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生欢拉了一下沈放胳膊,向后退了一步。
沈放略一沉吟,跟着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步一步退到门口,那群人也一直跟到门口。
院中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两人打算逃,可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前阻拦。
“杀了他们。”粟特人喊道,“杀了他们,赏万钱。”
红利动人心,听闻这话,方才在沈放手底下吃的亏,立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刀自四面八方,没头没脑地朝着沈放和季生欢砍过来,大有要将这两人乱刀分尸的意思。
沈放反手抓住季生欢的手,带着她转身的同时,木棍让过刀锋横劈过去。
眨眼间,木棍已连变三个方向,干脆利落,快得只剩下虚影。
木棍收回,又三人弃刀,瞬间毙命一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目瞪口呆,嘴张得像是掉了下巴,根本无法合拢。
沈放露这一手,是为了镇住这些人,而今目的达到,也不停留,拉着季生欢径自离开。
两人走到店铺正门口时,身后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沈放豁然回身,目光冷峻。
追出来的人忙都停住脚,没人敢再多往前走一步,全部挤在柜台旁边,目送他们离开香料铺。
季生欢知道,这些人一定会再跟上来,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不可能轻易放弃。但她也不担心,因为有沈放在,也因为此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很容易就能甩掉跟踪的人。
然而才出门没走多远,季生欢忽觉手上一紧,身旁沈放猛然停下,将她拉了个踉跄。
季生欢忙回头看沈放,只见他直直地瞪着往来不息的人流,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沉重,额上渗出大颗的汗珠。他的手又潮又冷,神情恍惚,身形微微晃动,像是要摔倒。
“糟了。”季生欢心中暗道。
若沈放此时倒下,后面跟着的人绝不会放过他们,以她一己之力,想要拦住那些人,根本不可能。
“沈放?”季生欢低声唤他,余光里瞥见,袭击过他们的人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看。
“你,先走。”沈放闭了闭眼,勉强开口道,“去武侯铺。”
“不行,我不能扔下你。”季生欢拿过他手中木棍,顺势挽住他手臂,看似亲密,实则搀扶,“你忍一忍,咱们往人多处走,先甩掉他们。”
“不。”沈放闻言顿时神色大变,向后扯住季生欢,似要窒息般挤出一句,“不行。”
“为什么?”季生欢问出这话同时,忽然意识到,沈放这反应,似乎是害怕。
害怕?这念头在季生欢脑中一闪而过,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沈放会害怕?她再将目光转向沈放,见他闭着双眼,眉头紧锁,双唇颤抖,看上去的确就是害怕。
这是桩奇怪事,可眼下季生欢无暇细想,想办法保住他们两人的命才是当务之急。她拉着沈放走到街边,趁身后跟着的人不注意,迅速拐入一条小曲,朝凶肆方向疾行。
“沈放,等我回来。”
这是沈放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便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身在何处。
一双女人的手掐在他喉咙上,让他透不过气来,意识随着窒息渐渐模糊,听觉却比往常更加敏锐。
他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低声啜泣,压抑而哀伤。
哭声渐渐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怒吼,还有充满了恐惧的尖叫。
喉咙上的手忽然消失不见,接着,一双男人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双臂,令他动弹不得。sxynkj.ċöm
沈放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钳制。
在他挣扎得精疲力竭时,眼前这片黑暗中渐渐有了光亮,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变成了午时三刻的日光,刺得人眼睛酸疼,想要流泪。
目之所及都是他人腰身,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七八岁孩童,挤在一堆成人之间看热闹。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视线被宽阔的后背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想拨开前面那人看个究竟,可双臂都受制于人,无法抬手。不知远处发生了什么,人群忽然涌动起来,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面前终于有了一道足以窥视的缝隙。
那是一方木台,上面跪着判了斩刑的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只听得见声音。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www.sxynkj.ċöm
这是《讨武曌檄》中的一段,也是他阿爷临刑前的遗言。
沈放忽然不再挣扎,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这是他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因这记忆,他害怕西市人群拥挤。
阿娘在阿爷被判斩立决后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早便悬梁自尽了。阿爷的朋友将他救出,临离开长安前,耐不住他央求,答应带他去刑场送阿爷最后一程。
当时就是这样,他被人群埋在深处,听到阿爷的声音,拼命向前挤,想要再看阿爷一眼。当他终于挤过道道令人窒息的缝隙,站在人群最前面时,刀落下,血光扑面而来。
沈放豁然睁眼,用力吸了一大口气,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可木屑的味道告诉他,这已不再是梦中。
抬手摸了摸周围,上下左右皆是木板,再加上此时此刻是平躺姿势,沈放确定,他是在棺材里。
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人越走越近,棺材盖被推开,有了亮光,光影里出现了一张俊俏的脸。看到他时,这张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换上了盈盈笑意。
“幸好你醒了,不然我可就得让人连棺材一起抬回卫所了。”季生欢端着油灯给他照亮,“快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沈放坐起来,翻身跃出棺材,回手捂了一下腰间伤口。
季生欢从怀中取出药瓶,邀功似的道:“我引他们离开时,路过药铺,顺便去买了金疮药。”
“引他们去何处?”
“武侯铺啊。”季生欢伸手扶住沈放,“你说让我去武侯铺,我就去了。没想到,那些人一见我去找当值武侯说话,立刻就散了。我当然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在武侯铺里写了一份证词,说他们意图杀人劫财,武侯为了抓人归案,追着他们满西市跑。”
她出了这口恶气,心情愉快极了,攀着沈放胳膊咯咯笑,又问道:“他们那么厉害,为何会怕武侯?”
“他们这营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犯过不少人命案,被武侯查到,定是死路一条。”沈放说话间,环顾四周,发现屋中棺材排列整齐,且并无腐臭味,于是问道,“我们为何会在棺材铺?”
“你不记得了?”季生欢讶然,“难道夜摩香对你也有作用?”
这话把沈放说得一愣,反问道:“我发疯要杀你?”
“那当然没有,”季生欢抿嘴笑道,“若真是你发疯要杀我,那躺在棺材里的可就是我了。来,先把药换了,免得伤口化脓。”
沈放松了口气,解下腰带,脱了外袍,搭在棺材边上,正要解中衣,扭头见季生欢席地而坐,仰头看着他,全无要回避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季娘子,你是不是?”
季生欢举起手里的瓷瓶,答道:“我在等着给你换药。”又从怀中取出一团布,“我还顺便买了这个,哦,还有这个,丝帕,很软的。”
“不劳娘子,我自己来。”沈放舒手去拿药和布,却被季生欢躲开了手。
“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何会在棺材铺?”她晃着手里的药和布,“换完药就告诉你。”
沈放并非好奇心重的人,本想回季生欢一句“不想知道”,可见她表情得意,分明是认定了自己会受她威胁,乖乖就范,又不忍坏了她兴致,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她对面,让她给自己换药。
季生欢一面仔细地敷药,一面问道:“走到街上之后,你突然变得很奇怪,还记得吗?”
“嗯。”沈放微微偏头,躲开季生欢的发髻。
“我怕他们看出破绽,就将带你到这里藏起来。”说起此事,季生欢又忍不住笑,“你在香料铺里露的那一手,简直吓破了他们狗胆。我把你拿的木棍立在门口,那些人就在外面守了足一个时辰,都没敢进来。我之前还担心,万一他们知道不良人不能杀人,闯进来可怎么办,幸好他们不知道。”
“做他们那行的,都知道此事。”
“那他们?”
沈放平静地道:“怕进来没命。”
“为什么?”
“他们之中有人见过我。”
季生欢略一思忖,笑道:“我懂了,在他们眼里,你不是不良帅,而是江湖游侠,惹不得,对不对?”
沈放颔首,又沉声道:“抱歉,连累你了。”
季生欢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若没有你游侠威名,我已死得尸体都凉透了。哪里还有命能一路跑到武侯铺,去找武侯帮忙唬走那些人?”她细心地将布条系好,随口笑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不愿招我当不良人了,这杀人灭口来得未免太突然。”
“这种事,往后经常会遇上,你……”
“喂,沈放,”季生欢抬头打断他的话,倾身凑上前,不满地道,“咱俩刚刚共患过难,已是过命交情了,这么快你就又想赶我走?”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安女儿行更新,引旧疾棺中得命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