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自那日到司音天下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苏介再如何顺着顾倾墨,也不可能拿顾倾墨的性命做赌注,赶紧将芮之夕请来,请她陪顾倾墨一同前往芍山。
芮之夕一见顾倾墨又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心中怨恨至极,却仍旧是耐着性子陪昏迷不醒的顾倾墨前往芍山,临走之前将顾倾墨吩咐准备的药交与晓艾送进宫。
她晓得苏介满心眼都是顾倾墨,顾倾墨要苏介守好盛京,苏介便无论如何不会让顾倾墨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那她力所能及之事便是为顾倾墨照管好她自个儿这副羸弱身子,好让她能活着见到沉冤昭雪,河清海晏的那一天,哪怕河清海晏还很遥远,她也会拼着性命给顾倾墨续命。
马车到芍山地界那日,顾倾墨才堪堪醒转。
几日昏睡,她几乎忘了今夕何夕,还以为是芍山之乱她逃出盛京的那一日,茫然醒转,第一声竟叫的“阿姐”。
没人知晓顾倾墨要来芍山做什么,寻什么人,顾倾墨这一声“阿姐”,几乎要叫芮之夕以为顾倾墨是来此寻找尚在世的顾倾墨的。
可顾倾墨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于她出嫁的中秋佳节,死于芍山之乱,死在大红嫁衣之下,距今已有十四年。
可顾倾墨却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那一天。
十四年前顾倾墨第一次踏入芍山,是为了搜寻她父兄的尸身,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七天七夜,连日黑雨浇都浇不灭,将整座山脉烧了个寸草不生,往后数年间都如冥府一般无人敢涉足。
而今她再次踏足这片浸染乘风二十万将士鲜血的山脉,此处漫山遍野生长的早已不再是那日染上乘风将士鲜血的白芍,而是猩红的曼珠沙华。
仿佛吸食着这黑土之下最为仁义忠信的英魂烈骨,生出守护那些通往冥府沉冤漫漫长路英魂的冥府之花。
芮之夕怕顾倾墨触景生情,要她在客栈多留几日养好身子再出发。
可顾倾墨却不听,面无表情地要求即刻上山,且不许除了沐辰外的旁人跟随。
芮之夕心中担忧,要求顾倾墨必须养好身子才能上山,并且必须由她随侍身旁。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各让一步,芮之夕与沐辰一同陪着顾倾墨即刻上山。
他们在芍山山脉没日没夜地搜寻了三日,才终于找到一处山间院落。sxynkj.ċöm
沐辰不由得大喜,芮之夕疑惑之中却是担忧地紧,只有顾倾墨面无表情。
那院落隐藏在两山之间,掩映于一片盎然绿意之中,是这芍山猩红之中唯一一点绿色生机。
顾倾墨站在院门外看了许久,才伸手推开院门。
她沉默着进院,环视着四周环境。
芮之夕是谨慎人,而沐辰此行担着顾倾墨安危的重任,更是百分之百地上心。
屋舍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年轻而富有活力:“朝中是忙,最近又不太平,但手头的案子的确不能歇,儿子好不容易借着这回出差回来一趟,自然要来看看您了——”
三人转首看向那声音出处,说话之人也正好端着一篮子草药从屋中走出来。
四双眼睛对上,那人愣在了原地。
“怎么又不太平了?”屋中传出的另一个声音苍老而低沉,他叹道,“我说让你别去京里,你偏不听,非要凑到那人面前当官,我当年——”
屋中讲话的老者也跟出门来,抬首便瞧见了院中的三位不速之客。
他噤了声,拄着拐杖下台阶后,眯缝着眼仔细瞧着顾倾墨三人,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顾倾墨脸上打量许久,忽然湿润起来,一双手颤抖着抹了抹眼睛。
“爹,你这是怎么了?”年轻人看着院中人的打扮,不禁蹙眉,而父亲忽然的失态,又让他不知所措。
老者却忽然泪流满面,紧紧盯着顾倾墨道:“是小七吗?不是我昏了眼,我住在这芍山向你父兄赎罪那么多年,却终究是你来见我了吗?你大变样了,像是好好在这世上长大了一般。”
“爹,你胡说什么呢?”年轻人忙扶着老者,看向院中三人,有些尴尬。
只见那长得最为明艳张扬的为首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年轻人听到她出声道:“我顾倾墨苟活十四年,让你失望了吗?不过今日来见你,只是想知道当年芍山之乱的真相,若你还念及当年我父兄待你之情,希望你不要对我说谎。”
年轻人颇为震惊地看着那个明艳张扬的女子,愣了片刻,忙向她行礼道:“下官拜见宁王妃,不知宁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宁王妃不要嫌弃,如寒舍喝杯粗茶。”
顾倾墨这才瞥了年轻人一眼,微微蹙眉,表示不解。
那老者听儿子这般待顾倾墨,茫茫然来回张望,有些不知所措:“这,这?”
那年轻人忙冲顾倾墨道:“下官乃主查芍山之乱官员之一,刑部侍中许临,字清牧,此乃家父。”
又转身对着老者轻声道:“爹,这是宁王妃,也就是从前芍山之乱顾家的幸存后人,神童顾倾墨,儿子现在在查的,就是当年的芍山之乱,你莫要乱说话,认错了人,冲撞贵人。”
“幸存,后人?”那老者愣在原地,看向顾倾墨,“宁王妃?小七,宁王妃?”
许临向顾倾墨作揖,致歉道:“家父偶有神经错乱,又喜好星象神鬼,如有冒犯,还望宁王妃大人不记小人,勿要怪罪家父。”
闻言,顾倾墨微微眯眼,盯着许临上下打量许久,才道:“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
许临叹道:“不及宁王妃当年才名一二,不过宁王妃或许搞错了什么,家父是在芍山之乱后才住到这山中,此后足不出户,是绝不可能知道芍山之乱一事。”
顾倾墨却对着许临道:“他知不知道芍山之乱真相,我不敢断言,但我与他相识数年,绝不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我却是清清楚楚。”
“阿墨!”芮之夕出声劝阻。
顾倾墨却笑着对愣住的许临说道:“我当年在家行七,人称顾小七,你既知我乃神童顾倾墨,自该知道你父亲口中的亡魂小七,就是当年因芍山之乱流离失所的顾倾墨,也就是而今的宁王妃,我吧?”
她不待许临再多说些什么,便转身对大张着嘴巴的老者道:“许平澈,别来无恙。”
沐辰和芮之夕都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许平澈,当年承顾醴与晋长安恩情的许家子弟,而后与顾枍成为至交好友的许平澈,那个就职司天台的许平澈。
顾倾墨要找的人,竟是他。
“主公,季将军来报,皇帝驾崩!”一名亲卫冲进议事厅中,慌里慌张地向首座的王孜禀告道。
王孜瞥了那亲卫一眼,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不急不徐地道:“慌什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亲卫瞥见王孜下座之人,忙垂下脑袋,憋红了一张脸,瓮声瓮气地回道:“是。”
王孜这才问道:“还有何事?”
那亲卫悄悄瞥了下座之人一眼,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就听王孜道:“王妃乃自家人,不用避讳。”
那亲卫这才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慢了语速,回禀道:“季将军问主公何时回京,继任天子之位?”
王孜纤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那青瓷茶盏的杯沿,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头透出玩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下座之人,开口却问那亲卫道:“京中情况如何?”
那亲卫如实回道:“因昨日狗皇帝下罪己诏一事,京中大乱,朝中大臣纷纷要求进宫面圣,六部皆成一锅乱粥,百姓也联名上书,小太子主理朝政本就分身乏术,又要拦着众大臣,已有些力不能支。”
他思量片刻,按着季落原话回复:“若是今日皇帝驾崩一事宣扬出去,朝臣就能撕了他。”
王孜轻轻将那青瓷茶盏放到桌上,冷笑一声,盯着下座之人,挥挥手,对亲卫道:“下去吧。”
那亲卫忙抬头问一句:“那主公要如何回复季将军?”
王孜笑道:“明日启程,回京清君侧。”
“是!”那亲卫说完便退下,还不忘看下座之人一眼。
出门后,亲卫对着跟上来的小兵骂道:“你怎么不和我说十二小姐也在议事厅!”
那小兵瞪大眼睛:“属下冤枉,属下不知啊!”
亲卫骂道:“今早不是你值班?还给我耍滑头。”
那小兵委屈道:“今早我的确没见十二小姐来议事厅啊。”
那亲卫不信地盯着他,他立刻举手,对天发誓。
亲卫摸摸下巴,猜测道:“议事厅后连着主公寝殿,难不成,昨日咱们将十二小姐抓回来后,主公一直没让她离开议事厅?”
那小兵忙一连串地点头:“必定如此!否则属下怎敢不提醒您啊。”
亲卫颇为苦恼地回首望了议事厅一眼,叹道:“这可完了,刚也忘了问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将军了。”
那小兵笑道:“这事儿也没啥可说的吧?十二小姐本就是自家人,咱们主公这回来榕城,不就是追着十二小姐来的?季将军知道也未阻拦,那就无妨。”
亲卫却一言不发地思考着。
那小兵见亲卫面色不虞,继续劝说:“而今咱们将十二小姐好生带回营中,到时跟着主公回京,也就是一块儿回家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亲卫叹了口气,丢下句“你不懂”,便扬长而去,留下那溜须拍马的小兵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有什么好不懂的。
王孜见亲卫离去,转首看着面色苍白的顾倾墨,笑道:“王妃当真不休息吗?在这儿坐了一夜,气色可不大好,明日我们就要舟车劳顿,怕是路上更没时间休息了。”
顾倾墨垂着眸子,不回答。
昨日顾倾墨刚从芍山下来,就被王孜派去埋伏在芍山脚下的士兵“请”来了榕城,现在尚不知他将阿芮与沐辰关押在何处。
王孜手段残忍,行事乖张,毫无人性,顾倾墨猜不透他这般所为究竟为何,让她十分不爽。
何况昨日她一到榕城,王孜便将刚从京中传出的晋诚亲手所书的罪己诏临摹贴交与她,更是让人疑惑不解,今日召见亲卫又丝毫不避讳自己,行事作风越发让人怪异。
王孜见她不说话,还当她是被吓到了,便起身往顾倾墨身后走去:“陛下驾崩,想来不是王妃最为担心之事,王妃现在心中所忧,应当是那位小太子,又或者...是宁王殿下?”
顾倾墨这才微微抬眼,睫毛翕动。
王孜见顾倾墨有了些反应,胸中酸胀,面上却笑得更是讽刺:“陛下昨日突然下罪己诏,为顾氏与乘风黑骑澄清冤情,自认弑兄弑君罪行,盛京顷刻便乱成一锅粥,王妃认为,盛京中人是信还是不信?”
顾倾墨冷着一张脸,仍旧一声不吭。
王孜走到顾倾墨身后,伸出手思量片刻,还是撑在了顾倾墨身后的椅背上。m.sxynkj.ċöm
他微微俯身向前,双目紧紧盯着顾倾墨笔直的脊背,里头似乎要崩出火星子来,那么灼热,仿佛要将面前渴望了许久的人生吞一般。
“可陛下驾崩了。”他冷声道,喑哑着嗓子,腾出一只手,比划着顾倾墨的头顶、后脑、脖颈、脊梁,那水葱般的指尖离顾倾墨的背脊堪堪只有半指距离。
“你说若是朝中众臣知晓了这一消息,会如何看待侍奉陛下身旁,主持朝政的太子殿下,他们会信你亲手教出来的太子多一些,还是会信他们多年来沉浮宦海的恶劣猜测多一些?”
王孜倾身凑到顾倾墨脖颈后,轻笑一声,吓得顾倾墨立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忍着浑身的不适,瞪着王孜。
王孜见顾倾墨反应如此之大,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又陡然生出些怨恨来。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掌,冲顾倾墨笑道:“宁王殿下若得知陛下驾崩一事,又会是暗召澜王进京呢,还是拼死替王妃守护住太子殿下,王妃怎么看?”
“你为何在榕城?”顾倾墨出口,问的却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
王孜微微愣怔,不过只是稍纵即逝,便恢复如初。
他笑着回道:“来接王妃回京啊,这么一出大戏,若叫王妃在旅途中便生生错过,在下还真是要替王妃可惜。”
顾倾墨蹙眉盯着王孜,道:“你既早已筹谋造反,在京中有神策军响应不是成事更快?榕城兵再替你拦住各方诸侯,四方兵卒里,东边想必也有你的人马吧?你若人在盛京,现说不定已高坐那个位子。”
闻言,王孜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坐上那个孤独且罪恶的位置?”
“难道不是吗?”顾倾墨冷冷地盯着他,一双双凤眼中毫无任何感情。
王孜被她这样盯着,忽然冷下了面色,他低沉着嗓音道:“我原以为你能懂我,可你嫁了人,一心扑在苏子衿身上,是越来越不像从前有趣了。”
“王容离,”顾倾墨迎上他冷漠的目光,劝道,“别做错事,你没理由没必要走到这一步,来日遗臭万年,伤的可不只是你,还有琅玡王家百年基业,你何苦,又何必?”
“那你去芍山做什么?”王孜不答反问,昂首挺胸往上座走去,闲庭信步的姿态,丝毫与兵卒凶刃等扯不上关系。
顾倾墨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想知道芍山之乱真相,来见许平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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