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木匠眯眼老李被请了来，给一副棺木上漆。眯眼老李的木匠手艺也是祖传的，从小就眯着眼看人，从小眯眼到眯眼李再到眯眼老李，他这一辈子就没有摆脱过眯眼。
据说眯眼老李的祖上也做过棺材铺的生意，没多久就赚了一大笔钱，随后就把棺材铺关了，并立下规矩，后辈子孙再不可从事这个行当。眯眼老李会的手艺是做木制的家具，村里大多数人家里都有他做的家具。
李富贵很早就给自己和罗文英准备了棺材，以前也介绍过，提前准备的棺材是不能上漆的，得到用时才可以。上漆这种手艺活，村里只有眯眼老李干得好。
以前有年轻人看见眯眼老李给棺材上漆，想到家里的床、桌子、椅子都是眯眼老李制作的，顿时很不爽。拿这话跟家里老人一说，想让老人表表态，怎么也不能让眯眼老李再给棺材上漆了。谁知老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扇到哪是哪，老人也不解释，由得年轻人去困惑。
棺木有多种颜色，但适合罗文英的大概只能是黑色。新刷的黑漆在阳光下反射着清冽的光亮，让人不敢多看。
在上漆之前，为了哪种颜色也有过争执。黑色太过沉重，李爱国想要红色。有宗亲长辈不赞成，认为红色是喜庆的颜色，唯有寿终正寝的高寿老人能用。而罗文英寿终不及甲子，算不上高寿。李富贵想要用金色，宗亲长辈也不赞成，金色是王侯将相使用的，怕罗文英承受不住。有人建议直接用原木色，不必上漆了，这下轮到李富贵和李爱国不同意了。黑色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李富贵从屋里冲出来。几个年轻人正抬着棺材往凉棚下放，李富贵喘着气，感激地看了看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房亲，按规矩要来帮忙。一会之后，有执事抱着一箱啤酒出来放到年轻人们的桌上，还一人给了一包香烟。
葬礼最怕碰见下雨。
李家村有路祭的习俗。以前在“八仙”抬棺上山之前，会在一个最开阔的路口进行路祭。那里是迎来送往的通达之处，在那里送别亡灵以昭示“一路走好”。路祭是露天祭拜，若碰上下雨，香烛纸钱都无法点燃，自然会被视作不祥的征兆。
前来帮忙或者送别的亲友也不希望下雨，下雨天会让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比如在亡者经过的路途中，每隔一段距离要燃放一挂鞭炮，要是晴天便可提前将鞭炮摆放在路边，到时只需一边走一边点燃即可。要是碰上下雨天……
好在这场小雨真的很小，刚刚好淋湿地面，淋湿草叶表面，草叶下的泥土都还是干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地像人早晨醒来用手招水洗了洗脸，就连空气都变得清新凉快了许多。
村口有一辆大车开来，没有开进村里，而是停在了路边。大车亮着车灯，还有大灯从车上搬了下来，架在车顶上，照亮了车旁的一大块空地以及一棵老树。这是长乐县的天堂乐队，专为红白事演奏的团体。二十几个男女穿戴整齐，一身白衣，排列成行，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子挥动了一下手上似标枪般的指挥棒，顷刻间鼓乐喧天，把李家村从沉睡中惊醒。
土狗朝天开始狂吠。
天堂乐队原本可以将车开到门口，但他们选择在更远的地方下车，并一路演奏着走过来。他们先在门口演奏了一阵，换了几次队形，大概也换了乐曲，听着总是差不多。之后又进院子里演奏一番，随后在执事的安排下入座吃早饭。
天堂乐队那响亮而又有些难听的奏乐声，不仅惊醒了李家村，惹得土狗们惊叫不已，也是许多村民今日的闹钟。他们都是李姓宗亲，今天要到李富贵家帮忙。乐队的奏乐一响，他们也该起床了。有些宗亲更是整夜没睡，早就在等着那个时辰的到来。sxynkj.ċöm
做法事的“和尚”——不是寺庙里的和尚，李家村把给死者做法事的人统称为“和尚”——比天堂乐队来得晚一些。他们只有三个人，一个师父，两个徒弟，穿的是普通的衣服，提着几个黑色的箱子。师父先从箱子里取出法衣穿上，徒弟们没有，他们的法器也比乐队简单，只是一个小锣、一个铜嚓以及一支唢呐。
小半仙选的吉时是卯时初，大约就是清晨五点到六点的这个时间。要是晴天，此时天地间应该是蒙蒙亮了，这一日天上却有些云层，让天地间显得更暗一些。
唢呐音一响，恸哭声骤起，谁也分不清到底哪样更凄凉。和尚师父先念了几个岁数和生肖，凡是相符的就要退出灵堂，并转过身去，不可朝内看。其他人可以最后再看亡者一面，随后便要大殓。
唢呐声愈急，恸哭声愈哀。鞭炮声震动不已，天堂乐队在门口列队，鼓乐齐鸣。天上的云层如受到了惊吓，纷纷向着天际飘去，天色突然明亮了起来。www.sxynkj.ċöm
有人说，这是上天垂怜，把云层都赶走了。
棺材盖合上了。那个狭小的世界，从此只有黑暗，再没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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