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夤深,门外已经一片静寂。
昏暗的灯下,阏氏抿唇端坐,眸子里却透出一丝担忧之色,怔怔地看着依然紧闭的大门。
“娘,怎么还在这儿坐着?”金伦从背后转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将一件绒裘披在阏氏身上,“哥哥还没回来么?”
阏氏微微点头,金伦在她身边坐下,用绒裘将她裹紧,低声道:“您去屋里歇息吧,我来等他。”
阏氏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金伦一跃而起,立即冲到门边打开,却发现外面站着的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阏氏……小王子。”阿提兰双颊有些微红,随着一张口,金伦嗅到她身上传来的酒气,登时有些尴尬,只得将她让了进来,甚至好心地伸手将她扶了一把。
阿提兰脚下微微有些踉跄,见阏氏坐在台阶边,登时有些茫然,歪了歪头,“阏氏,您为何坐在这里?……王子殿下,他……在什么地方?”
阏氏淡淡看了她一眼,原本因为担心金日磾而挂在脸上的焦虑已经尽数收起,沉稳地道:“阿提兰,此处是长安,已经不再有‘阏氏’、更不再有‘王子’。日磾如今不在家,你是特意为了他深夜前来的?”
阿提兰的脸上一下褪尽了血色,尴尬和窘迫令她低下头去,喉咙里发出似小兽的呜咽声。“您……知道都尉他去了哪儿么?”她喃喃地说。
阏氏的神情终于缓和,担忧之色重新显现,缓缓摇头,“他一归家便又匆匆离去,只说是拜访朋友。”
“朋友?”阿提兰嘟哝,“无论是去见谁,他定会向您说明,哪怕是皇宫里的皇帝多留了他几个时辰,他都会报说您知晓,不是么?”
阏氏低下头去,金伦也咬紧嘴唇,正是因此,他和母亲都对大哥生出了莫名的担心。
阿提兰忽然精神一振,推开金伦站稳了脚步。她握了握拳头,笃定地嚷道:“我这便去寻他!他一定——一定是为了那个汉人小子,一定是为了薛缨!”
“什么?”阏氏惊讶,“你何以如此确定……”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阿提兰已经转身匆匆离去。
长安夜深,风起。
屋内的人都已各自睡下,九方缨坐在床边听外面愈发烈起来的风声,又看了看桌前油灯里跳跃的火苗,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忐忑。
今晚对着金日磾坦承了身份,他对她回应的炽热感情也令她欢欣不已。
薛林氏的问题实在太心急了,也显得有些无礼。九方缨其实很惭愧婆婆会如此提问,但她更没料到的是,他会如此诚挚地回答薛林氏看似无礼的问题。
他原本不必要回答的呀……她捂住脸,可是他的回答竟是如此的无可挑剔,瞬间化解了她心中的担忧。
即便没有将其父休屠王的一段缘故说出来,金日磾也已经尽力将所有的说出,这样的心意谁还能感受不到?
金日磾……会是她的良人么?
回想方才席上的情形,九方缨感觉一阵恍惚,即便已经嫁过一次人,可那原本只是为了报恩、甚至是为了救人性命,从身到心,她依然如同未出阁的少女一般,带着忐忑和期待。
而现在,这份忐忑似乎越发浓厚了,让她感到坐立难安似的。
九方缨难耐地站起身来,来回走了数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想去熄灭桌上的那盏油灯。
“嘭嘭嘭!”
如雷鸣般的敲门声响起的瞬间,九方缨几乎失手将油灯摔到桌子下。
定了定心神,九方缨急忙审视了自己的衣衫,顿时庆幸自己还没换下外裳。她迅速穿好鞋袜,踩着那急促的敲门声急急地奔了出去。
“开门!薛缨,我知道你在!”
手刚刚拉开门栓,大门便被一个大力猛地撞开,九方缨险些被撞倒在地,踉踉跄跄地往后走了好几步,终于勉强立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迎上了两个不速之客,微愣之后立即认出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沉声道:“二位擅闯民宅,可知我大汉律法?”
来人,竟是那个匈奴女子阿提兰和那位曾追随霍去病的匈奴校尉复陆支。
两个匈奴人一闯进院子来,气氛立时变得紧张。他们往四面环视一圈,似在找寻什么,脸上的戾气看得九方缨心惊肉跳,但她咬紧牙关,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
四面既然静寂无声,阿提兰双目赤红,忽然自腰间抽出一只匕首指向九方缨,恶狠狠地道:“说!你把他藏到了哪里?”
夜风骤然凄紧,掠过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九方缨似乎嗅到了上面的血腥气。
尽管阿提兰的汉语语调依然古怪,九方缨却感到手脚渐渐冰凉。
“谁?你们要找谁?”她大约猜到了他们所来为何,心里也有些惊惶。
日磾……他们来找日磾吗?
金日磾出事了吗?
膀大腰圆的复陆支在前后看了看,走回到阿提兰身边,用匈奴语怒气冲冲道:“日磾不在这里,你是否又骗我?”
阿提兰眸中一片晶亮,却兀自不肯放手,依然将匕首贴在九方缨的下颌处,用匈奴语怒吼道:“没有,日磾一定是出事了,这女人一定知道!一定!”sxynkj.ċöm
复陆支回过头,忽然一愣,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九方缨,半晌“额莫——”他意识到说错,立时改成汉语,惊讶地道:“女人,薛缨……你原来是女人?”
那瘦小的身影仿佛随着夜风轻轻飘摇不休,锋利的匕首紧紧迫着她的下颌,越发显得她的身形单薄。
复陆支登时一阵脸红,又仿佛恍然大悟,惊讶地转着阿提兰,“你已经知道了?”
阿提兰唇角微微勾起,目中透出一股凄然,“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将她一刀斩于马下了。”
她喘了口气,慢慢收回匕首,似脱力般后退一步,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日磾不见了,日磾一定是出事了……我找不到他了……”
复陆支原想扶住她的肩头,听到她如此说,如遭毒虫啃噬般迅速收回手,目中闪过冷光。
“阿缨,怎么回……啊?他们是谁?!”打着哈欠的暴利长也走了出来,看到两个气势汹汹的陌生人站在自家院子里,登时吓得不敢再多迈一步。
九方缨侧头,看到薛林氏和刘细君的房间相继亮起了灯,忙向暴利长道:“舅舅,你速去先安抚娘和细君,只管让她们继续安歇,外面有我。”
暴利长忙不迭地掉头就跑,复陆支啧啧两声,“怂包的汉人。”
“校尉,您说错了。”九方缨迅速打断,冷冷地看着他,“无论汉人或匈奴人、西域人,谁都会有恐惧害怕之时,请校尉不要妄议他人。”
复陆支拍了拍额头,虽然没有说话回应,看向九方缨的目光有了些变化。
“这样晚的时辰,日磾没有回家,没有向阏氏报信,他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阿提兰如背诵般重复的话再次响起。
九方缨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和复陆支凝重的神情,心知应当不是阿提兰在耸人听闻,沉吟片刻道:“校尉,请你先带着阿提兰姑娘在我们屋子左近寻寻,我……我稍后也出去寻找。”
“日磾是多久之前从此间出发回家的?!”复陆支一下抓住了问题关键。
九方缨想了想,犹豫地道:“已是近一个时辰前……”
复陆支急得一拍大腿,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拽了还兀自恍惚着的阿提兰走出了大门。
九方缨怔怔地看了看在风中摇摆的大门,又立即转身往后院冲了出去。
见暴利长正走过来,九方缨急道:“舅舅,把金日磾今晚落下的那块手帕取了,到马棚来!”
“啊?……哦。”暴利长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
马棚里的两匹马各自浅眠着,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白龙和解厄一齐惊醒,冲着九方缨晃头甩尾。
九方缨过去解开了白龙的缰绳,她感到自己的手在抖。
轻轻抚了抚白龙的长脸,九方缨喃喃:“白龙,你是我长辈,早已见惯风雨,也最知我心意……可否再为我花费心思,替我寻到他?”
白龙抬了抬脑袋,暴利长捧着手帕气喘吁吁跑来,九方缨立即从他手中抢过,在暴利长惊讶的注视下,她将手帕放到了白龙鼻子下让它细嗅。
白龙对着那帕子认真嗅了半晌,忽然抬起头,似在辨别风中的气息。
“且当我是管夷吾,白龙啊白龙,为我找出那条能找到他的路罢!”九方缨颤抖着手攥紧那方手帕,眼泪几乎要淌下来了。
《韩非子》中载,春秋时管仲辅佐齐桓公征讨孤竹,途中迷失方向,终凭借一匹老马顺利寻得出路。
马的嗅觉极为灵敏,甚至于能分辨草料与水质的好坏,但九方缨还从未用它来寻人。
可是眼下,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忽然,白龙长嘶一声,九方缨立即向暴利长道:“舅舅骑解厄,速同来!”便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任白龙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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