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用完早膳,准备进宫看望太皇太后。

  今日天气昏沉,与昨日天朗气清的好日头截然不同,天边压过来滚滚乌云,似乎在向即将迎来风暴的盛京叫嚣着,沉重地压在人心头上。

  但顾倾墨早已与太皇太后约好,早间若不是苏介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穿衣,她大抵能一直睡到春雨润泽大地时分。

  “昨晚,易城侯自戕于刑部狱牢房之中。”嘉渔忽然出声禀报道,昏暗的天边忽然闪现一道光。

  顾倾墨拾捡诗文的手微微一愣,瞥了一眼天边的异常天色,心头微微发颤,但她随即便镇定自若,语气之间仍旧如往常一般淡漠地道:“易城侯?京中哪有这个侯爷?”

  嘉渔在梁上微微一顿,方才重新回禀道:“庶人晋承偃,昨夜于刑部狱牢房之中自戕而死,三公子连夜进宫禀奏此事,今早,明妃薨逝。”

  天空这时才炸响方才那道闪电后的惊雷,天整个暗了下去。

  顾倾墨不由得皱了眉头,在昏暗的晨光之下,翻看着桌案上晋承偲的诗作,心思似乎都在这上头,只道:“王容离做事,断不会如此着急,破绽太多。”

  “是楚行慎,”嘉渔轻声回道,“他知道了当年楚言酌之死,其中有庶人晋承偃的手笔,便趁昨夜京中众人礼庆佛诞,暗中下手。”

  顾倾墨微微一挑眉,将一张晋承偲近日新作从眼前放到了左手边,问道:“楚行慎?他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嘉渔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

  顾倾墨察觉到了嘉渔的态度,将手中剩余诗作轻轻放在桌案上,却并未松手,她沉着嗓子,心却跳的有些快,蹙眉问道:“是苏介?”

  天边又惊现一道闪电,从顶上一直连到北面,几乎将整个世界都照亮了,却在顾倾墨脸上打出一道阴森诡异的冷光。

  嘉渔不知是被闪电吓到,还是被顾倾墨面上的神情惊到,懵了一会儿,便忙道:“公子误会,不是宁王殿下。”

  顾倾墨便捏住了手中诗文的一角,双手微微颤抖。

  嘉渔于幽暗之中紧紧盯着同样身处昏暗世界之中的顾倾墨,目光中似乎有些不忍,他艰难开口道:“是六公子。”

  方才那道闪电的惊雷,此刻才接踵而至,轰然作响,几乎将嘉渔的回答炸碎在顾倾墨的耳边。

  嘉渔一直盯着顾倾墨,若不是顾倾墨捏着诗文一角的手蓦地松开,他几乎以为顾倾墨根本没听见自己所言。

  顾倾墨手中诗文的纸张上有轻微的褶皱,带着一丝汗意的濡湿痕迹。

  她的心跳,此刻就如那惊雷一般,几乎要跳出她的胸膛。

  她忽然就哑了嗓子,沉沉地咽了口口水:“阿淮他,还没回北疆?”

  嘉渔深呼吸一口气,回道:“艾姑娘的确将六公子送走,但六公子中途折返,而今仍在盛京之中。”

  顾倾墨又咽了口口水,浑身轻微地发着抖,一字一句地道:“阿淮在京中十分不安全,先前王孜主动出击,露出爪牙,我不能有任何软肋被他捏在手中,必须找到阿淮,送他回北疆。”

  嘉渔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公子难道就不奇怪,六公子如何会得知这些事吗?”

  顾倾墨的手指微微蜷曲,她缓缓垂眸,开口道:“无论阿淮做什么,都不会是要我的命,譬如他让楚行慎解决晋承偃,便是帮我报了当日牢狱之仇,他心中清楚而今我在谋划什么,只会帮我,从不会害我。”

  嘉渔点头:“是,属下知道了。”

  顾倾墨忙又问道:“晋承偃与崔氏的后事要如何操办,有消息了吗?”她似乎还未从惊讶中缓过气来,带着微微的喘息。

  “事出突然,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不过,听说皇帝此次也被吓到了,今早召了太医进宫。”嘉渔回道。

  顾倾墨缓缓点头:“一边让沐辰搜寻阿淮踪迹,一边让沐辰暗中提点晋承修,让他为晋承偃说话,其余诸事,我今日入宫自会办好。”

  “今日这天不好得很,让人心慌,公子还要进宫吗?”嘉渔问道。

  顾倾墨的嗓子冷地异常:“若是定好了作战之日,主帅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暂缓出兵吗?”

  嘉渔被噎了一下,脑海之中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顾枍,便问道:“公子是要...出手了吗?”

  顾倾墨坐到桌前,目光落在晋承偲的诗作之上,天边的乌云翻滚着朝盛京压来,一如她当年殿试完毕那日。

  她回京已经很久了,似乎早已适应了这个浑浊的地方,她喑哑着嗓子道:“我不是压城的黑云,我是从尸山血雨中爬出来,向盛京一干人等索命的厉鬼。”

  她缓缓抬首,目视着北面皇宫的方向,眼里隐隐泄露出一丝猩红狂躁的杀气:“而今,血雨腥风才正刚掀起,我若是还不出手,只怕后继无力,这场戏,便就不好看了。”

  顾倾墨进宫之时,崔府也得到了昨夜刑部与今早明妃宫中发生之事的消息。

  崔盛渊彼时正方起身。

  近年来,他不领朝职,却一心都扑在几个皇子之上,原本朝中有琅玡王孤一直在明里暗里制衡他,他反倒憋着一股子劲。

  谁料王孤先前乍然薨逝,他反倒一下子乱了阵脚,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

  而今易城侯出了这样大的事,太子晋承修是绝无可能成为他备选的,澜王晋承攸的外祖琅玡颜氏又与琅玡王家交好,更何况他纵横朝堂多年,老早就看出澜王如今还没有力压太子争储的魄力。

  放眼望去,皇帝如今所剩无多的几个儿子里,竟没一个立刻能想到。

  他正在思索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崔明月便急急求见。

  崔盛渊听了禀报,揉揉眉心,便让侍从放崔明月进来。

  谁料崔明月一进来,便跪在了地上,她先前因小产而伤了身体一直未愈,而今更是白着一张脸,冲崔盛渊哑着嗓子道:“爷爷,侯爷他...侯爷他自戕了!”

  崔盛渊方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将自己呛住送去见王孤。

  崔明月苍白脸上血红的一双眼,瞬间便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滚过她未施粉黛的一张脸,砸在崔府的青石地面上,泛出森冷的寒光。

  崔盛渊猛地咳嗽几声,便哑着粗粝的嗓子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崔明月的嗓子沙哑,带着哭腔,显然是已经哭过一回了,嘴唇也泛着惨白之色,十分的不吉利。

  她呜咽道:“昨夜,侯爷他,就在昨夜,自戕于刑部狱之中,顾侍郎连夜进宫共奏此事,姑母得知后,病情加重,已于今早...今早......”

  “今早如何?”崔盛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薨逝。”崔明月话音刚落,崔盛渊手中的茶盏便带着里头的热茶扑向了地面,在青石板上撞了个粉身碎骨,里头的茶汤全都倾洒出来,溅湿了崔盛渊的衣角,染湿了一片地面。

  崔盛渊眼中的所剩无几的精光,忽然便熄灭了,纵横交错的老脸僵硬在那,其上一丝表情也无。

  崔明月膝行几步,拽住崔盛渊的衣角,冲他呜咽着道:“侯爷他心气何其高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自戕于刑部狱这样污秽不堪的地方。”

  她嘴唇发抖:“此事又是顾侍郎进宫禀奏,断然与刑部之人无关,若论谁最想要侯爷死,便必定是常在刑部狱走动的戍卫营所为。”

  她睁着一双我见犹怜的大眼睛望着崔盛渊,其中盈盈泪光,仿佛会说话一般,只不过脸色苍白太过,反倒惹人心头生厌。

  她呜咽道:“戍卫营又在太子麾下,而秋猎一事的确是侯爷做的不对,难保太子怀恨在心,爷爷——”

  “京中哪还有你口中的侯爷?”崔盛渊忽然打断崔明月的话,一双浑浊无神的灰白色眼珠子微微转动,那冷漠无情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崔明月的身体猛地一震,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爷爷?”

  崔盛渊盯着她,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们崔家,何来庶人?”

  闻言,崔明月的心忽然悬了起来,血液仿佛倒行,变得缓慢起来,身子逐渐变冷,攥着崔盛渊衣角的一双手蓦地失了力气,脱开了手,垂在身体两侧。

  崔盛渊冷声道:“秋猎一事乃是庶人晋承偃所为,而今他既已自戕认罪,此便乃事实,佛祖生辰次日,明妃薨逝,乃是佛祖需要明妃,召她入西方天宫,何来太子谋算一谈?”

  崔明月对上崔盛渊的目光之中,全是不敢置信。

  她缓缓地摇着头,双眼目眦尽裂,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爷爷,你不至于,不至于这般,这般......”

  崔盛渊看着她的目光却越发冷漠坚毅:“庶人晋承偃之妻崔氏,污蔑国储,该当何罪?”

  “你为何这么狠的心!”崔明月忽然冲崔盛渊喊起来,“他是您一手扶持的皇子啊!”

  崔盛渊斥道:“弃子就是弃子!没有价值就该舍去!”

  崔盛渊缓缓靠近崔明月那一张早已失去血色,苍白的不成样子的年轻少妇的脸,低声道:“何况是一颗死子?老夫从前教过你的,你全都忘了。”

  “那我呢?我是您一手培养的亲孙女,与您而言难道也只是一颗棋子?”崔明月脖颈之上的青筋几乎要炸裂出来,“所以您任凭我误以为侯爷是澜王殿下,让我嫁给一个根本不爱我的男人,让我受尽屈辱?”m.sxynkj.ċöm

  崔盛渊眼中泛着冷光,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孙女。

  崔明月瞧着崔盛渊的态度,渐渐失去力气:“可我们都是您的亲人,是您的血脉至亲......”

  “执子之人,绝情断欲,方成大器,”崔盛渊缓缓直起身子,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长出了一口气,“回府去等着你的发落吧,若是将你送到清河地界,来日咱们家还是能照应一二的。”

  “您永远都赢不了王侍中!”崔明月冲崔盛渊嘶吼道,“您以为您舍了晋承偃,还能找到下一个甘愿做你傀儡的皇子吗?”

  崔盛渊冲门外冷冷低吼:“将庶人崔氏,送回府中。”

  门外立刻进来两个小厮,直接将崔明月架了起来,便要往外送。

  崔明月一边挣扎,一边口中仍旧怒吼着:“你会后悔的!你这般无情,迟早有一天,清河崔氏会毁在你的手上,你永远斗不过琅玡王家,你这个没有心的人,你这个没有心的人!”

  少妇嘶哑的怒吼声逐渐远去,门外却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丫头。

  那丫头浑身颤颤巍巍的,目光躲闪,却坚定地朝崔盛渊走来,跪在方才崔明月跪过的地方,行礼道:“奴婢小慈,参见老太爷。”

  崔盛渊抬高下巴,瞧了一眼身下的丫头,那正是崔明月的贴身丫鬟,小慈。

  “可有何发现?”崔盛渊的声音沉冷,像是方才发落了亲孙女的那个无情恶鬼并不是他。

  小慈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轻缓的声音响起:“庶人先前与神策军统领王孜王大人,曾暗中来往,过从甚密。”

  崔盛渊地指尖敲击着桌案,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忽然又能够凝聚起一丝精光来。

  他冷笑一声:“糊涂东西,偷鸡不成蚀把米,竟敢与虎谋皮,他们王家,何时能出个要我们清河崔氏坐大的好东西过?”

  小慈对崔盛渊之言未置一词,而是继续道:“但先前庶人戳破琅琊王离女子身份一事,却并非王大人授意,而是庶人在王府北苑遇到了一个小厮,从他口中得知此事,拿到证据。”sxynkj.ċöm

  “哦?”崔盛渊微微蹙眉,眼神之中,似乎很是新奇,“卖主求荣的东西,旁人用着不趁手,老夫却是训他的一把好手。”

  闻言,小慈的眉头轻轻一跳:“那是个叫阿汲的小厮,而今...已叫王孜送到南风馆去了。”

  崔盛渊愣了一下,便冷声道:“王孤倒是生了个好手段的丫头,比老夫的那些个小子丫头,都强出不少。”

  小慈跪在原地,一言不发。

  崔盛渊道:“而今晋承偃没了,老夫需要一个新的皇子,陛下近年来身体已不大好了,太子是决计不能再留了,早些处理了才是正经事。”

  小慈的身子弓地更低了一些。

  崔盛渊冷声道:“将那个小厮弄出来,别惊动了王容离和那个丫头,往后,你也不用回小姐那边去了,还是回来府中,继续做事。”

  小慈领命,躬身退下。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消亡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