”
“你也知道你不再是一个人,”芮之夕出声打断顾倾墨的话,话音却在微微颤抖,“你考虑过,考虑过若是你败了,孩子怎么办?你要他步顾右丞的后路?还是要他陪你一道走黄泉路?”
芮之夕越说心底越气:“你想过宁王殿下吗?你想过凌尘阁的人吗?你想过我——想过我们吗?你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去赴这场杀局?”
顾倾墨却并未沮丧,而是微微笑起来,有如春风拂面。
她缓声说道:“苏子衿从来就不是我的束缚和软肋,他是我的倚仗,是我前行的矛和盾,正是因为我和他的孩子,我才有盔甲加身。”
芮之夕一时怔住,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刺她,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有错愕和了然这两种矛盾的情绪相互交织。www.sxynkj.ċöm
顾倾墨将芮之夕的手牵引到自己的小腹上,开口道:“我不能再给自己留退路了。”
她转头对晓艾道:“吩咐琉岚,注意南风馆的动向,我要告诉京中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一切腥风血雨,从顾倾墨回来的那刻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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