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之战,自秦昭襄王四十八年九月起兵,至秦昭襄王五十年十月,时间已经跨入第三年。双方的援军都正在往邯郸城疾驰。不管是城下的王龁,还是城内的廉颇,作为彼此的老对手,都十分清楚这场以血洗血的残酷绞杀已到了最后阶段。

  王龁想要在合纵援军赶到前攻下邯郸,而廉颇则必须率领全城军民坚守到信陵君赶到。战争的惨烈难以想象,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邯郸城俨然一座巨大的石磨,投入磨眼的是肉,绞出来的是血。

  尤其是对困守孤城的赵军来说,每一次战斗都像是一场赴死的盛宴。能够战斗的人员越来越少,而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邯郸的城墙经过数百次攻守的洗刷和冲击,已是千疮百孔,濒临防御的极限。城中的军民绷紧了脆弱的神经,谁都不敢想象某一天城墙轰然倒塌的情景。

  最后的时刻,也是最困难的时刻。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着。死亡或毁灭,拯救或新生。

  清晨,一位身份低微的小吏拜访了平原君的府邸。他的名字叫做李谈,是邯郸城中一位小小的掌书。当他踏上大理石的台阶时,门吏横戈拦住了他。

  李谈递上名刺,淡淡地说道:“请禀告平原君,小人李谈是为解邯郸之围而来。”

  于是李谈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平原君。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邯郸城的传舍吏之子,对身份高贵的王叔说的第一句话却带着责问的意味。

  “平原君不忧赵亡?”

  平原君微微蹙眉,他责怪地瞥了下方的青年一眼,耐着性子回答:“赵亡则本君为虏,怎么会不忧国亡呢!”

  李谈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说道:“然而依小人看来,平原君所说的,与您所做的,并不一致。”

  “哦?”平原君闻言,反而端正坐姿,整肃容颜,认认真真地问道:“赵胜所做的有哪些不妥,请李生为胜一一指出。”

  “恭敬不如从命。”李谈拱了拱手,像早就在肚子里拟好了稿子似的,一开口即娓娓道来。

  “如今的邯郸城,形势危急,犹如烈火焚烧。秦军围城日久,城内粮食匮乏。君可知,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小人听闻君的后宫有上百人,婢女和侍妾全都穿着绫罗绸缎。府中的食案上,常常有吃不完而倒掉的粱肉。君可知,邯郸之民,穿着破烂的褐衣,连糟糠也吃不饱?”

  “今日,小人走入君的府邸,见您府中的器物、钟罄奢华如初。从那些器皿上,丝毫看不出此刻的邯郸城正处于最危急的时刻,反而像盛世承平。君可知,邯郸之民,精疲力竭,困乏交加,武器将用尽,人们不得不削尖树木作为矛矢。”

  李谈几句话说得平原君面红耳赤,神情尴尬而羞愧。而李谈仿若未见,继续说了下去。

  “一旦秦军攻破邯郸,平原君您还能拥有后宫的美妇人、精美的服饰、享用不尽的膏粱美酒以及奢华的器物钟罄么?一旦赵国得到保全,您还用担心失去这些东西么?李谈今日至此,就是要替君保全赵国啊!”

  “胜不肖,感谢李生一言,胜如梦初醒。李生有何建言,请速速道来。”

  李谈似乎正等着平原君的这句话,闻言即从容地向前踏出一步,这才说道:“小人的建言一共有三条。这三条对平原君来说,都不难做到。第一,需要您将后宫中夫人以下的妇人编入邯郸的姊妹军中,令她们分工做事,协助城防。第二,需要您散尽家财,全部用来犒劳守城将士。士卒们正值危难困苦之时,平原君如此做,士兵们势必心怀感激,奋勇作战。”

  “好!胜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李谈刚说完两条,平原君便慷慨地应允了下来。

  “第三,”李谈顿了顿,抬头看向平原君,“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需要您从门客奴仆之中,挑选勇猛善战之人,以为死士!”

  谁知这句话刚落地,平原君的脸上就露出了玩味和质疑的神色。

  “以为死士?李生要胜的人去送死,那么李生自己呢?”

  “小人将率领这支死士部队,出城作战!”

  “!”平原君因吃惊而睁大了眼睛。死士纵然是九死一生,然而李谈的话,则意味着有去无回。秦军正大军压城,赵卒出城作战好比羊入虎口,岂不是白白送死?

  似乎看穿了平原君的想法,李谈又踏前一步,慷慨陈词。

  “秦军日夜在城下攻打,不论是城门还是城墙,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近极限。城墙,是邯郸城最后的屏障,一旦崩溃,无可救也。若要为邯郸城挣得一线生机,必须化被动为主动,将战场推进到城外三里之外。死士,舍生之人。若舍得一条性命,便无所畏惧,能以一当百,发挥超乎常人的战力。这支死士部队的目标,是拖住秦军,甚至迫使秦军后撤。秦军一刻不能靠近城墙,邯郸城内的军民便能多坚持一刻,胜利的希望便多一分偏向赵国!”www.sxynkj.ċöm

  “……”平原君垂眸沉思。不得不承认,李谈所言虽然残酷,却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围之策。

  “况且,小人要的不是平原君的人,而是邯郸城内所有贵族公卿的人。平原君乃王叔,身份尊贵,名声显赫,是所有赵臣的典范。一旦平原君以府中人为死士,其他公卿大臣们必定纷纷响应。到时候,只要能成功组建起一支三千人的死士部队,一定能对战局有所帮助。”

  “李生说得有理。诉胜直言,家中奴仆,李生尽可挑选猛士。然而胜之门客,皆因信赖胜而从四面八方远来投靠胜。这些人都是胜尊敬礼遇的先生。他们虽寄食于胜之门下,然而并非卖身于胜,胜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话音刚落,便听得堂外响起洪钟般的浑厚男声。

  “主君,我毛遂又来自荐了!”

  李谈回头,视线撞到一个身形魁梧的壮年男子,年近而立,下巴上有着不修边幅的胡渣,一双虎目炯然有神,正踏步从堂下走来。

  毛遂走至平原君跟前,二话不说便跪拜了下来。

  “刚才主君与李谈的对话,毛遂在堂下都听见了。毛遂自愿加入死士部队!”

  平原君先是一愣,随后低语道:“此去异常凶险,毛先生当真想好了?”

  “是的。”毛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脸上满是轻松的神情,仿佛和平原君谈论的是明日出城狩猎的乐事。

  “我毛遂乃赵人,国家危难之际,理当为国捐躯。此外,遂又是平原君府中的首席门客。假如遂自愿加入死士部队,而平原君当众拜谢遂,门客中那些勇武之辈必受其鼓舞,奋勇而起。介时,平原君不说一句话,所得死士又岂止遂一人哉?养士千日,用在一时。吾辈为报答平原君之恩,理当踏上沙场,扬平原君之名。”

  一番话说得平原君动容不已。他虽舍不得府中这匹好不容易现身的千里马,然而正如李谈所言,大树将倾,他这窝鸟巢又怎能独存?唯有倾尽全力,舍弃一切,当可图存!

  思及此,平原君痛下决心,咬牙说道:“那么,一切拜托先生了!”

  毛遂咧嘴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将目光移到李谈身上,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露出赞赏的神情。

  “看你不过二十三四岁,竟有请死的胆量!我毛遂愿同你并肩作战!”

  从毛遂出现在视野那一刻起,李谈对他同样生出赞赏之情。

  “毛先生随平原君出使楚国,建立奇功,谈闻之钦佩不已。得与毛先生这样的智勇之士并肩作战,是李谈的荣幸。另外,谈今年二十有六了。现在虽然是一名执笔的掌书,但之前也曾在边境从军三年,甚至作为死士,参与过数次恶战。”李谈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戍边期满,回到邯郸不久就传来长平战败的消息,很快里正就将新的征兵令送到了家里。李谈是家中独子,本来戍边期满之后,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在五年之内都不会再收到征兵令。

  新的征兵令使李谈的父亲忧虑不已。这位父亲是老来得子,赵军在长平的惨烈结局深深地刺痛了老人,以致于他瞒着儿子,花费重金买通了官吏,诈称李谈身体有疾,使他避开了征兵令,进入官府任职为掌书。

  为此,李谈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当年与他共同戍边的同袍战死于邯郸城下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为邯郸城再建一支三千人的死士部队,在最危急的时刻以挽狂澜。

  彼时,邯郸城内已无多余的民力,连老少妇孺都上了战场,哪里还能组建这样一支队伍?于是李谈将目光放在了贵族公卿身上。赵国的豪门大族,往往是僮仆上千,家臣成群。他们是贵族公卿的私人财产,自然不在征兵之列。这类人在邯郸城内数量可观,且不乏少壮勇猛之人,如果能获得贵族公卿的支持……三千人的死士部队何愁不成!

  于是李谈开始了各大公卿的游说之路。无奈他身微言轻,赵廷的贵胄大臣们又怎么会轻信一个小小的掌书之言?李谈在一次次碰壁之后,终于意识到:与其广撒网,不如专攻一人。

  而那个人,就是使楚归来的平原君。试问赵廷之中,还有哪位大臣拥有比平原君更大的影响力?

  这次登门拜访,李谈是有备而来。除了说服平原君,他已没有退路。正如除了请死之外,他的脑海中没有第二个选择。

  毛遂站在李谈面前,仿佛看穿了他此刻的决心,感慨地叹道:“原来是戍边之士,怪不得有如此气魄!能与李谈共赴死地,亦是毛遂之幸!”毛遂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儿,接着他再度转头看向平原君。

  “请平原君明早召集府中三千门客,准许遂为死士。另,遂之前曾受廉颇将军关照,今日欲往守舍谢别将军,亦请平原君恩准。”

  平原君眼含悲戚之色,知毛遂内怀必死之心。此去一别,血洒疆场,身填沟壑,再相见恐怕是在黄泉之下。他紧握住毛遂的手,良久之后,才忍痛点头。

  壮士请死,共赴国难。慨当以慷,以此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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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毛遂从廉颇守舍归来,已是翌日凌晨。他悄无声息地走进自己的寮舍,并在第一时间发现屋里有人。黑暗中看不清人影,毛遂却完全没有做出戒备的姿势,反而以玩笑的口吻打起了招呼。

  “怎么?李斯是想念当年在稷下,你我同舍而眠的日子吗?”

  黑暗中回应他的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语调与平时相比,显得过于冷漠。

  “毛兄竟然还记得你我在稷下的交情?今日这番大事,为何又自作主张?”

  毛遂扯了扯嘴角,也不点灯,照着记忆中的位置滚到了榻上,舒舒服服地伸展了手脚,打了一个呵欠,之后才懒洋洋地问道:“又?”

  “毛兄请墨家相助之事,自始至终没有对斯提过。若是顾忌到儒墨不和,避免给李斯带来麻烦,那李斯在此谢过毛兄了。只是李谈这件事,毛兄做出决定前为何不和斯商量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毛遂总觉得李斯的语气有种兴师问罪的意味。

  “啧!”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李斯自己不也总是自作主张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就像夜晚的一阵风,拂面而过,了无痕迹。偏偏李斯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沉,愣了一下。不过漆黑的屋子中,没人会看到他的表情。

  他不禁想,毛遂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论是韩非在长平的所作所为,还是近日在邯郸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秦国质子逃亡一事,他暂时都不想毛遂知道真相。

  然而转念一想,李斯又冷静了下来。毛遂不可能知道这两件事情。

  “斯曾对毛兄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句话毛兄还记得吧?”

  “自然还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急于出城作战?只要再多等片刻……”

  不等李斯说完,毛遂猛地翻身而起。

  “邯郸城已经等不了了!”不知是不是说得太急,毛遂喘了一口气,这才以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我和墨家私下谈论过,邯郸的城墙已濒临极限,随时有坍塌的危险。若不把敌我的交锋线往后压,邯郸很难撑到魏国援军的到来。”sxynkj.ċöm

  “但是,这也用不着毛兄你……”

  “用不着我自寻死路是么?”毛遂似乎知道李斯想要说什么,他先一步抢白道。于李斯看不见的地方,毛遂嘿嘿一笑,弯了眸子。

  “那日也是在平原君府的门客寮舍中,我说你和敢都是在找死。结果你怎么回复大爷我的?”毛遂故意顿了顿,用一种快意的语气自问自答:“你反问我:‘马兄当初是不是也在找死?’贤弟比愚兄聪明多了,一定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

  见自己竟能让李斯也有无力反驳的一天,毛遂不免有些自得。他扬了扬下巴,继续说道:“在稷下的时候,你我一起参加荀子选拔弟子的考验。最后那场考验,荀子以‘生死’为题。我主动选择了放弃。不是因为我惧怕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而是因为我看不透荀子以此为题的用意。为了成为荀子的弟子,无论是你杀死我,还是我杀死你,这样的生死抉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毛遂朝着李斯所在的方向望去。尽管他看不清李斯的面容,他仍旧很认真地看着黑暗中的人影。

  “然而,为了国家而死……愚兄认为,这是有意义的。想必赵括他,当日也是怀着如此想法,率军驰离邯郸城,义无反顾地奔向战场。”

  “那根本不一样!马服君奔赴长平,并不是为了请死!”李斯的声调陡然升高,变得激动起来。“况且,你的母亲呢?你难道要抛弃你的母亲,让她承受老年丧子的悲痛?”

  这句话仿佛点到毛遂的死穴,寮舍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然而,这代表着活着的呼吸声,却比死亡的寂静更使人难捱。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斯终于听到毛遂沙哑暗沉的回复声。

  “忠孝难以两全……若毛遂一去不归,平原君和廉颇将军会照顾我的母亲。相信母亲她,亦会理解儿的决定。”

  “你凭什么替你的母亲做决定?”李斯此刻的神情,异常可怕。

  “李斯!你根本不是赵人,赵人的亡国之痛你能了解多少?!这里的事情还用不着你这个外人多言多语!”毛遂猛地从榻上跳到了地板上,木质地板发出沉重的一声巨响。

  李斯只觉胸中一口闷气直冲脑门,却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令人窒息般的气氛在黑暗中蔓延开来。两人无言对峙,一人怒目,一人冷眼。

  五更的鼓声冷不防地传入了寮舍之中。伴随着鼓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个几不可闻的叹息落入毛遂耳中。接着,是起身时衣摆的摩擦声,熟悉的脚步声,最后是轻微的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很快,一切又复归于寂静。

  毛遂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往后一仰,又倒在了榻上。一夜未眠,他此刻却了无睡意。一双虎目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直到一缕阳光照射进他的寮舍,驱散一室晦暗。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3救赵篇更新,请 死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