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逐与上官琞四目相对,缓缓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微微张嘴,脑中闪过千万思绪,他却抓不住一缕问个究竟。

  顾倾墨,当真害得他好惨!

  他开口——

  “世子爷,到了!”马车外的小童喊了一嗓子,打破了车内僵持的气氛。

  陆逐立刻闭上了方才张开的嘴巴,上官琞正要继续问陆逐,马车外便响起了一个陆逐十分熟悉的声音。

  “世子爷,琅琊王离恭候多时。”

  顾倾墨再次醒转,已回到了她于后燕的住所之中,身旁一个人也无,只有一豆孤灯在室内明明灭灭,像极了她而今的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几日几夜,也不知而今是何局势,只是觉得浑身都是长久昏睡的酸痛,但没了先前那种心痛,血脉逆行的感觉。

  她起身,在那明明灭灭的烛光之中缓缓走向桌台,也不披一件外衣,便就那样坐在了桌边,为自己倒了一壶竟也未冷得刺骨,而是温热的茶。

  她缓缓地饮尽杯中温茶,思绪渐渐回笼,先前发生之事也逐渐清明起来,微微皱眉,刚想开口叫嘉渔,便听到了院子中似乎有动静。

  她立刻站起身,目光落在并未拴上的门闩上。

  院子里似乎是翻进来一个人,正往这儿走。

  顾倾墨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也不披件外衣,便径直走向那门,冷着一张脸猛地将门拉开。

  “哎呦!”来人正好要推门,失去了支撑,瞬间扑进了房内。

  顾倾墨也没料到来人穿过院子这么快,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夹带着满身霜寒的黑影抱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好在黑影及时稳住了身形。

  “开门接我吗青青?”熟悉的声音自顾倾墨脑袋上方响起,那黑影似乎抱的更紧了些,将头埋进顾倾墨的颈窝,蹭了两下,猛地吸了口气。

  “天晓得,我有多想你。”黑影呵出的气尽数喷在了顾倾墨的耳根子上,激得她腰背一片酸麻战栗,紧接着便浑身发软。

  “你怎么来了?”顾倾墨从他怀中挣出一个头,侧首问他,虽是质问,语气中却带着绵软和些许惊喜。

  来人竟是苏介。

  苏介将头靠在顾倾墨的肩窝里,偏头凝视着怀中日思夜想之人,目光深沉而幽暗,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寻妻。”

  屋子里那一豆可怜的烛光,遭外头杀气腾腾的风雪扑灭了,屋子里瞬间落入了一池墨水之中,唯有这一扇大敞的门,像是遭外头月华与雪色溶聚而成的银河冲破了防护,一泄而入。

  这使得苏介就像是从银河之中而来,拥抱他托这人间照顾的心上人一般。

  顾倾墨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双凤眼,紧紧地盯着抱着自己的苏介。

  她想,这人瘦了。

  嘴周生着一圈青色的胡渣,那双丹凤眼似乎更大了一些,浅灰色的眸子仿佛比平日里浓郁些,目光幽深,蕴含着浓烈的情愫。

  那是一种面上分明波澜不惊,底下却仿佛快要烧穿肺腑的炽热,像岩浆翻涌,似沙暴来袭。

  紧紧盯着顾倾墨,像一只亟待进食的狼,好似下一刻就要将这盯了许久的猎物拆吃入腹。

  顾倾墨很是奇怪,苏介分明背光而来,不但紧紧拥抱住自粘腻漆黑的淤泥中站起的自己,那双平日里清浅出尘的眸子为何也能闪着精光,像两颗星星般,勾着顾倾墨的魂。

  “我梦见十年前的事了。”顾倾墨轻轻地说道。

  苏介的目光一黯,将怀中的心上人拥地更紧了些,他拍拍顾倾墨的头,柔声道:“都过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怀中的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在这数九寒天,抱在怀中冷地像冰。

  苏介的喉头一酸,吞咽了口口水,他的青青分明什么也没做错,却无端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仇恨匍匐至今,满身伤痕,他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不停地刺进去拔出来。

  “可是仇恨过不去,”顾倾墨并未同往常一般挣脱苏介的怀抱,只是轻声向苏介诉说着,“那些我至亲至爱之人,一夜之间悉数背负滔天的罪名冤死,他们本该是大晋最应受人景仰的英雄,可最后却是在史书中留了这么锥心的一笔。”

  “我亲眼见到我阿姐自刎后坠下城墙,”顾倾墨缓缓低喃,那双漆黑的黑瞳却好像穿过了苏介,望到更远处的灵魂,“我大难不死,丧家之犬般逃出盛京,我见过芍山漫山遍野乘风黑骑的尸体。”

  “我看到乌鸦在啄他们腐烂发臭的眼睛,我认出那是阿兄的亲卫,从前他靠的就是一双好眼睛,他生前总爱给我买糖吃,我看到烧焦的面皮,流了一地的肠子,不知是谁的残手断脚......”

  顾倾墨的双眼渐渐模糊,积蓄了晶莹的液体:“乘风黑骑的每个人都是我顾家子女的叔伯兄弟,我能认出他们每一个人,可是有些人真的都不剩下什么了,哪怕只是一根完好的手指头或者盔甲一角。”sxynkj.ċöm

  “那是整整二十万人......”

  顾倾墨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目光回神,落在苏介那双丹凤眼里:“我苟活八年,隐瞒身份回京,不是为了将这些草草埋葬,清白和仇恨的坎迈不过去,只能翻案,让那个该死的人也尝尝这些,即使他连万分之一的痛苦都无法体会到。”

  顾倾墨的眼神逐渐变冷,逐渐幽暗而危险起来:“我不是压城的黑云,我是从尸山血雨中爬出来,向盛京一干人等索命的厉鬼。”

  苏介紧紧盯着顾倾墨,瞧见她眼神的变化,心里惊涛骇浪。

  “顾倾墨,本就该死了,”他听到顾倾墨说,“只是大仇未报冤屈未消,愿以孤魂野鬼之身从阎王爷手里夺一条命,还以晋诚永不安息!”

  苏介心如擂鼓,一时之间竟呆楞住了,只盯着顾倾墨,嘴巴微张。

  半晌,他方才瞬间清醒过来,嚅嗫踟蹰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你在后燕,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顾倾墨的眼眶瞬间染上凄美的红色。

  嘴角忍不住微微下撇,她哑着嗓子道:“苏子衿,我见到我阿娘了。”

  “!”苏介瞬间瞪大双眼,忙松开顾倾墨,回身检查了一番屋外光景,忙关上门,将单薄的顾倾墨护在怀中,推搡着让她坐回了床上。

  他一边用被子将顾倾墨包裹起来,一边踟蹰道:“令堂...便是桑泷长公主殿下,她不是...我是说,公主不是早已仙逝——”苏介突然不知该怎么在现下问此事。

  晋长安还活着一事本就比平地一声雷还要响,炸的苏介脑子一阵发懵。

  “就是早已死在火海之中的桑泷长公主晋长安。”顾倾墨坐在被窝里,却没来由的心底生出刺骨的寒凉,她忽然有些想念苏介的拥抱。

  那种带着凛冽的霜寒瞬间扑向她,紧紧相拥之后是融入骨血的暖意的拥抱,那么鲜活,永远生机勃勃。

  她贪恋上苏介的怀抱了,甚至有些希望苏介就用方才那种全世界只容得下一个她的目光包裹着自己,那短暂的片刻,她好像和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终于隔开,只沉浸在苏介那脉脉的含情目光之中。

  于是她抬眼看着苏介,又问了一次道:“苏子衿,你为何来后燕?是为了澜王吗?”

  “我要你说实话。”

  苏介亦抬眼与她四目相对,方才慌乱无措的丹凤眼之中,忽然生出无限的柔情与爱意。

  “顾倾墨,我想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苏介轻柔地对着顾倾墨说了这么一句,摸着顾倾墨的头发,紧接着道,“近日颇觉不妥。”

  顾倾墨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后话,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十分安静。

  “我爱你,忠于你的灵魂以及旁的一切,至死不渝,永不休憩。”苏介坚定地道。

  “一颗心全都系在你身上了,若是再不来,怕是要患上相思病,死在盛京。”

  苏介话音未落,最后几个字便被顾倾墨吞入嘴里。

  苏介缓缓瞪大了双眼。

  第二日,苏介起了个大早,为顾倾墨准备好早膳,叮嘱侍从务必盯着顾倾墨全数喝下后,也不让陆逐来探视顾倾墨一番,便拉着陆逐出府。

  陆逐倒是奇怪,宁王原来是个如此活泼的人吗?甚至到了有些傻气的地步,莫名其妙就会笑出声来,只不过是昨日骗了清晏君世子上官琞,假扮琅琊王离为陆逐和顾倾墨解围,此事便足以高兴那么许久?sxynkj.ċöm

  陆逐对顾倾墨和苏介昨晚之事一无所知,他甚至以为顾倾墨还在昏睡。

  苏介却是一整日都在想着昨夜,他心心念念无数个日夜的顾倾墨,将她放在心上的日子就像心头悬着一把刀,昨夜竟主动吻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擅自便将那刀从心头拿开些许。

  他想,顾倾墨到底还是被他触动了。

  顾倾墨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用了一半侍从端上来的药膳,便失了胃口,只是那侍从支支吾吾地要她一定用完,问了半天才知晓,原是苏介亲手做的。

  她皱着眉头思考片刻,仍是皱着眉头用完了。

  而后她立刻唤出嘉渔,问她这几日昏睡之时所发生之事。

  嘉渔一五一十地将近日之事悉数告知。

  “......好在宁王及时出现,自称琅琊王离,才骗过了清晏君世子。”

  顾倾墨垂眸思索:“上官琞一个七岁小童,再聪明也不至于此,必定是燕王知会了清晏君,上官琞是孩子,能让人少了防备之心,更能从我们口中获取更多的信息,何况他聪慧异于常人,自是绝佳。”

  嘉渔回道:“无论如何,好在有惊无险。”

  顾倾墨苦笑道:“琅琊王离是未遭人发现端倪,倒是大晋神童顾倾墨先叫人抓住了把柄。”

  嘉渔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那日他亦在场,纵使他跟在顾倾墨身边这八九年,也的确没有想过竟能在有生之日再一睹桑泷长公主风华,只是当真见了,却不是他也入了阴曹地府做了厉鬼,竟是晋长安未死,还做了后燕王后。

  仍旧一如既往的尊贵,受人敬仰爱戴。

  沉默片刻,顾倾墨道:“顾瑀那小子,活过来了没?”

  嘉渔忙回过神,道:“牧王大难不死,昨夜已醒转,指认了下毒之人,刑狱司已于今晨呈递了下毒者签字画押的供认罪状,是北魏细作不假。”

  顾倾墨轻声道:“北魏人怕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燕后并未在生辰宴上直接食用那道鱼,而是借口留作点心,却召我前往生辰宴,想问我有关海鱼和烹饪之事。”

  “他们及时调整,不料刚下完毒出来,却让偷吃去的路上的顾瑀撞见,整条鱼还落入了顾瑀之口。”

  “万幸公子您早做准备。”嘉渔赞道。

  顾倾墨笑笑:“顾瑀终究只是个孩子,又一次性食用大量,料想也是吕鉴太医花费了莫大的心血才将这兔崽子从鬼门关之中救回来。”

  “只是而今后燕朝中对公主...对王后娘娘颇有微词,言她克子,加之前几日不符身份的言行。”嘉渔说道。

  顾倾墨的手指在嘉渔脱口而出公主二字之时,下意识攥紧。

  她冷笑一声,心微微作痛,却还是嘴硬道:“后燕人说得倒还是真对。”

  “公子,”嘉渔忙道,“慎言。”

  顾倾墨淡淡一笑,未与他争论:“前线如何?”

  嘉渔回道:“有败有赢,只是若我们再被拖延在此处几日,怕是我们凌尘阁的兄弟危险。”

  顾倾墨立刻锁紧了眉头:“后续援军还没到位吗”

  嘉渔无奈道:“大军跋涉,行军路线不得已会拉长,十分耗时废粮,况此次北魏来势汹汹,先前守军弃城逃跑,多少还是损伤军心。”

  顾倾墨忽然抬眸,盯着空气中的一点,认真地道:“嘉渔,我有个打算,只有你能去做,你可愿为你们当年拼死守护的北疆,献一份力?”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贪恋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