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缨还不太识得长安的路。
她将身子紧紧伏在马鞍上,耳畔只听得白龙的马蹄与石板路敲击的声音,夜色中四处一片幽暗,她辨不清方向,只能任由那哒哒的马蹄声为她引路。
金日磾究竟去了哪里?他上有高堂下有幼儿,绝不是那般不负责任的人。
九方缨忽然醒悟,她似已全然接受了这一切,仿佛已经将金日磾的母亲和幼儿都当做了自己的一般。
趁着夜色深沉,她狠狠红了一把脸,又继续全神贯注辨认路途。
孰料刚刚转过一个路口,迎面走来一队士兵,见到有人这个时辰还敢纵马长街,登时呵斥着走了过来,“下马!宵禁时分,竟还敢骑马外出?”
九方缨只得暗暗叫苦,轻轻抚了抚白龙的脖颈,勒紧缰绳令它停下。
那一队士兵瞬间团团围了过来,瞧见是个年轻女子,更是诧异,互相看了看,终于推出了一个年长稳重的代表,咳嗽一声道:“姑娘,此时已宵禁,请速回家中不得有误。”
“可是我……我要找人!”突然被一群人围在当中,九方缨有些畏惧,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卫兵皱起浓眉,九方缨忽然灵机一动,急忙道:“失踪的是皇上身边的奉车都尉金日磾,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故,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奉车都尉?”这样一说,那些卫兵都是一惊,纷纷议论起来。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不就是那个匈奴人么。”
众人忽然噤声,这样一说都记起了,皇帝身边有一名极为宠爱信任的匈奴人,不正是这名都尉?听说被俘虏之前还是一名王子,竟然会在长安做起官来了。
看着他们突然变得古怪的脸色,九方缨急得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无论他曾经是何人,如今却是汉臣,难道你们比当今陛下更英明不成?陛下会将一个奸佞之人带在身边?”
“好大的胆子,是何人在此妄议朝政?”一个低沉且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卫兵们立即让开一条路,为首的年长卫兵连忙迎上去,拱手行礼道:“张大人,怎么您今夜亲自来了?……方才抓到这小女娃骑马疾行,她说是——呃,奉车都尉金日磾大人失踪了,她要去找寻。”
来人抬手制止了卫兵的客套语,却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吃了一惊。
“金都尉?”来人重复了一遍,沉吟不语。
九方缨努力辨认了一番,蓦地记起,这不就是那位铁面无私的长安令张安世么?她立即向前一步道:“张大人,请您通融,我的马已经快要寻到金都尉的下落了,求求您!”
“你的马?”张安世更是惊讶,往前走了几步,他听着些声音颇为耳熟,走到明亮处细看,登时呆住,指着她手指抖了抖,“你……你不是那个……”
九方缨懊恼不已,今夜一下在如此多人面前暴露身份,看来她往后也不必再刻意扮作男子了。
她叹了口气,“详情容后再禀报大人,眼下寻到金都尉才是要紧事。”
张安世平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听得一阵“阿缨”的叫唤,暴利长正气喘吁吁地骑马赶到,见到这么多人围住,登时吓得浑身一颤,险些没收住缰绳。
卫兵们更是脸色难看,想不到宵禁时骑马的不止一个,一晚上竟能抓一双。
张安世也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暴利长,九方缨咬咬牙,上前牵住了解厄的缰绳,“大人,可还认得这匹灰马?良马被误认,便只能送去拉磨负重凄惨度过一生,更何况是人?”
张安世心头一震,面色不禁变了,皱眉道:“本官派一队衙役随你去,不可扰民。”
九方缨感激不已,“多谢大人!”
她重又掏出那方手帕放到白龙鼻端,白龙嗅了嗅,继续往前行去。九方缨立即上马而去,旁边几个衙役迟疑地看了看张安世,张安世点下头,“只管跟上去。”
白龙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着,忽然一个转弯,九方缨看到前面黑黝黝的一片不禁惊讶。
“前面是城墙,你这女娃子要作甚?”后面追上来的衙役大声道。
眼看要贴近城墙,白龙放缓脚步慢慢踱了过去,挨着城墙脚下转悠,焦躁地刨着蹄子。九方缨急忙往四面看,城墙上灯笼的光显得太微弱,可是她也看不到这附近有什么活人的痕迹。
莫非……
九方缨刚刚冒出一个念头,忽然感到头顶一阵冷风略过,她只来得及一个扭头,就见一道黑影自城墙上掠下,几个起落间飞快地消失不见。
“刚刚……那是什么?”衙役们终于赶到,却也正好目睹了这一切,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九方缨正要摇头,忽然联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在城外——这群人绑架了都尉,只怕已经丢到城外去了!”
“什么?”衙役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丫头在说疯话。
幸得张安世随后还是因为放心不下而赶到,听闻此话,沉吟片刻后亲自去城门边陈说。
九方缨凑过去,才知道这里是长安西北边的雍门,左近便是孝里市和俑作坊。听闻朝廷一位都尉失踪被劫持,又有方才一众衙役证实有黑影自城墙上掠下,守兵们也不敢耽误,一面去城墙上找寻黑衣人线索,一面放人让九方缨等出去找人。
长安城墙并不规则,北有渭河、西有潏(音“觉”)河,南部更将龙首原囊括,这扇西北边的雍门外,护城河与潏河相通。
一出雍门,白龙毫不迟疑地往南奔去,才走出去不远,九方缨已看到河边一个人影,登时惊叫出声,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
地上的人正是金日磾。
他浑身已然湿透,脸色苍白,似是被人扔进水里又捞了起来,意识却依然昏迷,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原地。
九方缨奔到跟前,几乎膝盖一软倒在地上,伸手去摸他的手腕和脖颈。感到手底下还有一份微微的跳动,九方缨手心发冷,立即将金日磾的头抱在怀中,用力掐他的人中。
“咳咳——”怀里的人呛咳一声,又吐出了些水,呼吸声渐渐大了。他勉强睁开眼睛,吃力地辨认片刻,正走近跟前的张安世停住脚步,惊愕地道:“都尉,你——你怎会如此?”www.sxynkj.ċöm
他回过头,立即吩咐道:“快取些御寒衣物来。”
金日磾又咳了几声,还没说出话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费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泫然欲泣的清丽面庞,几乎瞬间呆住。
“薛……薛姑娘。”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太好了,你没事……”九方缨低声道,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跌落下来。
金日磾浑身一僵,即便现在全身湿透手脚冰凉,他却感到一阵火热从心底里迸发,瞬间流遍了周身。
他喘了口气,慢慢攒了些力气将手抬起来,轻轻搭在九方缨的手腕上。
“此事……别告诉我娘。”他喃喃了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看着他的手又滑落下去,九方缨的泪水都瞬间止住,浑身一个哆嗦。“日磾,日磾——”她立即又去抓金日磾的手,用力地去掐他的虎口,泪水再次喷薄而出。
“薛姑娘,都尉只是昏迷过去了。”张安世的声音从一边淡淡飘来。
雍门边引起了一阵骚乱,不多时,复陆支和阿提兰终于闻风而来。见到金日磾的样子,阿提兰尖叫一声,登时也昏死了过去,令复陆支又气又忧,杵在原地面色尴尬。
张安世看了看在旁边照料金日磾的九方缨,再看看那边揽着阿提兰的复陆支,只觉头有两个大。他不过今夜有些失眠,顺道出来散心巡视,不想竟会遇上这种事,只怕明日也不得安生了。
过了许久,阿提兰终于悠悠醒转,听九方缨叙说了金日磾昏迷前说的话,复陆支立即抢白道:“让日磾到我处歇息,阿提兰你去向阏氏回报,说日磾在我家吃酒太多不能归,请她见谅。”
“你——”阿提兰气恼,她自然知道复陆支是想撇开自己,心里很为这男人的气量烦躁,况且她更不想让这狡诈的汉女薛缨和金日磾独处……
复陆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阿提兰委屈至极,但想到今夜原是她求复陆支再来帮忙,这份人情不得不认,只好呜咽着转头离开了。
复陆支将金日磾抱上马背,又向张安世一抱拳,叹息道:“今日之事,还请长安令费心,一定要找出那个黑衣人。”
“危害长安治安者,本官定会处理。”张安世也客气地拱手,看了看马背上的人,“都尉的情形,本官据实上报,校尉以为如何?”
“一切由大人做主。”复陆支道,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的九方缨,略一迟疑,还是向她走了过去,“薛……姑娘,如今由我接手,多谢你为日磾费心,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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