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缨往四面看了看,凑近了暴利长跟前,低声道:“她自称是临淮郡人,如此我便问舅舅,临淮是何时置郡?”
“元朔……六年。”暴利长想了想,记不大真切。
九方缨轻嗤,“距今已近十年。而她方才开头的字,却是‘江’,说到‘江’字,分明是指临淮郡所在的位置、曾经的江都易王治下的江都国!”
已被除国的江都易王刘建,为当今皇帝刘彻的异母兄弟刘非之子。刘非为平定景帝时的七国之乱立下大功,而其子刘建却荒淫无度,甚至密谋造反,终究身死国除。
如今江都国已除,地盘一部分划归了当今皇帝之子、广陵王刘胥治理,另一部分置临淮郡;而细君说自己来自临淮,其姓氏“柳”之音,又有诸多微妙……
暴利长张大嘴巴,来回走了几步,小声嘀咕,“那又如何?……那又能如何?总之,我决计不想再留下她。”
九方缨无奈地摇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身后不远处的屋内传出了薛林氏开怀的笑声,或许是细君说了什么顽笑话让她开心了。
“娘很久没这样笑过了。”九方缨低声说。
暴利长闻言一怔,默然不语。
“所以,我想留下她。”九方缨侧耳听着屋内的声音,神色越发平和,“我心中担忧,怕自己不能随时陪在娘的身边;若是有细君陪着娘,娘也能过得开心些。”
暴利长依然愣愣的,忽然一惊,一把抓住九方缨的肩膀,“阿缨,你……你当真要再嫁了?也太快了……是谁?”
这下,换了九方缨愣住,连忙摆手,“并不!我只是……”
“难道是今日宫里那个匈奴人?”暴利长如遭雷击般呆立,但马上又喃喃自语,“也好……那人虽是个匈奴人,但陛下相当宠信他;我瞧他的性子也不类一般的匈奴人,汉语说得好、也极为谦和有礼,跟着他,你的日子定会过得很好……”
“舅——舅!”九方缨几乎要恼羞成怒了,“您……您想到哪里了!我是要出去找份差事,好多赚几株钱来为娘治病!”
暴利长的低喃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她。
九方缨觉得头更痛了,摆摆手,“现在才过正午,稍后我便出去街上看看。”她一顿,心中盘算,“长安共九市,其间商贾极为富庶,凭我一技之长,定能找到差事。”
说完,也不理窘得满脸发红的暴利长,自己转身匆匆离去。
自从那日暴利长归来,九方缨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若这次献马成功,赏罚分明的皇帝自然有嘉奖,奖赏下来的钱财她可以先向舅舅暂借一些,在长安置一处房子安家;
若是有官职封赏,自然有暴利长去领受,与她一介小女子并无干系。
舅舅也才而立之年,尽管舅母和离在先,将来舅舅也必会成家再娶,无论如何,她与婆婆若是依靠舅舅,必不是长远之举。
她必要有自己的生财之道。
晴空当头,一行四骑快马穿过宣平门,快速掠过大街,径直往冠军侯府而去。
他们在门前下马,动作干脆利落。首当其冲的人身材娇小,忽然不耐地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看起来不过总角之龄,但那张小脸上却挂着肃杀的神情,身后的众人也都一身干练骑装,神色莫不严肃。
“于辰,把昨日那些蠢奴才提到院中来。”迈过门槛时,斗篷里的少年突然冷声说。
“诺!”身后最近的青年拱手,疾步往一边马厩而去。
花园里在多处翻修,匠人们正挥汗如雨,忽然见到那小小的少年领着一行人走来,忙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拜下,“参见侯爷。”
这小小的少年,自然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独子、而今的冠军侯霍嬗。
他面不改色地从人群中穿过去,庭院里已有人备下座椅,霍嬗径直走过去,解了斗篷便坐下,抬起头,目光冷肃地看着随后被带来的家丁们。
“侯爷饶命!‘朱血’之事,如今已得到妥当解决,伤蹄也有精心护理,绝不会再有下次了!”家丁们早吓得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
但凡在冠军侯府当差之人,都领教过这小侯爷的脾性和手段。
他父亲生在锦绣堆,虽因战争的天赋和丰功伟绩而广为人所尊重,但一些乖戾的小性情却鲜为人知;如今这位小侯爷,出身比其父更甚,又深受当今帝后的宠爱,乖戾脾气比其父也更甚。
如今见他似乎又要发作,伺候在冠军侯府的下人们吓得肝胆俱裂,几乎要随时屏气过去了。
“若不是你们这帮蠢材,将‘朱血’随意牵到院中,它怎会被尖石刺伤、失礼于人前?”霍嬗冷冷地说。
那声音虽稚嫩,却仿佛天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威严。
昨日那名气焰嚣张的家丁头目此时早已蔫了,哭丧着脸继续求饶,“那马昨日似有些焦虑,奴才以为……以为它是想出来散心,奴才便好生伺候,将它请了出来,不想路过花园时,它……它便疯魔了般,往外狂奔……”
霍嬗冷哼,目光灼灼地锁定在他身上。于辰从旁边递过来茶盏,霍嬗微微皱眉,还是接过了。
家丁头目面如死灰,喃喃道:“后来,那位公子好生交代了如何奉养马匹,奴才一直遵守,至侯爷您回来之时,‘朱血’大人已经好转了许多……”
“公子?”霍嬗正要饮茶,忽然停住。
“是是是!”家丁头目连忙又磕头,“那公子年纪轻轻,却好生厉害,不仅除去尖石保住了马蹄,更耐心教奴才们如何护理……”
便拼命回想了一番,把九方缨那时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个遍。
霍嬗将茶盏递回给了于辰,眸子里熠熠生辉。
“侯爷,您有何打算?”于辰躬身,在他耳旁轻道。
霍嬗又哼了哼,斜眼看地上跪着的人,“全部罚俸一月,拖下去各领五十棍。”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家丁们哭喊着被拖走了。
霍嬗站起身活动了手脚,转头正要走开,却见于辰一脸的无奈,眉毛不禁皱起,“你还有什么事?”
于辰叹了口气,“奴才以为,侯爷是对那个公子产生了兴趣,想要招揽他。”
“招揽?作甚?在府里添多一个吃白饭的马夫?”霍嬗毫不客气地说,转过头往房间走去,“我乏了,有什么事都压到明日再说……除非是陛下唤我,立即前来通报。”
“诺。”于辰笑着看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嘴上即便如此,他的小主子恐怕是真的对那个人有了兴趣。
“哈啾!”九方缨重重打了个喷嚏,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
白龙扬起头发出嘶鸣,似乎在关心她的身体。九方缨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放心,不过三两个喷嚏,并不碍事。”
长安市集繁华无比,但跑过一些集市,那些马市老板一见到她如此年轻的面孔,连连摆手不愿招纳她。
甚至还有一些,看到她骑着一匹老马,指指点点间颇为不屑。
九方缨一想起刚刚的遭遇,就觉得心中义愤难平,“什么商人?分明都是些不识货的傻人!白龙,他们瞧你我不起,你说,我们该如何?”
胯下的骝色马摇头晃脑悠然踱步,这回安静无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九方缨继续发牢骚:“你能忍,我可不能忍。一想到那些良驹在那些家伙的手之间买卖,不知道多少良驹会被他们误认为驽马、被发配去耕田拉车?想起这事,我真是心疼。”
旁边有人经过,瞧见这么个少年不知和谁在嘀咕,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颇受惊吓地看了九方缨许久,以为这少年撞了鬼。
但九方缨恍若未觉,一边四处观望寻觅着附近的马市,一边继续玩弄白龙的鬃毛,同它倾诉心里的不平。
“对了白龙,你说……今日方才咱们送进宫的那匹黑马,如今是不是过得极其滋润?”九方缨忽然想到,有点兴奋地在白龙的脑壳上点了点,“会否,皇帝命人给它铸个金马槽,睡个金马棚?”
“承华厩中并没有金马槽,也没有金马棚。”背后忽然有人回道。
九方缨身子忽的变得僵硬。
这个声音……
她的双腿不由自主一夹,白龙不高兴地从鼻孔里发出哼声,抬起前蹄在地上敲击,不太确定主人此时的动作是否意味着加快前行。
夕阳即将落下,中原的人们一直秉承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性,如今正是三三两两归家的时刻,道上的人也多了许多。
但那阵细碎的马蹄声靠近,听在耳中,却是如此的清晰。
面前的夕阳被挡住,金日磾的脸已经呈现在眼前,他的爱马“玉风”也横在了她的面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白龙。www.sxynkj.ċöm
“薛公子,你好。”金日磾与她并辔而行,微笑着看她,“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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