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李监正替你传扬阴煞缠身之说,我倒能理解,这也全了阴兰芝的面子,不致令她处境不堪。只是为何这传言近日有些走调?竟冒出你是天煞孤星转世,在高昌一役中杀孽太过,招致天谴的说法?”凌清舒低声问曹承钰。
他们出了石府后门,沿一条灰土小巷往外走。
这附近都是做教坊中人的生意,此时正是上午,路边没甚么闲人,几间茶楼铺子也冷落得很。只有几条癞皮狗和乞丐躺在街边晒太阳。
“你也听说了?”曹承钰看着她微笑,“你放心,我已经打听清楚,是雪阳番僧搞的鬼。”眼眸一寒,声音却很轻松,“那番僧名叫多吉,是个天竺僧,借说法的名义,拿我做筏子,暗置褒贬。”
“多吉上师?”凌清舒微微皱眉,“这名字最近经常入耳。就连乐邑侯府上,我叔父也跟我婶娘商量,说是要送一份礼,让他帮我妹子祈福,嫁个好人家。”
侧头看着曹承钰,郑重道:“传言恶毒,你要小心。”
李长风最初的谶纬之言,不过是说曹承钰撞了邪,纯属个人之事。多吉上师这些话,却是暗中把征伐高昌定义为不义之行,这是在借曹承钰针砭国事,居心实在险恶。
曹承钰明白她的意思,停下脚步,凝视着她,问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
凌清舒看看他,回过头去,继续往前举步,轻声嘟哝:“这里有个呆子。”
身侧一紧,他跟上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只在你面前,是个呆子。”
他说话时,两人衣袂相接,身体只隔半拳,温热气息从上到下笼罩,几有拥抱的错觉。
宁凝带着人跟在两三步远处,看到前头情形,拿眼看天,咳了几声。
曹承钰退后半步,两人定定神,继续前行。
曹承钰接着方才的话头:“我瞧多吉这番造势,所谋当不在小。我这件事,只是他顺手为之罢了。”
“你就任由他抹黑?”凌清舒睨他一眼,眼波动处,明显看到他眼神一暗,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唇上。心头起了一阵细细火苗,火势不大,却哔哩剥落不停地烧,微微的热,满满的燥。
曹承钰回答之前,先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这里人真多。”
凌清舒一咬唇,又要横他一眼,到底不敢再惹火,只好自己憋住笑。
这才听到他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事还轮不到我生气。李监正被人挑了场子,欺到头上,在司天监气得暴跳。这几日历法也不修了,天象也不看了,与玄天观的真纪道人说好,要借他的场地,与那多吉上师斗法。”
“佛道相争?这么大的热闹,我怎么不知道?”凌清舒奇了。
“多吉这一派,与中土大乘佛教颇有不同。与其说是佛道相争,倒不如说是密道相争。”曹承钰解说了一下,又笑道:“你自然不知,因为此事尚是李长风的筹谋罢了。这是我在他家里,晚上陪他喝酒时,他给我讲的。”壹趣妏敩
“你这些日子,都在李长风家里?”凌清舒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李宅逼窄,曹宅华贵,曹世子,何弃华屋而就陋室?此非智者所为也。”
曹承钰侧头看着她,他不信她不知道,也不信她猜不出他避嫌的初衷。
然而看着她高高挑起的眉毛,看着她明知故问的一脸促狭,看着她黑濯石般的眼眸里漾着的满满笑意,终究忍不住,心中一软,如她所愿,柔声答道:“我身居陋室,心在华严胜境,遍尝相思滋味。此间乐,不思还。”
她爱听他讲情话,他便日日夜夜,朝朝暮暮,讲给她听,又有何妨?
凌清舒望着他,“人皆谓相思苦,为何你独以为乐?”
曹承钰回望着她,轻轻将手按在心口,低声道:“此处若有疼痛,若有酸胀,若有炼火,若有渊冰,自是万分苦。可若弃了这万般苦,则生平再无半分乐。”
“清舒,我想你。”
语声低沉,近似耳语。
凌清舒猛吸一口气,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说得对,这里人真多。”
宁凝小心量着自己的步距,速度绝不能比蜗牛快,步伐绝不能比蚂蚁大。
身后传来侍女的抱怨:“不如让我们回府里喝盏茶再出来,也不会追不上小姐。”
宁凝回头,说话的侍女吐吐舌头,小声告饶:“姐姐别生气,我瞎说的。”
宁凝装模作样教训她们:“你知道什么?小姐是有正经事要慢慢交代曹世子,少说些没用的蠢话。”
一回头,看到前头那两个走两步,停三步,明明看上去正常客气,却总有哪里不对头的人,想着太后的嘱咐,心里悠悠生出些伤感来。
凌清舒又往前走,再次捡回话头:“你这些日子不在家,就不怕她晚上再来杀我?”
“怕。”曹承钰跟在她身后,压低声音,“我夜半回去守着,却没发现一丝异常。她的失魂症,居然好似不药而愈一样,再没发作过。”
“怎会这样?”凌清舒骤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眉头拧起,“以往你不过是心里有我,她在宾魂状态,就能恨我入骨。如今你为了我,打算与她解除婚约,她居然一点也不为所动?这说不过去。”
“我有个猜测。”曹承钰上前一步,两人并肩,他悄声道,“这些日子,她时常进宫侍奉太后。回府以后,日常与侍女们所讲的,都是太后的慈心善意,几乎没再提起过你我。”
“你的意思是,”凌清舒脸色沉下来,声音转冷,“如果她真是受人操控,居心叵测,那么她如今的目标已经不是我,而是外婆?”
“极有可能。”
凌清舒今日出门,特意穿了高筒绣云小羊皮靴。狠狠踢一脚灰,道旁腾起烟尘,一条癞皮狗连打几个喷息,爬起来走远。
她收回脚,回头瞪着曹承钰,“我以前与你定下的所有关于她的约定,从现在开始,我随时可以反悔。如果她真有不利于外婆的举动,我不会再为她保密。也不会再想着替她医治。”
“我明白。”曹承钰点点头。
两人终于走到小巷尽头,拐弯转入一条宽大长街。
没走到两步路,凌清舒正打算说话,曹承钰忽然抬头,朝对面望了一眼,手臂一伸,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往街侧一道开着的大门里闪去。
两人转入门后,很快宁凝也带着侍女冲进来,没看到门后的他们,一头往里跑过去了。sxynkj.ċöm
曹承钰正要松开手,出声叫她们回来。耳边忽然有温热气息靠近,凌清舒轻声道:“别出声。”
曹承钰一怔,心头轰然一下,如受巨雷冲击。手臂先是一抖,随即下意识一紧,将原本轻轻揽着的身躯,紧紧搂住。
凌清舒伸手揽住他脖子,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听着对方心跳,看着对方眼中的渴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急促气息。
以及共同的拼命克制。
过了片刻,凌清舒低声道:“这里是哪里?你刚才看见什么?”
“这里……”曹承钰抬起混乱的脑袋,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慢半拍地回答:“好像……看上去……是……教坊?石府旁边的……西教坊?看见……什么?唔,我看见晋王殿下。”
晋王?
凌清舒一愣,曹承钰慢慢恢复神智,手臂轻轻放松一些,拉开一点两人的距离,以免身体的不雅反应被她察觉。
“我看见他在对面茶楼上,正向外张望,就……”他忽然怔住,接下去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怕他看见?”
凌清舒也愕然,看着他,疑问道:“对呀,我们光明正大见面,大庭广众下说话,为什么要怕他?”
两人对视,过不一会儿,同时低声大笑起来。凌清舒笑得直不起腰,扶着曹承钰手臂,喘着气,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十分辛苦地说道:“曹承钰,你作贼心虚。”
“嗯,你说得对。”曹承钰比她先停住笑,一双眼眸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连眨也舍不得眨一下。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凌清舒渐渐笑不出来,咬着唇,将手递给他。他轻轻一拉,重又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唤道:“清舒,清舒,清舒。”
他唤一声,她低低应一声。两年,无数个日升月落,无数个霜晓寒暮,大漠黄沙中的刻骨相思,宫阙九重间的悠悠桂香,重逢之后的两处黯然,都在这样不停重复的呢喃中,悄悄闪现,又一一消融。
方寸之间,春意暖融。
“你方才在想什么,居然一看到晋王,就心虚得想躲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凌清舒方才止住这近乎幼稚的对话,低声问他。
“我……”他迟疑着,扭捏着,光洁脸面涨得通红,似是不好意思至极。过了半响,才下定决心,轻声道:“你知道,我曾有数月,不良于行。”
“嗯。”凌清舒心中一酸,搂住他脖子,踮起脚,在他侧脸轻轻落下一吻。
曹承钰发出满足的叹息,偏过脸,蹭蹭她脸庞,方才继续说道:“当时无数郎中断言,我此生再无望行走,也,也不能,不能人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悄然耳语。
凌清舒伏在他怀里,静静听他回忆那段灰色往事:“我也这样以为……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我,半夜做了个梦。”
他停下来,好一会儿没有言语。重新开口时,却是低低的道歉;“清舒,对不起。”
凌清舒抬头看着他:“你梦见什么?”
他沉默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梦见你,清舒,梦见我们在一起。”
凌清舒今年十八岁,虽然偷偷看过一些艳情笔记,究竟对男女□□,只是一知半解。却已足够明白他言下的暗示,脸上飞起一阵红霞。
心中怦怦直跳,却又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第二天醒来,我还记得梦里的情形。”曹承钰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确定她没有因为他的唐突而生气,方才隐晦地说完,“然后,我发现,我有知觉了。”
凌清舒把一张火热的脸埋在他怀里,听着他强健剧烈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忽然悄声笑起来,抬起头,伸手抚摸他面颊,神色得意至极:“曹承钰,我是你的恩人。”
“嗯,重生之德,再造之恩。”曹承钰柔声回答。
“那日你在球场上救我一命,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凌清舒眨眨眼,笑吟吟道。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曹承钰微微笑着,低头蹭蹭她额头,又道:“方才,你就在我身边,咫尺之远。这是我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如幻似真。你说我看到晋王,做贼心虚,我那时候,真是心虚的。难怪世人说,舅兄如狼。”
他说了俏皮话,原指望逗凌清舒一笑。她却忽然沉默下去,脸上柔和喜悦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过了片刻,她低声道:“曹承钰,我很累,你抱我一会儿,可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收紧手臂,将她拥在怀里,找到她耳朵,低头问道:“清舒,你有烦难事?”
凌清舒没有回答,脑袋伏在他肩上,两支柔软胳膊围住他脖子,轻轻阖上眼睛。鼻端有他清冽好闻的气息,叫人十分安心。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喧哗声,为首的女子声音高亢刺耳:“我家小姐若是有什么事,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要被抓去砍头。还不赶紧去替我寻人?”
一个奇怪腔调的男子声音回答:“你家小姐是谁呀?小僧正与施主们说法,你这般闯进来,大吵大闹的,实在叫人头疼。”
这时候又有个男子声音响起:“大师,这侍女我认得,她是跟着大小姐的人。”却是石雄。
里头正嚷嚷着,门口也呼啦啦冲进去一拨人,为首一人高声叫道:“什么?清舒不见了?”
正是曹承钰见了心虚的“舅兄”——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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