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长安愣愣地看了自己刺痛的手心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去摸顾倾墨被打的那半边脸:“不是这样的,小七,阿娘——”
顾倾墨冷着一张脸躲开晋长安伸过来的手。
晋长安忙道:“十年前你去离人坡的那天晚上,我还未出宫,便被迷晕送出了大晋,我根本就来不及知道发生何事,等我醒来便已身处后燕,芍山之乱已息,一切尘埃落定,我还以为你们都,你们都死了,我悲痛欲绝,本想——”
“是早都死了,”顾倾墨发出叹息般的一声,“洛阳顾氏远牧一族,乘风黑骑,朝中与我阿爹交好的大臣家族,上下不计其数,全因晋诚构陷株连。”
“他们或清正廉洁、秉公为民,或驰骋沙场、战功赫赫,或忠心耿耿、一生行善,他们全都死在了晋诚的霹雳手段之下,死在污名之下,死在盛京的权力纷争之中,全都死了。”
晋长安忍痛垂泪:“阿娘还在,小七,阿娘还在。”
顾倾墨却忽然轻笑:“可顾倾墨也死了啊,而今活下来的,不过是要为那千千万万人正名,为他们报仇雪恨的一缕孤魂,誓要晋诚不得好死,要夺回属于我顾家的一切,我——”
顾倾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鲜血铺洒在那床上好的被褥上,沾到了晋长安还未来得及换的华服上,染红了晋长安的胸口,喷溅到了从前顾倾墨最爱吃的糕点上,染红了晋长安的眼。
“小七——”晋长安目瞪口呆地望着面色苍白的顾倾墨,看着她嘴角猩红的鲜血,看着她一边垂泪,一边冷笑着说“顾家没后了”,看着她缓缓昏倒在了床上,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出声,“来人!传太医——”
“娘娘,不好了!牧王府传来消息,牧王殿下中毒,危在旦夕。”
顾倾墨听到此,便彻底昏了过去。
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日子,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在外面闯祸了该怎么收拾好,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还不被发现,最难过的事便是阿兄又要去北疆好久好久都不能回来。
阿爹仍旧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会回家用晚膳,阿娘不和婶娘一处钻研古怪东西时便会女扮男装出去玩,阿姐每日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做女工,阿兄每日从军营回来都会给他的小七带些小玩意儿,阿淮仍旧追在她后头跑......www.sxynkj.ċöm
可是四周变得很吵,细密的嘈杂声像是幽谷中布满多足的虫子,一同发出骨骼扭动的声音。
而后这声音渐渐变得近起来,像是浪潮般排山倒海倾泻而来,最后将人包裹在其中,紧紧束缚,细密的声音像是要勒住你身上每一寸筋脉。
“阿娘~”顾倾墨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压抑,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声,下意识渴望最亲近的解救。
“青青?青青!”“公子醒了!娘娘,公子叫人呢!”“小七?小七阿娘在呢!”
顾倾墨在这洪水般的声音中,仿佛听到了苏介在呼唤她,诧异的同时,她嘟哝了一句:“苏子衿,子衿......”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浑身无力,仍旧被那潮水般的声音抓住脚踝,拖入了海底,往更幽深的黑暗之中沉溺而去。
无法救赎。
陆逐按照顾倾墨的嘱托,以真实身份在中阳城关递送了一份贺生帖,却没料到会在路上遇见那个人。
不过来人隐藏了身份,显然是私自出行,而他当下也有要事在身,无暇他顾,却也不敢随意慢待,只好将人妥善安置好便回府忐忑等待燕王召令,也不敢多向他告知些什么。
只是想起了一些京中传闻,不免心下微惊,想起近些日子与顾倾墨相处,少不得更添一丝忧愁。
谁料他等了一日也未等来燕王召令,也不见顾倾墨回府,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一波又一波也没打探出什么消息,小厮第三次剪烛之时,却是缉查逮捕令先凌尘阁的人一步来了府上。
陆逐长到这么大,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下狱倒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便送给后燕了。
罪名是谋害皇室,这罪名陆逐倒是猜到了一二,先前他便与顾倾墨谋算会有这一出,只是究竟是何种程度倒要看后续发展。
瞧现下光景,必然是自己递上去的贺生帖还未交到燕王手中,下毒一事便先被揭发了出来,故而而今自己在后燕眼中还是个渔夫,最难办的便是此刻不知顾倾墨下落,便是狱中也无身影,后燕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陆逐便在狱中焦心了一夜,思虑事情来龙去脉,无数次猜测顾倾墨已被他们拉去砍了头,又无数次安慰自己事不至此,顾倾墨定还留有后招。
一夜无眠,又熬过一日一夜仍是没有半点消息,嘴角熬出了两个黄澄澄的血泡,直到清晏君世子上官琞亲自来狱中接陆逐,他方才知晓外面而今是什么情况。
“睿哥是偷吃了离先生献上的那道鱼方才中毒,王上震怒之下自然疑心献鱼之人,还望先生海涵,失礼之处,望多多担待。”上官琞便是之前落水的世子燕奴。
陆逐坐在马车内,却是忧心不已:“世子说谁中毒?”
上官琞愣了一下,方才了然,回道:“先生被下狱,是因为牧王殿下吃了先生献给王后娘娘的那道海鱼后中毒,危在旦夕。”
陆逐震惊,却忍着没有问为何王后娘娘无事,忙下跪道:“小人与阿离献鱼,绝无谋害之心,还望世子向王上陈情。”
上官琞忙托住陆逐手肘,扶陆逐坐好:“燕奴虽然只是个孩子,却也知是非能辨善恶,不说先生先前救燕奴一命,便是看这局势,也能猜到先生不至于在自己献上的鱼中下毒,况且这鱼还是献给王后娘娘的。”
陆逐蹙眉:“不知牧王现下如何?”
上官琞亦蹙眉,虽疑心陆逐为何不问自己有关顾倾墨的消息,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睿哥一人吃了整盘鱼,刚中毒那会儿着实不大好,好在发现及时,又有位太医院的吕太医曾见过这种毒,昼夜不歇为睿哥诊治,而今虽还未醒转,已无性命之忧。”
陆逐微微抬眼,在听到吕太医三字之时,心头一跳,脑中生出些思绪来,但他只是微微点头,心下却是捏了一把汗。
他先前已将贺生帖递上,左右这几日燕王便会知晓他乃大晋使臣司天台陆逐,而这几个孩子先前却见过他与顾倾墨在一处,如今顾倾墨献上去的鱼却差点要了燕王最宠爱的皇子的性命,这鱼又是原本的大晋使臣献给燕王后的。
不管这次顾倾墨是如何布局,便是这其中出现的差错,便足以拨乱原本令顾倾墨胸有成竹的局面,不得不让陆逐忧心忡忡。
可如今顾倾墨下落不明,他又无人商议...不对!
陆逐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对面的上官琞将陆逐面上的担忧尽收眼底,看他沉默半晌之后忽然拨得云开见月明一般,心下微沉。
他主动开口道:“先生就不想问问,离先生现下如何吗?”
陆逐蓦地抬眼,对上了上官琞那双清澈无波的眼睛。
不知为何,面前这人分明比那牧王小上几岁,心思却仿佛深沉上许多,观他言行举止,也是比牧王进退有度。
这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若是事情真如他所料,那位吕太医是顾倾墨的人,那这毒的来历,可真是有待考究了,顾倾墨一个认祖归宗的穷书生,籍籍无名之辈,竟能将手伸的这样长......
他思量须臾,方颤巍巍地开口道:“小人入狱已有一日两夜,不是没有想过阿离处境,只是越是挂心,反而越是难以开口,生怕事情就到了最差的地步。”
上官琞上下打量陆逐一番,方开口道:“离先生进宫那日晕厥于生辰宴上,听说王后娘娘很是着急,都没坐到阿钰的生辰宴结束,便将离先生带下去诊治了。”
陆逐立刻蹙眉,那张清隽秀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斟酌半晌方才开口:“小人并未听说过,阿离她有...什么旧疾啊。”
上官琞立刻微微蹙眉,叮住陆逐一举一动:“听说后来王后娘娘守在离先生的床前亲自照顾,寸步不离,直到昨晚,离先生才被送出王宫,送回了府上。”
陆逐的心忽然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在自己走后,顾倾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和燕王后又有什么关系?为何顾倾墨是被送回府上?
陆逐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句实话也对顾倾墨不甚了解,而照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他最担心什么便会来什么!最头疼的便是那人也追来了后燕!
而面前这个小崽子又对顾倾墨病状语焉不详。
这该如何是好!
陆逐此刻心里乱得很,抬眼十分认真地望着面前这个面目深沉的孩童:“请问世子,阿离如今是死是活?”
上官琞被他的目光直直射进双目中,浑身一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逐见上官琞嚅嗫,忙作出一副垂泪之姿。
他叹道:“不瞒世子,而今小人脑子里当真是乱得很,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献条鱼,为了给自家打个招牌,也能遭人陷害,卷进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中去。”
“但阿离小人还是晓得的,有几分聪明不假,但人必然是一片赤胆忠心,不会做辱没王上之事,也万万不敢鸡鸣狗盗、作奸犯科。”
“先生...我,”上官琞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唉!离先生当然还活着,此事自然也是您两位解除了嫌疑,燕奴方才能接您出狱。”
陆逐仍旧一脸大义凛然:“王上深明大义,春露秋霜,自是我等瞻仰。”
“只是......”上官琞迟疑道。
陆逐忙盯着上官琞的双眼,问道:“世子但说无妨。”
上官琞垂眼思虑半晌,方道:“先生是大晋使臣吧?”
上官琞抬眼盯住陆逐一举一动,分明不过一七岁小儿,眉眼之间的试探却强过大人。
陆逐霎时停了半晌的呼吸。
但他没有错开与上官琞对上的目光,而是毫不避讳地迎上,还微微扬起了下巴。
“是又如何?”
上官琞的双目微微眯起:“陆先生远道而来,不先向我后燕呈递拜帖,却混迹于渔商之中,是为如何?”
陆逐微微扬起嘴角,目光却不让半分。
这马车内的气氛瞬息之间便被拉到谷底。
“在下乃大晋使臣司天台监副陆逐一事的确不假,但若非栖身渔商之中,世子认为在下,是否能够活着进入中阳呢?”陆逐缓缓开口道。
上官琞认真着神色,对陆逐态度神情的转变感到微微不适:“可陆大人分明一早便进入了中阳,为何不立刻呈递拜帖,而是继续栖身渔商之中?”
陆逐回道:“便是在下并未表明身份,我大晋使臣也惨遭陷害,好不容易献上的一道海鱼都能成为某些人一石二鸟借的杀人刀,若是在下一早便站出来,想来而今也没有机会能坐在世子的马车上同世子解释来龙去脉了吧?”
“王上并未杀大晋使臣,”上官琞道,“王上并非昏君,此事随便一想都能知晓是有人预谋陷害,妄图挑拨两国关系。”
“所以呢?”陆逐轻笑,“在下便该将这一条命轻易交付到未曾谋面的燕王手上,以此来表示在下的一片赤诚?”
“可此事也明显地有点过头了吧?”上官琞立刻接上话,“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是借刀杀人,差错只是在王后娘娘并未真的食用那道鱼,而是牧王中毒,但归根结底这刀究竟要杀的是谁呢?”
陆逐冷下了眉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小童:“我陆逐,虽非大善忠义之辈,但也不屑于用女子小儿的性命来谋算前程,何况而今的确是我大晋有事相求。”
“陆逐未拿出十分的诚意已是为保小命而行的不义之举,求燕王大人大量勿放在心底还来不及,何苦谋算这一套劳什子吃力不讨好?”
上官琞紧紧盯着陆逐,似乎在辨认他所言真假。
陆逐继续道:“前方战事吃紧,拖一日便是一日士兵的口粮,拖一场便是一场战士的伤亡,陆逐与其在后燕耍这等一眼就叫人识破的小把戏,到还真不如上战场杀敌,那样至少死的光明磊落,还能血刃几个北魏蛮夷。”
上官琞盯了陆逐良久,终于微微眯眼,轻声道:“那那位离先生,也只是位渔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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