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诀黑着一张脸走进来,我和怀宁向他行礼。
“你们倒是与孤说一说,虞美人落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m.sxynkj.ċöm
没有让我们起来,陆庭诀撩袍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悬在膝盖前方,面色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们。
怀宁先我开口,声音却有些颤抖:“她……是她先……”
“她骂我野种。”我打断怀宁的话。
“是吗?为何虞美人所言并非如此?她说你们不向她行礼,她说教了你们几句,你们便将她推下了湖去。”
“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耳听呢。”我对上陆庭决的目光,不卑不亢道。
换做平日里,我都是尽量不去惹怒他,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不,或者说,不是勇气,是怒气。
他从未信任过我,五年前是,五年后依然是,所以他此刻赶来兴师问罪。
陆庭诀定定的看着我,半晌,才说:“霁月,这几年下来,孤以为你变了,变得与你阿娘一样,没想到仍然浑身是刺。”
我笑笑,不置可否:“可是霁月所说确为事实,王上您从来都是愿意相信什么,什么便是真相,不是吗?”
就像五年前太学宫那件事情一样,明明是宋倾之先骂的我,他却只看到事情表面狠狠责罚我,而不问我具体缘由,他只会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我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陆庭诀,他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摔落在地,尖锐的碎裂声响吓得怀宁小脸通红。
“你的意思是,孤黑白不分昏庸无道?”带着深深戾气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我没说话,我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会这么生气,我肯定不说那话,太奶奶说过,以卵击石最是愚蠢,五年前的教训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左手腕上因为那场鞭刑留下的几道浅白色的疤痕至今仍在。
“说话!”他猛地一拍桌子。
怀宁眼里已经有了晶莹的泪水在闪烁,她跪在地上,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
她是为了我,我不应该牵连她一分一毫。
“是。”我挺直腰背。
我不能说不是,我一定要说是,因为无论我说是与不是,陆庭决都一定会暴怒,可我说是,他便会将怒气发泄在我一人身上。
陆庭诀起身离开,走至门边时,高声对院子里早已跪倒一片的奴才婢女道:“霁月公主染了风寒,近日内不可出门,违者提头来见!”
时隔五年,我再一次被陆庭诀关禁闭,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除了绿瑶,还有怀宁陪着我。
“月儿姐姐,你有没有出过宫?”夜里,怀宁侧对着我,透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繁星点缀的夜空。
“出过一次。”
还记得那一次,是因为我初来乍到王宫,病了,陆庭诀为了哄我开心,带我去宫外看了杂艺表演,还买了很多吃的。
后来我便一次也没出去过,就待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圈天地里,如同被囚禁的鸟儿一样,没有自由。壹趣妏敩
不止我,这王宫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自由。
我们生活在那样一个牢笼之中,就连对外界的渴望都是一种罪过。
“月儿姐姐,你在想什么?”怀宁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漆黑一片,可是借着洒进屋里的月光,我能看清楚她漆黑的瞳仁。
我摇摇头,替她掖掖被角:“没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参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十二岁了。”
十二岁?我轻笑出声。
多么天真无邪的年纪啊,而我九岁却要历经灭国,眼睁睁看着生身父亲被人杀死,不能报仇,还要留在他身边,日日忍受着内心的压抑。
“十二岁也是小孩子,”我说,“小孩子就得听话。”
“月儿姐姐,你想你阿娘吗?”对面的人眨眨眼,里面倒映着的星光也跟着一齐明明灭灭。
“想。”
“太奶奶说,你的阿娘,我该叫姑母呢。”
“对呀,所以你叫我姐姐。”
“那姑母现在在哪里?我想看看姑母长什么样子的。”
我翻身平躺:“姑母……去世了。”
“那姑父呢?”
“也去世了。”
身边的人许久没再说话,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查看一下,一只手臂从旁边伸了过来,拉过我的手摊开,一颗小脑袋就钻了进我的怀里。
似乎有隐隐的侧动,在一下一下啃噬着寂静的夜色,我还未反应过来,它停顿一刻,然后猛地迅速蔓延,在无声的黑暗中形成一片盛大的喧嚣。
“怀宁……”我拍着她的背。
“那……那我的阿娘,她是不……是不是也去……去世了?”因为哭得过于猛烈,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你别难过,他们在天上也会幸福的。”
我不会安慰人,更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愿意编织所谓美好的谎言,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这一切,好的笑纳,坏的打碎牙咽下去。
人死了便是死了,灰飞湮灭,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了。
彼时我根本不知道,十二岁的怀宁,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所有的真相,知道母后自戕,知道父皇被囚。
后来有段时日,我一度认为,她与太奶奶周氏的心思如出一辙,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故意不说,为的是让我成为他们的棋子,替他们讨回顾家的天下,她们觉得,我会成为这场战争里最后的赢家。
可是北军与旌军大战那日,她躺在我怀里,鲜血染红我的战袍,她说:“对不起,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喜欢你,但是,也的确曾有过私心希望你为我报仇,可……可那都是后来的事了,那绝对不会是我靠近你的原因……姐姐,怀宁是真心希望你可以幸福快咯,你不要不信怀宁,姐姐。”
那一天,我一生中最疼爱的两个妹妹中的仅剩的一个,永远的离开了我。
而另一个,连尸骨都不曾愿意留给我,化为袅袅乌烟,融入世间虚妄。
黑暗中,怀宁伸手环住我,“月儿姐姐,日后……日后你会不会也不要怀宁了?”
“不会。”我也伸手抱住她。
“那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好。”
截止那时,我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人对我做过任何承诺,包括最亲近的阿爹阿娘与哥哥。我也从未对别人做过任何承诺,包括最亲近的阿爹阿娘与哥哥。
所以,我不知道履行一个承诺需要怎样的代价,尤其是一个,我根本做不到的承诺。
多年后,当我看着怀宁以一种万念俱灰的神情,自浩瀚军队中央走出来站在我的敌对面时,我就知道,我们终究是失约了。
多年前那个夏夜里,我们说好的永远在一起,我们终究是失约了。
原本我以为只是禁足,大不了不出门便是,正好省了见到许知慧那个蠢货,她方才死里逃生,指不定见到我与怀宁会发什么疯。
可我没想到的是,就连饮食质量都跟着下降了。
看着桌上的白菜豆腐冷稀饭,怀宁怏怏的趴着不肯动筷子,像一颗被冷风吹焉的小水葱。
“好歹填饱肚子,小公主,吃些吧。”绿瑶在一旁劝着。
“忍受几日,等王上消气了就好了。”我将一片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的白菜夹进她碗里。
怀宁撇撇嘴,不情不愿的夹起一块豆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缓慢嚼着。
因为出不了门,我就在屋里教怀宁读书,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瞌睡,长长的弯弯的睫毛颤啊颤的,像春日里溪湖旁的芦苇。
实在无聊我们会玩捉迷藏,两个人当然没意思,绿瑶也加入了进来。
每回她们俩都找不到我,而我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找出她们,当局输的人脸上会被画一条线,最后谁脸上的线多,谁就是最终的输家。
等游戏结束,怀宁已经成了大花猫。
“月儿姐姐,你脸上怎么只有两条胡子?”怀宁看着我。
“当然是因为我聪明呀。”
被禁足的第七日,太奶奶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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