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赤鸢的问话,名为林朝雨的少女叹了口气,随即十分认真地看着赤鸢,缓缓地说道:
“师父,我陪着您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即便是再冷漠的人,也会生出感情来吧......”
“可是,师父,你没有。”
“你就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记得‘入魔者必诛’。”
“我害怕,害怕我只不过是师父的一个用完就扔的棋子。”
“......”
赤鸢静静地听着,但林朝雨不再多说,良久之后,赤鸢叹了口气,沉声道:“算了,既然你不想提,就不必多说了。”
少女的幻象明显有些意外:“师父,你应该知道,我不过是一道幻象而已,如果您要求,我还是会继续说的......”
“不必。”赤鸢十分坚定地说道。
“......”林朝雨沉默了一瞬,但随即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师父你真的变了许多。”
“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赤鸢仙人刚刚离开忆剑山庄,忆剑山庄正堂之内,一个绝美的女子正坐在主位之上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刚,师父在追问她,属于她的那一柄轩辕剑——墨染香,到底在何处。
她没有回答,她不想让师父知道,因为墨染香现在正在素裳手中,她不想让师父见到素裳,不想让素裳知道当年那段不怎么光彩的真相。
望着杯中丝毫未动的茶水,秦素衣的思绪,似乎被拉回了当初,那个自己刚刚来到太虚山的日子。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春季。
那个春天的事情,她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一场雨落在太虚山上,一连下了十天,师父一反常态地没有出门,闭不见客。大师姐和二师姐在她的住处进进出出,不知忙些什么。
那是一场并不大却很绵长的雨,年幼的她一度以为,春雨就是这样一直下个不停,下遍整个春天——但是不出数日,雨就渐渐小了。雨歇之后,师父走出屋门,带大师姐下了山。
“朝雨,走了。”
赤鸢的话简单利落,头也不回。
大师姐向她们挥挥手,跟着师父步下山阶。
两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别了个弯后不见了。
幼年秦素衣转过身,看着一同来送行的三、四师姐往房里回去,踌躇该不该跟上;身旁的六师兄拉着二师姐的衣角,好似和她一样犹豫。
“师父......要去......多久?”
幼年素衣轻声问着二师姐。
被师父带回山时,她什么也不记得,连话都忘了怎么说。即使现在,她说话还是很慢。
“我可不晓得——少则三五天,多则两三月吧。”
二师姐苏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轻快。
师父和大师姐林朝雨不在时,太虚山就由二师姐管理。她才十三岁,就已深得师父信任。太虚座下七个弟子,就只她和大师姐获准与师父一同外出。
这样的师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的山林。
往她的视线望去,幼年素衣什么也看不见。
但或许她是能见到什么的。
秦素衣想着想:说不得她正望着师父与朝雨姐姐的身影,一步步远去。
“你想下山吗?”苏湄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咦?”秦素衣有些疑惑出声:“我......”
“......讶异什么。咱们六个活蹦乱跳的,总不能成年前一直闷在山里吧?如果你嫌这儿厌了,就跟我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苏湄轻笑道。
“可......师父......”
只有林朝雨和苏湄可以下山,这似是太虚山一条默认的规矩。
“喔,她应该知道吧。”苏湄轻声说着:“不过,师父是不会理会的;孩子们大了,早晚要出去见识见识。但外面的世界可险恶得多呵,盖世武功怎奈何人心歹毒?”
“要么让师妹们溜出去惹祸,要么由我领着看着——想来师父也会选后者吧。”
听起来,二师姐的说话轻描淡写,胸有成竹。
一件有违常理的事情,在她说来竟是那么顺理成章,幼年素衣也不由得有些信服。
下山......啊,她来到太虚山已三个月了,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再新鲜,渐渐变得乏善无趣了起来。
拜师之前的事情,她全都不记得了,这座太虚山就是她所知的整个世界,在那以外......
......在那以外......
......可险恶得多呵......
二师姐随口的一句话流入脑海,忽然,小素衣想起了在海边的时候。
那时,她刚刚从昏迷之中醒来,脑海之中什么记忆都没有了,她懵懂的看着正抱着自己的赤鸢仙人。
那时候,师父在干什么呢?
秦素衣不记得了。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这奇怪的战栗毫无来由,全然无法抑止。
她低下头,抱住自己的臂膀......m.sxynkj.ċöm
“喂——”
(师父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所以不要记起来,不要记起来。)
“喂!”
二师姐的声音让她惊醒。
苏湄蹲在她面前,紧张地瞪着她。
“你还好吗?”
“我没事......”
幼年素衣摇摇头。
苏湄呼了口气,显是放松了下来。
“对不住,我不该......唉,其实是太早了。你才刚刚入门,连山上也没待习惯呢。”
“不会......师姐,谢谢......”
小素衣有些惊慌地说道。
“你是在害怕吗?”苏湄皱了皱眉,问道:“你在害怕外面的世界吗?”
小素衣本想说不怕的,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就跟在师父身边好了。我会去跟师父说......如果你想离山,我就请师父带着你。”
二师姐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蛊惑。
“不...不用了!”
小素衣更加惊慌了。
怎能让这种小事叨扰师父?
而小素衣极力拒绝的模样,在苏湄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
“是吗?那也依你。可是素衣,你不能永远留在这座山上......那不是你我的价值。”
“或早或晚,你会明白这一点:人要是没了价值,就什么也得不到。你与我,我们只有出了这太虚山......”
苏湄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只有出了这太虚山......”
啾——
小素衣听见奇怪的声音,她抬头看去,原来是二师姐吹了声口哨。
她看着小素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阻住,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外面的世界很可怖。既残酷又危险,绝非此间这般乐土;但它却也很美妙。”
“别怕,素衣,只要待在师父身边,所有恐怖、残酷和危险都会离你远去。”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待在师父身边.....
小素衣喃喃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
此时夜过四更,周围却并不清静。
身后,熊熊的大火仍在燃烧,冲天火光令太虚山亮如白昼;远处的山林里响起稀疏的人声,想来因着这场大火,附近村镇里的百姓都赶来了吧?还有那些寻仙之人,他们总在山脚徘徊,这时候,脚程快的人兴许已在附近......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了,多么可怕啊!
若在往常,喧闹的人群只会令她安心;但此刻,她谁也不想见,谁也害怕见到。
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染香剑」的发面被火烬熏得焦黑。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秦素衣」的双手满是干涸血迹。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太虚第七徒」怀抱一具尸体。
——仙人的尸体。
如果有人看见她,如果二师姐知道了......她会怎样?
喧嚣人声靠近。火光在远处的林中摇曳,有如流萤夜照。
——她很害怕。
秦素衣心乱如麻。
师父死去时,她仿佛听见剑心破碎的声音——震惊、悔恨与痛苦将我凝练多年的止水心击碎,但慌乱的她并没意识到......直到此刻,她才恍惚明白:它是彻彻底底地粉碎了,再也凝不回来。
脚下一个趔趄,秦素衣摔倒在地,怀中之人脱离掌握,滚落一旁。
地面是松软的泥土和散发嫩香的青草,她没有感到痛楚。
伸手抓住师父的遗蜕,手指握住一截冰冷的,已无气息的人肉——那是师父的手腕,噢,天下无敌的真仙赤鸢......
师父已死。
有什么落在她的头上、肩上,仿佛雨水,其实只是灰烬。
秦素衣抱起师父,小心地走下山。
她心想:师父已经死了,但她是仙人,仙人不死不灭。壹趣妏敩
这么想,是因为她内心惧怕。
她惧怕师姊,惧怕外人,惧怕罪孽,惧怕来生,惧怕未来,惧怕眼下......
她惧怕的事情有那么多,就像飘散在天空的燃灰,就像山林路上晃动的夜光,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她落下。
但是只要待在师父身边......
她抱着师父,继续走着,小心翼翼,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
待在师父身边。
什么都不用怕。
......
公元1467年,年仅八岁的秦素衣拜入赤鸢仙人门下,成为太虚末徒。
公元1476年,太虚七徒弑师,一把凡火将太虚山焚为焦土。
公元1479年,秦素衣再入江湖,名声不亚当年,她与忆剑山庄的“川公子”李绅成婚,又两年后育有一女,取名素裳。
1496年,奥托决定跋山涉水前往神州,寻访传说中的赤鸢仙人,试图找到复活卡莲的方法。
同年,复活的赤鸢仙人找上了秦素衣。
......
思绪回到现在,已经三十七岁的秦素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师父并没有逼迫她,在确定了她不肯说出墨染香的下落之后,便起身离去。
但她,却深陷在自己曾以为忘记了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良久之后,秦素衣惨然一笑。
“过去的罪孽,就让她留在过去吧。”
秦素衣喃喃着起身,全身武功似乎尽失一般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房门。
她将整个忆剑山庄的下人仆从遣散,独自一人站在山庄最高处,体会着那难以言说的恐惧与悔恨。
至于‘川公子’李绅?
呵,江湖人只知太虚第七剑‘染香剑’秦素衣与‘川公子’李绅的浪漫爱情故事,甚至传为江湖佳话,却不知那李绅本就非良人,秦素衣当初嫁给他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虽说如此,两人倒也还算是相敬如宾,但在李素裳五岁时,秦素衣坚持要送李素裳前往北荒大漠去跟随程凌霜学习剑法,两人最终还是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大吵了一架。
虽说最后,还是在秦素衣的坚持之下,将李素裳送到了程凌霜门下,但两人自从一起送李素裳前往大漠回来之后,就再也未曾见过一面。
......
“依我看,问题出在你们李家的武功。”秦素衣冷冷地说道:“飞燕功与垂燕十三式在川中许是绝技,可比之师父的『太虚剑气』又何如?”
“我便不该听你的胡话,改造什么忆心剑法。”
“......”
李绅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随即秦素衣又冷冷一笑。
“好啊,你倒怨起我了。那就算我白费心思,空耗了十年岁月吧。”
“你的事我不管,你也别管素裳。她和你不同,是习剑的好苗子,资质就算比不上五师姐,总比我强得多些。”
“我剑心已损,你的剑心又练不成,还有什么可说的?明儿我就去漠北求五师姐,叫她收了素裳。”
“五师姐欠我个人情。我面子虽薄,但只要开口,想来她不会拒绝。”
李绅闻言,不由得厉声反对。
小素裳此时就在门外听着,内心似乎有些惶恐,但又对母亲口中的‘漠北’、‘五师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李绅拒绝的理由有很多,但秦素衣仅仅四个字,就说得李绅哑口无言。
“——太虚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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