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顿便饭,但在暴利长的各种暗示和准备下,竟然也布置得极为丰盛。
因知晓了金日磾的“都尉”身份,薛林氏无论如何不敢居上,但金日磾又坚辞不受,经过暴利长和九方缨苦苦劝说,总算让薛林氏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
“咦,细君那丫头呢?”薛林氏见只有九方缨在为众人盛饭,往四面看了看。
九方缨将饭碗递给暴利长,又接了一个空碗,微笑着道:“她身子有些不爽利,我已在后厨留了饭菜,待她自己觉着好些了,自然会起来吃的。”
她偷偷觑了一眼对面毫无自觉的金日磾,细君退避三舍自然是因为他的缘故,如今广陵王府只差几步就能找到这里来,若再被皇帝近臣发现下落,细君危矣!
这样想着,又生出几分羞恼,九方缨狠狠瞪了暴利长一眼,都怪这个舅舅!
“都是些家常小菜,怠慢都尉了,还请见谅啊!”暴利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心里可是乐得不行,笑呵呵地举杯向金日磾敬去。
金日磾忙也双手捧杯,二人一碰,以袖掩面饮了下去。
“倒真是一副士大夫模样呢,不错的人儿。”这边九方缨才刚刚落座,薛林氏悄悄贴了过来同她耳语。
九方缨面色一红,但薛林氏可是她的婆婆,莫非……
她惊愕地看着薛林氏,却见薛林氏对她微微颔首,目中虽隐隐仍有忧伤之色,笑容却也真挚。
九方缨的心狂跳起来,难道薛林氏业已赞同了她改嫁?
“哎哎,你们在说些什么呢,女——人间的悄悄话?”暴利长的声音已经有些大舌头了,九方缨不满地扭头瞪他,试图去抢他的酒杯,暴利长赶紧护住,直嚷嚷,“都尉,快帮忙教训这丫头,实在太不像话了……”
金日磾局促地坐着,毕竟是别人家事,他怎好插手。
“还较劲了,真是岂有此理。”九方缨佯怒,抓起酒坛就要往地上掼。暴利长惨叫一声,“啊哟小祖宗,快些把它放下来,这酒不是钱啊?”
九方缨挑眉,立即趁这机会挤兑他道:“岂不是正好给你个理由,去对面文姊姊那儿再去买酒?让你和佳人又得机会见面,这不是好事么?”
暴利长这回不说浑话了,他看到自家外甥女双颊红扑扑的,虽然直勾勾地瞪着他以示教训,却目光莫名闪躲着,分明是不敢看他身边的金日磾。
暴利长心里登时乐了,果然他外甥女对金日磾也是有情的,既然双方都含情,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需要他再刻意为之?顺其自然便好。
他笑嘻嘻地拱手,“是是是,大小姐教训得极是,快些把酒还我罢,再胡闹,可真是冷落了都尉大人。”
“当真不曾,万勿挂怀。”金日磾连忙摆手道。他本在一旁静静听着舅甥二人对话,只听得二人都如此俏皮,他也不由唇边带上淡淡的笑意。
在九方缨的家中,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活力和勃勃生气,令他感到身心的松快,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留一刻。
在宫中他谨小慎微,只因他是伴君近臣,一举一动都必得万分小心,多年过去,至今只觉一阵疲累。
好容易回到了家中,母亲阏氏性情喜静,弟弟金伦尚未婚配,更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拘谨谦恭的性子,只得金傅一个好动的年幼小儿,如珍宝般受到家人诸多呵护。
但即便如此,一回到了家中,金傅也全然不似在宫中那般活泼,不时沉着一张早熟的小脸,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连他这个父亲也觉得有些难堪,无力进行管教。
……
金日磾扶额,这时回想起来,时至今日他才感到自己对家庭关照并不算多,一门心思尽数留在了朝堂之上;长此以往下去,难免会顾此失彼,他该如何是好?
“都尉?都尉——您莫不是有心事么?”www.sxynkj.ċöm
听到暴利长的声音,金日磾立即回神,见席上三人都看着自己,尤其那少女目光灼灼,哪怕先前不敢与己对视,如今也带着关切的情感向他看了过来。
金日磾顿感尴尬,向他们一拱手,“望乞恕罪,我……我走神了。”
暴利长赶紧道:“哪敢,都尉在宫中定是事务繁忙,今日屈尊到寒舍已是不易了。”
金日磾歉意一笑,目光落在九方缨脸上,九方缨这时才觉得自己举动似有些轻浮,低下头去继续吃菜,耳朵尖却有些红了。
金日磾心中有些暖意,唇边带上了笑意。
“来,吃菜吃菜啊。”暴利长大手一挥,殷勤地给金日磾夹菜。
酒菜下肚,薛林氏看了看酒意上脸通红的暴利长,又看看低头谨慎吃饭的九方缨,终于自己忍不住了,举杯向金日磾关切地道:“民妇冒昧,敢问都尉是哪里人氏?家中双亲也在长安么?家中可还有什么人?”m.sxynkj.ċöm
这边三人都埋头大吃,闻言均是一愣。暴利长和九方缨迅速互看一眼,却都不敢再看金日磾,不约而同有些窘迫。
这样的问话实在太直白,九方缨不禁有些羞恼,向薛林氏看了一眼,嗔怪地道:“娘!怎可如此僭越,且不论是都尉,至少今日他是客人!”
薛林氏讪讪,但只向九方缨看了一眼,依然期待地看着金日磾等候他的回复。
九方缨更加尴尬,拼命地向暴利长使眼色,暴利长也脸色有些难看,悄悄看了金日磾一眼。
金日磾静静地坐在原处,神色镇定自若,九方缨不禁心潮起伏,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婆婆这话问得太失礼,以金日磾如此身份,若是他真的回答了,婆婆岂不是会吓坏?
若婆婆失色,又岂非是对金日磾的羞辱?
九方缨在袖中用力捏着手指,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但金日磾的声音随后响起,令她瞬间愣住。
“家父已身故,家母为陈留郡长罗县人。舍弟如今仍在黄门署任职,家中亡妻余下一子,年已五岁。”
九方缨抬起头,金日磾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眼睛里却是一片坦然。似察觉到她抬起了头,金日磾微微偏头,深深凝视着她。
迎着那清澈的目光,九方缨忽然感到眼睛一热,鼻头也有些酸:尽管他的匈奴人身份极为敏感,但到了如今、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已对她毫无隐瞒。
听到如此坦然的话语,薛林氏也沉默了,这才后悔自己问话太过直接,只好讪讪地看向九方缨。
看到婆婆的眼神,九方缨轻轻叹息,知道婆婆也并不是存心为之。她装作不经意地在眼上轻轻抚过,鼓起勇气抬起头,向金日磾露出淡淡的笑容,“令公子我还未曾见过,想必与都尉一般,是个机灵聪慧的孩子。”
在九方缨的面前提及金傅,金日磾面上微微有些热,想起那孩子的顽劣性子,也只能叹气一声,“不过尔尔,实在不足道。”
眼见气氛变得低沉,暴利长赶紧挺身而出说了些俏皮话,提起方才在后院被白龙突然踢了一脚,嘴里不住埋怨自己在家中竟会被一匹老马欺负,逗得女眷们乐不可支,连金日磾也忍俊不禁,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些笑容。
一顿晚饭很快用过,金日磾自然要即刻返家,他心中虽怀有不舍,但毕竟没有向母亲和弟弟说明就独自在外用了饭才归家,毕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虽然九方缨一直向暴利长使眼色让他去送金日磾,但暴利长装出醉醺醺的样子趴在桌上,只微微眯眼、从眼睛缝里瞧着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气得九方缨在心里后悔白龙那一脚踢得太轻。
最终,还是她硬着头皮将金日磾送出了大门。
“不必再送,长安的路……我至少比你熟。”才跨过门槛,金日磾便出声道。
门外夜色如墨,三两点星辰缀在无垠的夜空中,连月光也变得微弱。金日磾的半张脸隐在夜色中,但九方缨能看到,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多谢今晚的招待。”他轻声说,“只可惜……我终究不够坦白。”
九方缨心头一阵酸楚,汉匈之间的多年战争,让汉人和匈奴人彼此总有一些不能轻易消解的隔阂。但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若轻易以种族划分隔开,岂非太过无情。
她用力地摇摇头,“不必……当真不必。”她低声道,“都尉有自己的难处,但于我而言,都尉……是一个优秀的男子。”
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周身所有的力气,九方缨立即抬手捂脸,那阵猛地窜起来的灼热感几乎要将她的手也灼伤。
“记得,别向外人透露我的身份——我还得赚钱养家呢。”她咕哝一句,“不送了。”转身就跑进了院子里。
金日磾还沉浸在她最后的那句话中,良久才回过神,发觉面前的大门已经关上。他啼笑皆非,慢慢转身走开,同时回味咀嚼着九方缨的那句话。
他忽然想起阏氏曾经念过的一句据说来自楚人的古诗,“心悦君兮君不知”,但在此时此刻,他心悦之人,岂非也心悦于他?
金日磾唇边的笑意越发浓厚,脚下也变得轻快。但刚走出一步,忽听得脑后风声乍起,他大惊之下还未及反应,后脑一阵剧痛,瞬间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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