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披着满身血污,和同伴们退下城墙。另一队换防的少年与他们擦肩而过,纷纷向为首的荆轲投去混杂着崇拜与好奇的目光。

  这一段日子,荆轲俨然成了整个童军营的英雄。当他执剑置身于敌群之中时,仿佛化身少年鬼神,浑身散发着迫人呼吸的杀气。手上杀人的动作洒脱,绝不拖泥带水,手起剑落,一击毙命。顷刻间血花飞溅,如三月夭桃,落英缤纷。一对猫眼出乎意外地清澈透亮,映出天地之间一场嫣红细雨。润湿少年衣袍,褐衣浸透,如墨晕散,层层叠叠,片刻又染一片烈红浓绛。

  凡见此景者,无不为之惊艳倾倒。一眼万年,忘生之所乐、死之所忧。

  然而荆轲本人并不自知。一夜之间,他仿佛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那位将恨意写在脸上的少年郎。

  执剑之手,再也不会有丝毫颤抖。杀人之剑,再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利刃出鞘,唯在取命。正如赵括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慈悯者不为兵,非残忍者不能为大将。”

  此时的荆轲,永远告别了十四岁,成为乱世之中一名真正的战士,一名真正的用剑者。

  他走下城墙,脚步稳健,目光如电,身体虽疲累不堪,全身的神经仍保持着高度敏锐。当急促的脚步声在后方响起,荆轲提前一步转身,拱手行礼。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荆轲的长官,亭尉张旷。

  童军营虽然是属于义军,然而从什长以上的将官全部是有正式军籍的军人。张旷也不例外,他是一位二十五岁的老兵,被分配到童军营任亭尉。张旷见荆轲转过身朝他行礼,忙顿住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兴奋地打着手势。

  “哈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和荆轲同属于一队的少年们也纷纷停住了脚步,不知长官到底要说什么。

  “听……听我说……”张旷连续喘了好几口之后,终于找回一些组织语言的气力。“申乐醒过来了!给他疗伤的疡医说这小子命大,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四周爆发出稀稀拉拉的欢呼声。经过战争的残酷消耗,和申乐同村的少年只剩下五人,其中包括那位年纪最小的。他听闻这个消息,立刻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我就说申乐哥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日对申乐受伤反应最大的荆轲,此刻却镇定如常,神色不变地朝着张旷鞠了一躬。

  “谢张亭尉告知这个消息。”

  张旷一怔,显然也没有料到荆轲表现得如此平静。之前荆轲无视军规,私自出营,走入医舍彻夜寻找申乐,为此张旷还重重地责罚了荆轲。说起来,荆轲就是从那之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不仅将握在手中的木剑换成了青铜剑,连个性也成熟稳重了不少。尽管脸庞仍有着稚气的圆润轮廓,尽管身形仍是少年模样,然而张旷在对方身上再也找不到之前那个荆轲的影子。冲动易怒、无礼莽撞,总是让张旷头疼不已的荆轲,似乎永远在张旷的面前消失了。

  这孩子,似乎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说,掩饰自己的情绪。

  张旷看着眼前的少年,如是想到。

  而荆轲却看着另外一位埋头哽咽的少年,伸出手去拍了拍对方的头,轻言道:“待打败秦军,邯郸解围之日,我们和申乐一起回乡。”

  “嗯!”

  那名少年以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亭尉,若无其他事,我们先回营了。”

  张旷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嘱咐了一句:“好生休息!申乐那边的情况,我也会继续关注。放心,那小子很快就会生龙活虎地回来!”

  “是!”

  荆轲不再多言,告别张旷之后,径直带着少年们回了营帐。

  即使是深夜,城墙处的喊杀声仍不绝于耳。然而经历了恶战的少年们,几乎是一躺下便沉沉睡去,除了一个人之外。

  黑暗中,荆轲蓦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消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违反军规。

  ===========

  高渐离没有想到,他还会再一次在医舍见到那位少年。与之前他开口叫住对方不同,这次对方是主动靠近,以一种让高渐离觉得莫名其妙的熟络态度,挨着高渐离坐了下来。

  “喂,小爷我正到处找你呢!”

  不由地蹙眉,高渐离埋头击筑,目光停留在帐前的重伤员身上,完全无视了荆轲。

  荆轲见此,却也不恼。他安安静静地听高渐离奏完一曲,这才接着说道:

  “我今夜在守舍找到了我的一位朋友。他之前为了救我,受了重伤。”

  “……”

  不管身旁的少年乐师是否愿意听,荆轲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不过我找到他帐中时,那家伙喝了疡医的汤药,睡得跟死猪一样!亏我这一段时间……一直担心他是不是死掉了。”

  “……”

  身旁的少年乐师仍旧没有说话,荆轲气恼地扭头,瞪着一对猫眼质问:“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高渐离。”少年乐师头也未抬,手中的竹尺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着筑弦,发出一些不成曲的音符。

  不满的表情还残留在荆轲脸上,他愣了一下。脑子下意识地将对方说的三个字反复默诵了几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卫国人,荆轲。”他大声向高渐离说道。

  高渐离以极轻的动作点了点下巴,目光扫过荆轲,接着又垂下眼眸,淡淡问道:“你那位朋友听起来似乎没事了。所以你来找我,并不是为了让我给他弹奏几首曲子?”

  “当然不是!!!”荆轲想起高渐离曾说过,他在医舍的职责是为濒死之人弹奏故乡的乐曲。随即又想到今日找到申乐时,他安静地躺在帐中,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平稳。当那个画面浮现在脑海中,荆轲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激动地给予否认。

  从纤长的手指下溢出的音符戛然而止,高渐离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专注地凝视荆轲。

  “看你现在的状态,似乎也不是为了自己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他略略停顿了一下,重新划动竹尺拨弄筑弦,顿时流水般的声音从丝弦之间倾泻而出。

  闻乐声响起,荆轲扬起了嘴角,有些得意地摇晃了两下脑袋。

  “你错了!小爷我正是为了自己才来找你。我喜欢你的音乐,你能不能为我奏一首曲子?”

  话音刚落,荆轲便看到少年乐师清秀的脸上,浮现出质疑之色。

  “你看起来不像是濒死之人……倒是上次……”

  “小爷我现在可是童军营的英雄,受到众人仰慕,风光得很!”不等高渐离说完,荆轲瞪着眼睛抢白道。

  他的声调原本抬得很高,像一只张开翅膀虚张声势的公鸡。不料再开口时,他的嗓音低沉了不少,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

  “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但生而为人,终究难逃一死。死亡是人类必然的归宿,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死,而是死之前做了什么。”

  “……”

  见高渐离迟迟没有回应,荆轲正打算继续说点什么,恰在这时高渐离悠悠开口。

  “我明白了。你想要我为你奏什么曲子?”

  “啊?”大概是没想到高渐离这么快就答应了,荆轲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迟滞。他闭上眼,很快又睁开,眼神染上了激昂决绝之色。

  他照着记忆中的旋律哼唱起来。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荆轲刚唱出几个句子,高渐离的伴奏便响了起来。他微微垂头,抱在怀中的长颈乐器奏出令荆轲百感交集的曲子。

  “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高渐离顺着荆轲的句子,继续往下唱道。

  荆轲被他的乐声所感染,击掌和声而唱。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筑声低沉徘徊,又透着一种旷远悲壮的气息,犹如雁飞大漠,风吹狂沙。

  荆轲永远记得这首曲子。在某个阳光洒下一河碎金的清晨,长平军精锐吟唱着这首曲子西渡丹河,然后一去不返。

  当口中浅浅吟唱出最后一个字,荆轲仰头,伸直手臂展开手掌,透过手指的缝隙遥望星空。

  “这个季节看不到天河了。不知人死之后,灵魂是否会渡过天河?”m.sxynkj.ċöm

  高渐离维持着抱筑正坐的姿势,侧头瞥了他一眼,亦随着荆轲的动作,抬头仰望星空。这个时节恰好是赵孝成王八年的十一月,冬至已过,严寒仍在肆虐大地。天河之水在冬春是黯淡的,蓝黑天幕的背景中难以找到它银白的光辉。

  “等到夏日,自然便能见到了。至于人死之后……我虽然不知灵魂是否会渡过天河,但是我相信,世间万物,必定有属于它的归宿。”这么说着,他拨动筑弦,开口唱起另一首诗歌。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首歌充满怀念与叹息之情,透着隐隐的悲伤。荆轲凝神倾听,末了眼眸一亮,反而映出别样的光彩。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朝着高渐离深深鞠了一躬,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说道:“多谢高渐离为我奏曲,荆轲铭记在心!若赵国得救,小爷有缘与你再见的话,便相约明年夏日共赏天河如何?”

  高渐离似乎有所感应,亦在此时抬起头来,恰好与荆轲目光交汇。他没有回话,动作轻柔地将筑横放于膝上,复又看向荆轲。少年乐师的目光沉静无波,却仿佛海中漩涡将一切卷入眼底。荆轲毫不回避对方的视线,坦荡而无畏。

  过了片刻,高渐离垂眸,以极小的幅度颔首点头。荆轲立刻喜笑颜开,站直身体,甩了一下胳膊。

  “虽说我不太懂音乐,不过你的音乐就像医舍的疡医和疾医一样,拥有治愈的力量。他们治愈肉体,而你治愈人心,两者都让我敬佩不已。我荆轲能认识你这位朋友,也算是此生有幸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大阔步地离开了。

  高渐离半眯起眼睛,目送荆轲的背影渐渐融入夜的黑暗。对方的肩上,仍旧负着那个长条状的包裹。高渐离不禁回忆起数月前的初遇,荆轲背着那个包裹,仿佛负着千金重担,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而这一次,少年离去的背影,挺拔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稳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筑弦,轻微的触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夜色深沉,医舍中仍有人在走动和说话。远处的嘈杂凸显了近处的寂静。高渐离闭上眼睛,右手一挥,划出一个无意义的长音。

  奏出《江汉》之曲的乐师知道,应荆轲所求,他以一曲一歌,为其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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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荆轲没有回到童军营。披着清晨的露水,他往邯郸城南走去。当荆轲远远望见飘扬在半空中的苍鹰旗时,他将腰间的童军牌摘下,右手一扬,毫不留恋地将它扔在了身后。

  苍鹰旗下,是平原君前日刚刚设置的义兵招募处。原邯郸小吏李谈,作为招募处的全权总管,叉腰站在招募处的书案旁边,观察着前来应募的各色人等。当荆轲走近时,他一眼认出了来者。

  “拿着木剑的小鬼,你上次受到的教训还不够?”

  荆轲此时也认出了李谈,他扭头回避了对方投来的视线,直接对招募处拿着木简执笔而书的文吏说道:“原长平军主帅马服君赵括的传令官,荆轲,自愿成为死士。”

  那位文吏垂着头正准备记录,听到荆轲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将荆轲来回打量,竟是迟迟未下笔。

  荆轲见此,催促道:“小爷名叫荆轲。你不会写这两个字的话,小爷我替你写!”

  “会写,会写。”文吏忙不迭地点头,提笔正欲往木简上写下姓名,不料一只手伸来制止了文吏的动作。

  荆轲皱眉,抬眸看去,果然是之前在翠玉楼遇到的那个人。

  “挑选死士,必须是勇猛善战之人,小鬼你不合格!”李谈声调不大不小,一句话却说得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这位少年为何不合格?”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李谈望去,见走来一位魁梧汉子,穿着赵军校尉的军服。

  “敢问尉官姓名。”李谈拱手一礼。

  “北郭肆。”将官亦抬臂还礼。因为这个动作,李谈留意到对方袍袖中裸露的皮肤上,有着数道狰狞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经历过多次恶战的人物。

  北郭肆在之前的丹凤门守卫战中受了重伤,一直在医舍中疗伤。而和他并肩作战的亭尉虔和数百名同袍,皆战死于丹凤门。医治北郭肆的疡医原本认为北郭即使能活下来,也很难再回到战场。然而,这人就像是野性十足的猛兽,生命力惊人,不仅活了下来,甚至再度回归了军营。

  前日,北郭得到一个消息。平原君府中首席门客毛遂,响应一位叫做李谈的人提出的建言,自愿为死士,意欲出城击秦。平原君召集府中三千门客,当着众人之面,亲自为毛遂执帚驾车,并将自己随身佩戴的宝剑——断水,赠与毛遂。毛遂欣然受之,当即接过宝剑,拔剑出鞘,指天发誓:“毛遂誓以此剑斩秦人之头!”

  之后,平原君反复三次,举杯向毛遂敬酒。接着,平原君向三千门客赐酒。

  由此,三千门客受其感染,皆激昂奋起,当即得死士一千余人。平原君又向赵王请示,在邯郸城南设置死士招募处,欲凑足一支三千人的忠勇之军。

  消息传出,邯郸城内豪门大族纷纷响应,尽出蓄养的家奴或门客。一日之内,竟又得一千余人。

  而不足之数,仍在邯郸城民众中招募。

  和荆轲一样,北郭肆今日是特意来到此处。现在他注视着文吏,食指在书案上点了三下。

  “原赵军校尉,北郭肆,自愿成为死士。”

  与荆轲的不告而别不同,北郭昨夜特意到廉颇跟前,跪下请愿。他跪了一夜,换来廉颇一句话。

  “军人有军人的职责,岂能随性而为?赵军校尉北郭肆已经战死于丹凤门。至于死士北郭肆,若不将敌人杀退三十里,就不要再回来了。”

  于是北郭俯身拜谢廉颇,径直出主帅守舍,往城南而去。

  此时此刻,李谈的目光已从北郭回到荆轲身上,并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把普通青铜剑上停留了片刻。

  “北郭肆合格,荆轲不合格!”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给我答案。”北郭肆扯动嘴角,露出惯常的邪笑。

  荆轲奇怪地扫了北郭肆一眼,他的事情好像跟这位校尉没什么关系。

  李谈闻言,亦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幽深凌厉。

  “荆轲的剑术我见识过,这小鬼手抖,根本拿不了剑。李谈的确需要一批死士,但不需要这种无用的送死之人。”

  “手抖?这小鬼我也见过。一把剑在他手中犹如银蛇乱舞,令人眼花缭乱。秦人不得近身,而血溅四围。小子年纪不大,杀人如麻啊,哈哈哈!”说着,北郭向荆轲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荆轲虽想不起曾在哪里遇见过北郭肆,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对方的意图是要帮他。他便不作多想,噌的一下拔出腰间的青铜剑,剑锋直指李谈。

  “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北郭校尉亲眼所见,你要亲身试试我手中的这把剑么?”

  李谈低头,看见荆轲手臂上那道伤痕,如今已经痊愈了,颜色看起来淡了不少。他抬头,望进荆轲眼里。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中,有着他未曾见过的坚定与力量。

  他轻轻推开剑锋,略微侧头,朝文吏说道:“荆轲,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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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的傍晚,披着夕阳的余晖走入死士招募处的,是马服君府的两百余名家丁。这批人皆习武之士,以家宰王全为首。

  因为这批人的加入,李谈终于凑够了三千人。

  当夜,赵王率领文武群臣,包括平原君、虞卿、廉颇,在邯郸宫中为三千死士践行。歌舞丝弦、美酒膏粱,供之不尽,以为别礼。sxynkj.ċöm

  翌日,邯郸大城南门处,三千死士皆着白衣聚集于城楼之下,于静默之中,等待城门的开启。放眼望去,白衣飘飘,如浪卷万里,雪藏天地。冬日的冷冽寒风下,黑底的苍鹰旗在灰色的天空下翻卷着,发出猎猎响声。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3救赵篇更新,送 别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