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太孙回国后不到三日,秦王突然在深夜召见范雎。遣到应侯府的王使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与平日拜见应侯时热情殷勤的态度大不相同。范雎看出了蹊跷,旁敲侧击地追问来使。对方与范雎交情亦不浅,架不住范雎有意套话,最后只得趁四下无人,以极细微的幅度摇晃了一下脑袋,用唇形无声地道出两个字。
“王怒。”
这两个字像两块巨石压到范雎心头。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犹如一条毒蛇,紧紧绞缠着心脏,凉嗖嗖地爬上来。
范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往他都能气定神闲地解决。然而这次他却有着很不好的预感,直觉秦王的愤怒是因他而来。
当范雎问及秦王因何而怒,来使没再多说一个字。
范雎点点头,将内心的忧虑强自压下,跟着王使登车入宫。
出乎意料的是,范雎看到的秦王却是笑意盈盈,亲自到殿门外将范雎牵了进来。
“爱卿啊爱卿,寡人今日才知你默默为寡人做了这么多。你一向思寡人之未思,虑寡人之未虑,处事妥当,筹备周全。秦之社稷仰仗爱卿,大概能够绵延万世吧。”
“……”范雎看着秦王如往昔一般亲密的态度,内心疑惑更甚。自长平之战以来,他怀中抱冰,凡事小心谨慎。职责之内的事,殚精竭虑;职责之外的事,闭口不言。甚至为避嫌疑,他坐视咸阳城内谣言四起,与武安君完全断绝了来往。他自觉自己这段时日未做过任何不妥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范雎注视着秦王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第一次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事到如今,他实在看不透秦王究竟何意?
秦王像往常那样拉着范雎坐到自己的身旁,侧头低语:“寡人听闻太孙这次归国,最感谢的就是丞相。”
“太孙平安归国,是大王的福祉,是太孙的福祉,亦是大秦的福祉。下臣无德,未做过什么值得太孙感谢的事。下臣顶着丞相的名号,沾了圣王之光。太孙在百官面前尊敬下臣,实际上是在尊敬大王您啊。”范雎以为秦王说的是郊迎太孙时,受到太孙拜谢的那件事。
秦王闻言,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么?”他眼中的笑意不变,而语气却咻然冷了下来。
范雎心脏一紧,呼吸慢了一拍。他抬头看了秦王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从深夜接到召见令的那一刻,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变成了暴风雨前的宁静。壹趣妏敩
“对目前邯郸之战的战局,爱卿是怎么看的?”再开口时,秦王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
“……大王深夜召见下臣,便是为了询问下臣此事?”
“是!寡人信任爱卿,爱卿亦不要迟疑,尽管为寡人言来!”秦王的音调抬高了几分,睥睨旁人。www.sxynkj.ċöm
“既如此,下臣唯冒死在君前陈说拙见了。”
范雎的神情比往常更严肃,他站起身朝着秦王拱手一礼,接着才抑扬顿挫地说道:“信陵君窃符救赵,看似对赵国有利。然据下臣所知,信陵君率领的援军不足十万人,且信陵君不擅军事。魏国的援军即使到达邯郸城下,人数上仍旧是我方占据优势。如今赵国疲敝不已,邯郸旦夕可破。王龁将军经验丰富,攻打邯郸不遗余力,正是胜败的关键时刻,犹如当年甘茂攻宜阳(作者注1),正需要大王坚定不移地全力支持。”
“爱卿的意思,是认为胜利依然在秦国一方?”
“大王坚信秦国必胜,下臣和大王一样,对秦军有信心。”
秦王笑着抚了抚垂到胸腹的长髯,似乎对丞相的回答很满意。不过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射出两点寒光。
“大秦百战之师,自然不会败北!然而王龁攻打的邯郸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在抵抗,怎能与甘茂攻打的坚城宜阳相比?寡人已经给了王龁足够的时间。王陵半年内没有攻下邯郸,寡人将他撤掉。而王龁率四十万大军,粮草器械不计其数,八九月不能攻下一座孤城。寡人若不将他撤掉,有失公允,岂能服众?”
范雎毕竟是秦王嬴稷多年的心腹之臣,如今虽心生罅隙,这会儿还是很快听懂了秦王一番话的背后意图。
“故大王欲效长平之战,以武安君为主将?”
“不愧是爱卿。”秦王闭目点头。
“然武安君卧病不朝,已有数月,下臣恐怕武安君他……”
范雎尚未说完,便被秦王厉声打断了。
“寡人欲强起白起!”
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范雎内心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他觉得额头那处早已痊愈的伤疤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皮肉,生疼。
“武安君病重,即使大王强起武安君,亦于事无补。依下臣之见,大王还是应该给王龁将军更多的时间。”
“病重?白起当真是病重么?”秦王冷笑一声。
正欲继续劝说秦王的范雎猛地顿住了,他看向秦王,对方也恰好看向他。目光交汇的刹那,范雎顿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寡人出兵邯郸后,白起即称病。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他正好病愈。寡人欲使他接替王陵,他坚称伐赵不利,拒不领兵,后来又称病不起。寡人近来还听闻,他病中当着宾客的面,愤愤而言:‘大王当初不听吾计,今如何矣!’看来,这只韩卢仍没有受到教训呢。”秦王摩挲着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范雎,“对了,爱卿难道不觉得白起称病和病愈的时机都太过蹊跷么?”
“……下臣认为,武安君的病与邯郸战事无关,此乃巧合。”范雎竭力保持着平静,然而额角已隐隐渗出一层薄汗。
“不!爱卿这次错了!”秦王摇了摇头,长髯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着,犹如一匹墨染的绸缎在狂风中飞扬。
“白起他这是在装病!!!”
伴随着一声狮子吼,秦王一掌重重拍打在凭几上。转瞬之间,秦王换上了一副暴怒的面孔,双眼冒火,直直射向范雎。
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范雎闭目垂首,如释重负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深深地俯下身去。
“下臣有罪。”
“白起有罪,与爱卿何干?”秦王上前扶起范雎,“爱卿的手为何如此冷?来人啊,赶紧给丞相呈上一个暖炉!”
不容范雎说话,秦王随口一呼,很快就有一个宫人送进一个铜手炉,炉内盛着热水,大小正好可以捧于手中。
不等宫人将手炉呈上,秦王伸出手臂,抓着手炉的提梁一把将手炉揽了过来,迅速将它塞入了范雎手里。
“爱卿乃寡人的社稷之臣,千万不可冻坏了身体!”
范雎也许是真的冻坏了。他脸色很不好,惨白如雪,即使捧着暖炉也没有好多少。
秦王担忧地扫了他的臣子一眼,又令下人送上一件他本人穿的狐裘,亲自为范雎披上。
“爱卿日夜为社稷操劳,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也许是秦王一声关切的叹息使范雎反应了过来,他放下暖炉,再度跪俯在地。
“谢大王隆恩!”
秦王再度将范雎扶起,君臣关系看起来还是如以往那般和谐。
“爱卿之前说对秦军有信心,寡人该谢丞相才是。寡人欲给‘韩卢’一个机会……重新启用白起为主将。另外,寡人欲以郑安平为副将,任命王稽为河东守,再领五万军增兵邯郸。”
“!”
今年咸阳的寒意迫人,裹在狐裘中的范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一下子又变得青白。
“怎么了?爱卿仍旧是感觉冷吗?寡人令下人再抬一个大炉过来。”
“不必了……下臣可能是微感风寒,回去服一帖药就好。”范雎垂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
也许是为了使范雎高兴,秦王笑了笑,暖言道:“寡人知爱卿向来是快意恩仇的人。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当年爱卿在魏国遭到迫害,逃出相国府,被郑安平收留。郑安平将爱卿推荐给恰好在魏国的秦使王稽。由王稽将爱卿和郑安平载上车,护送入秦国。后来又赖王稽极力在寡人面前举荐爱卿,要不然寡人就要与爱卿失之交臂了。郑安平与王稽乃寡人的恩人,亦是爱卿的恩人。”
“寡人知爱卿早就想要找机会向二人报恩,之前也曾替二人向寡人求官。只是我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一直以战功进爵,寡人亦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赐与二人。如今邯郸战事正需要援手,一旦战胜,便是盖世之功。不正是二人加官进爵的好机会么?”
“若白起为邯郸主将,郑安平为副将,即使信陵君、春申君出马,亦无招架之力。又,河东郡的治所汾城,地理位置靠近邯郸,乃我军支援邯郸前线的后方基地。此地十分重要,故要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重臣。寡人任命王稽为河东守,坐镇汾城,支援前线,寡人无忧矣!爱卿,意下如何?”
“臣……无异议。大王为下臣之事,思虑至此,臣感激涕零。宁愿粉身碎骨,效力君前,以报君恩。”
“噫!爱卿何必言死!爱卿近来操劳过度,还是快快回府歇息。寡人命你在家休养旬日,养好身体再来上朝。今日商谈之事,就这么处理了吧。”
“是。”范雎的脸色比起刚才更加难看,犹如一个久病羸弱之人,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细弱蚊吟。他连连点头谢恩,起身告退时,因虚软乏力失去平衡,一头往地上栽去。幸得秦王身边的近侍眼疾手快,在范雎倒地之前将他搀扶住了。
“哎!爱卿今夜还是留宿宫中,寡人立刻宣一位疾医为爱卿诊治。”
秦王的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实在不忍拒绝,亦不能拒绝。范雎默然,由着秦王的近侍将他搀扶了出去。
当范雎的身影在秦王的视线中消失时,他脸上残留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静坐在王座上良久,秦王望着大殿中的一点虚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宦者令躬身进来,劝谏大王安歇,秦王只漠然地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行动。宦者令见状,便又退了出去。
待大殿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秦王终于动了动,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牍。那枚木牍上写着秦王最熟悉的字体。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墨色的字迹,五官犹如被刺痛一般瞬间扭曲了——向来傲视一切的深色眸子中流露出恨色。
木牍是太孙子楚与嫡母华阳夫人谈及归国的经历时,呈给华阳夫人看的。华阳夫人有心将木牍留了下来,又转交给了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览毕信上的内容,大惊失色。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夜觐见,将木牍上交给了秦王。
刚从怀中掏出的木牍尚带着人体的体温,秦王的手指一点点抚过上面的文字。突然,秦王发狂似的猛然将木牍掷于地上。
那木牍在印着繁复花纹的地砖上弹跳了数下,连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最后在一丈余外停了下来。
秦王的胸腹剧烈起伏着,似乎那一掷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双目因怒意而泛红,大口喘息的样子又像是在努力压制着胸腔内不断翻涌的怒气。
那封信是范雎写给李斯的。
他作为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王,竟不知自己的丞相暗中派遣间者潜入邯郸营救太孙!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邯郸之战,旷日弥久,而秦军不能胜。本相窃与武安君计,武安君料邯郸之形势,此战必败,故不愿领兵,称病以避祸。大王年逾六十,渐有刚愎自负之态。而太子安国君正当壮年,从善如流。本相又听闻公子异人虽质于赵,而邯郸宾客多颂其贤名。”
“今大军围城,恐赵人加害公子。欲秦之社稷安稳如山,则王位之延续必选贤择能。本相思救公子异人,然不便亲自出面,望李斯助之。李斯乃荀卿之高徒,平原君敬慕荀卿已久,可亲近之,寻机救出公子。本相已另书密信一封,李斯可将其交予秦军主将王龁,请龁协助你入城……”
秦王大睁双目,嘴唇紧绷,唯有唇角带着微小的弧度。他盯着那枚狠掷于地的木牍冷笑不止。
过了片刻,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如同一棵狂风中的巨树,所有的枝节繁叶一齐发出令人悚惧的震响。
“哈哈哈,好一个‘欲秦之社稷安稳如山’!”
那一位,果然是他的好丞相,果然是秦国的社稷之臣!!!
秦王蓦地止住了笑,他的双眼映着灯盏内的火光,却迅速沉入了寒夜的无尽黑暗之中。
爱卿,既然你在寡人面前言秦胜,那就让你的至交好友亦分享一下即将到来的胜利吧。
至于武安君白起,寡人将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若他再不识相……上上之韩卢,亦可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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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卧于榻上,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苍老了很多。那双总是射出精光的三角眼变得黯淡浑浊。随着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起的眼珠缓慢地动了动,朝来客的方向瞄了一眼,随即扯出一抹干笑。
“丞相又来请老夫了。”他的声音仍透着爽快,只是已没了往日的浑厚。
“……”
范雎在白起榻前坐下,垂首俯看着卧床不起的病人。他早已耳闻武安君病笃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当真面对昔日同僚的病容,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能将眼前这位虚弱的老人,与那位令六国之人胆寒的恐怖战神相联系呢?
范雎不由地露出哀容,为武安君白起,亦为自己。
白起见范雎默然不语,挑了挑眉,嘿嘿笑了两声。眼睛终于露出少许得意的光来。
“初,老夫欲为将,而大王不许,老夫诈称有疾,大王启用王陵小子;如今,大王强令老夫为将,老夫病重,即使有心亦无力也。况老夫为将之心已死,即使大王令丞相来劝老夫,将奈何?”
一句将奈何道尽了无可奈何。范雎定定地凝视着白起,答非所问地说道:“大王这次让雎来劝武安君,不是试探你我。”
“老夫明白。”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范雎的眉头拧紧,似乎是不满白起的回答。
“武安君当真明白后果么?”
白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脑袋轻微晃动了一下。
“心死之人,离死亦不远矣。”
这话说得极轻,却仿佛一记重拳,猛地击打在范雎心脏上。范雎露出痛苦之色,像挣扎着什么,却无法挣脱。与之相反,白起的脸上却是坦然的神情,他平静地看着范雎,继续说了下去。
“丞相曾说过,只要老夫手中还握有兵权,大王永远有怀疑老夫的理由。既然大王疑吾,吾索性将一切放下。丞相,老夫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岁言死,不可称夭。”
“你!”范雎突然激动地半撑起身子,只叫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当他接触到白起的眼神,瞬间像失去所有力气似的跌坐回去。
这个过程中,他打翻了白起放在榻边的一副六博棋盘,算筹、棋子、骰子哗啦啦撒落一地。
范雎怔怔地望着地上的一片狼狈。片刻之后,他缓缓闭上眼,像放弃了什么似的抿紧嘴唇。当牙齿咬破嘴唇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范雎终于起身告辞。
秦昭襄王五十年十月,秦王强起武安君为将,武安君称病笃,不起。秦王又使应侯请之,不起。王怒,免武安君为士伍,令其速出咸阳,迁往阴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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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邻盗斧。他和他,都是被怀疑的“邻人”。疑心既起,多言何益?
注1:甘茂为秦武王攻打韩国重镇宜阳,秦武王到息壤与甘茂见面。甘茂说他攻打宜阳需要花费长久的时间,期间一定会遭到秦国内部的怀疑。秦武王发誓将全心全意支持甘茂。后来甘茂攻打宜阳久久不下,果然遭到秦国大臣的反对。秦武王欲从前线召回甘茂。甘茂回复说:“大王忘记在息壤的盟誓了吗?”于是秦武王继续让甘茂领兵,终于攻下了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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