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仙为罗文英算好的吉时在三天后的卯时初,吉壤选了两个地方,以备其中一个不能用。李家村的人对“风水”很重视,风水先生选吉壤讲究的也是“风水”,要能让死者入土为安,更要能荫庇本家后人。
选定吉壤的时候,风水先生会给出一个大概的方位,然后本家派人带着风水先生到选定的方位的自家土地上,风水先生在有限的地方上选出最佳的“风水宝地”。这个“风水宝地”未必是最佳选择,但一定是本家所能拥有的最好选择。
这是因为有些地方的“风水”虽然更好,但地方不属于本家,而地方的主人也不愿意出让,自然没办法在那里下葬。在很久以前,我说不清是多长时间,那时候是不计较,或者说不能计较这种事的。
不管是谁家有了白事,一旦风水先生选定了吉壤,那处地方就得用来安葬死者——当然不是聚居区。哪怕那块地方不是本家的,地方的主人也不能拒绝。这种规矩似乎有些不讲道理,凭什么自己家的风水宝地要给别人安葬呢?可换过来想,本家有人亡故,同样可能安葬在别人家的风水宝地上。这种规矩之所以得以遵行,大概也是因为整个地方,比如一个村子,一起生活的本就是一族之人。那些被切分成大大小小无数块、分属各家的山林土地,越往祖上数就越是一个整体。李家村现如今最好的风水宝地,安葬着的是李家村所有人共同的祖先。
小半仙给罗文英选的第一个吉壤在天赐山东侧,朝向妙玉庵的方向。但那边没有分到李富贵的山林,几处有地的人都不愿意把让出来,哪怕只是一小块。
另一处选定的“风水宝地”在会仙山靠近山顶的地方,不巧的是,那里照样没有分给李富贵的山林土地。李富贵肯定曾让小半仙在自家的山林里挑选,但小半仙似乎认定了只能那两处。在这个问题上,李富贵也好,李爱国也罢,哪怕是李建业从医院回来,也不敢拂逆小半仙。sxynkj.ċöm
李天星搀扶着李进仁缓步走来,同来的还有李进贤。李进仁和李进贤是长辈,自然不是来上香的,李进仁让李天星交给本家一份帛金,再给罗文英上了三炷香。这是极大的礼遇,李爱国以跪拜谢礼。
“唉,好人不长命,像我这种没有用的人却赖活着。”李进仁叹声道。
“仁叔不要这么说,生死有命,怨不得谁,要怨就怨文英她命不好。”李富贵哀戚道。
李进贤也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又没说。与李进仁相比,李进贤就像是个“粗人”,但他也是个好人,他大概怕说错话吧。
“会仙山,不知道我们的祖宗们当年是何等的气魄,敢把一座山称作‘会仙山’,我们这些后人可真比不上祖宗们。”李进仁望着远处,会仙山的山巅一片青绿,极富生命力。
“父亲,我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说?”李天星低首问道。
李进仁说:“不可胡说。”
李天星抬头道:“不敢胡说。刚才父亲说到‘会仙山’,我突然想到,我们将往生的亲人安葬在山上,那些亲人们自是上天当神仙去了,后人到山上祭拜缅怀,可不就是‘会仙’么?”
李进仁看了看李天星,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李进贤则忍不住夸赞“说得好”,但又觉察此时此地并不值得高兴,又歉然地看了看李富贵,不再言语。
李富贵诚挚地说道:“谢谢。我也相信,她是上天当神仙去了。”
李进仁说:“那以后就到会仙山上去看她吧。”
“叔,您……”李富贵满是讶异。
李进仁摆摆手。“不过是几寸薄土,不过是几寸薄土啊。”
李富贵忍了许久哀痛,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了。浑浊的老泪从他的眼里汹涌而出,滑过不再平整的脸。他双手抱拳,对李进仁深深一拜,眼泪如断线的雨,落在地面上缓缓地蔓延开。
李进仁伸手拍了拍李富贵的肩膀,让他起身。“能让你哭成泪人,英婶子泉下也会笑的。”
李进仁和李进贤走后,陆续又有一些村民送来了帛金,自承后辈的人还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罗姓族人也来了不少,虽然轮不到他们来帮忙,但总挡不住他们表达一份哀思。
张舒梦回来了,她不得不回来,哪怕她更牵挂的是仍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李建业。她要回来,不仅是因为她是儿媳要来为婆婆送终,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李建业回不来,她就更需要回来,她要把李建业的那份伤心和悲痛哭出来。
李丝言已经哭过了,她这个年纪已经懂了什么是死亡。她跪在罗文英的灵床旁,沉默地烧着纸钱。李传福红着眼睛,跪在一旁一语不发。李丝言往他手上塞了些纸钱,他麻木地捏着那些纸钱,身子却一动不动。
李思琪还小,她看到那个慈祥和蔼的阿婆躺在了床上。大人跟她说,阿婆死了。但她还不是很懂什么是死。这是她的人生里第一次经历的死亡,或许她现在不知道它的意义,等她长大后会明白的。
张金也来了,范长生也在。他们是以私人的身份来的,送上了帛金,恭敬地上了香。李爱国向他们谢礼,张金只是摇了摇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黯然地离去。
罗永贵的大儿子罗有金带着老婆孩子来了。他是罗文英娘家的代表,一家人在罗文英的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李富贵不乐意见到他们,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赶走他们。罗文英也不会希望李富贵那样做,自己在人世的最后一幕,总该有娘家人见证与送别。
罗小宝的眼睛没有救回来,以后他就是“独眼龙”了。罗永贵和孙招娣在医院陪着罗小宝,不曾回来。李家人也不希望他们来,曾经的爱已经化作了如今的恨,罗文英生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已经很苦了,不能再带着恨走向那个世界,那对她也太不公平、太残忍了。
李彩燕连续念了十几个小时的经文后晕倒在灵床旁边,把众人吓得不轻。好在她只是因为伤心,又连续念经,身体经受不住便罢工了。宽大的床上,李彩燕侧躺着蜷缩起身子,她的眼泪从一只眼流到另一只眼,再滚落到枕头上。
某一瞬间,她突然坐了起来,两只手在脸上擦了擦,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笑了笑。随后她下床点燃了三炷香,整理好身上的海青,开始打坐念经。她的经声很轻很柔,像是有人在喃喃细语,飘飘渺渺。香在缓缓燃烧,白色的烟雾跟随着经声起舞,飞过李彩燕的面前,飞到她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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