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却是袭予闯了出来,带着哭腔道:“陛下,不好了!娘娘她……”
她话未说完,皇上遽然变色,从室外奔入,许是奔得太急,又三日水米未动,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待到眼前模糊的景物变得清晰,才见皇后平躺在在内室床榻上,两颊削瘦,面无血色,黑幽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身体也如在寒冬的深夜中,不停地颤抖着,像是在最可怕的噩梦里,挣扎在似醒非醒间,窒息着晕倒过去,仿佛没有了气息一般……
皇上英俊的容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脚下踉跄,霍然扑到皇后床前,揽住了这个让他痛得撕心裂肺的女子,用尽全力地抱紧,恐惧之下就连她的名字也呼唤不出来,一口鲜血哽在喉头,他的心无声地沉沉坠下去,一直坠入漆黑的洞底。
简吟风连脉都没有切,失神地站在一旁凝视着皇后,她仿佛一缕幽魂躺在那里,整个人都颓败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全被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妻子对丈夫失望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窗外细雨潺潺,简吟风的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发白:“我早已说过,她的身子是支撑不得的。眼下,你就算是后悔,也终是无用了。牡蛎散原本还可保她一月无虞,但这次发病,她不过还有一两日可活。不知陛下将她逼到这种地步,可是满意了么?”
无边的寂静中,仿佛有刚硬的力道逼得皇上口中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鲛绡床帏。巨大的痛苦从内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心痛,是无尽的悔恨,是他这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坚决是为了什么,他对辽国的报复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皇上只觉得吐出的每个字犹如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痛得说不出话来:“浅芙,朕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他的语气如斯卑微,权力、地位、财富、仇恨什么的统统顾不得了,他全部可以不眨眼地放弃,唯独不能没有她。
忽然间,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饶是简吟风功力不浅,也凛然连退了三步,他顺着气劲看着正殿方向。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而那一处发散出的杀气和压力是令他这样的人都心惊的,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谁在那里?”
“无妨,吟风,是贵客到了。”皇上静静地坐在床边,将皇后安稳地护在怀里。他的身上忽然爆出一阵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那狂风般的杀气仿佛在他周身化为无形,并未波及到他怀中的皇后。这种功力在江湖人眼中不啻于毁天灭地之力,那是一种即使是顶尖高手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力量。壹趣妏敩
“想不到你一介膏粱纨绔之辈,竟能有如此修为,真是令本座大开眼界。”黑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近在耳边,“风颂是你什么人?”
“风颂?”简吟风喃喃,这是一个在三十年前搅动了江湖血雨腥风的名字,代表着曾经融各大门派精深武学于一身的禀赋奇才。他本与现在的武林盟主是师兄弟,少时偷学各大门派武功,为武林所不容。当时他们的师父为了保全名声,设计引他前来,又趁他不察将他迷晕,废了他的修为,使他形同残疾,无法立足于世。世人都传他被逐出师门后就死了,但真实情况如何却不为人所知。
“正是家师。”皇上只是一拂袖,那凌厉的气劲便被格挡在三尺之外。手指迅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形,内力注入其中,形成一道厚实的光壁,将皇后牢牢护住。残烛下,金冠墨发的皇上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翩然出尘,光华大盛,淡声道:“前辈对朕如何并无所谓,只是内子病重,还望前辈注意分寸,不要误伤了她。”
两大强者过招,简吟风在一旁脸色苍白,只觉得咽喉透不过气来,他忽然有一种恍惚感,似乎交锋的气劲在急速地扩散过来,将自己吞没。
“哼,本座怎么会伤自己的徒儿,”冷笑从黑暗最深处发出,一个老人缓步进入云起殿,穿着玄色衫子,梳着南人典型的那种高高的发髻,面容清瘦,两颊下陷,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直视着龙凤榻上的皇帝,凌厉中带着些许恨意,“朝辞能有今日,不都是你害得!现在又何必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呢?你敢赌咒发誓,朝辞这般病重,和你毫无干系吗?”
“师父,”乍一看到杏圣江阙,简吟风脱口而出,抢步上前,“你终于来了,师姐她……”
江阙发出一声冷哼,简吟风面前仿佛就有无形的墙迅速建立起来,居然半步上前不得:“朝陵,你且在一旁不要插手,我杏圣山庄的天之骄女居然会被人逼到如此地步,今日本座就要为朝辞出这一口恶气!”
深知自家师父那极度护短的性子,又关系到师父他老人家最为宠爱的师姐,简吟风一时挣脱不得,只能暗自蓄力,待到皇上出现危险时全力冲出,支援一二。
皇上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神色愈加悲戚下去:“是朕对不起她,害得她到如此境地。只要前辈愿意救她性命,朕甘愿接受前辈任何责罚。”
“责罚?”江阙眸中闪现出一抹心痛的悲哀之色,“本座好好一个活泼伶俐的徒儿,让你折磨得躺在那里了无生息,你跟本座说一句轻飘飘的责罚就能抵得过了么?”www.sxynkj.ċöm
“君无戏言。”皇上虽然语气很轻,但那种渊渟岳峙的气势,那种傲然高贵的气度,仍然让人不敢直视。
江阙锐利的眸中不由闪过一丝赞意,然而赞意刚起,瞬间又突转凌烈:“狂妄的小子,既然你愿接受任何责罚,那本座就要你一条性命,你意下如何?”
咣当一声,简吟风冲出屏障,跌跌撞撞地来到江阙身前,屈膝跪下:“师父,我知道师姐那个样子您很伤心,可是皇上身系江山社稷,他是万万不能有事的!”
江阙清冷地笑着,而后缓慢地低下头,盯着简吟风:“呵,既然他这么重要,那本座是要不得他的性命了?不是本座心狠,他和朝辞,只能活一个。只要他活一日,朝辞便一日不得安生,如今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与其让朝辞继续在他身边受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她也少受些苦楚。”
浮漫的玄光瞬然停滞,江阙的话入耳,令皇上有一些失神,他平视着前方的玄衣老者,声音喑哑道:“若朕将性命交给前辈,前辈是否真的能保内子平安?”
“你当知朝辞病得何等厉害,即使是大罗金仙也不能将她的神智挽回,本座穷尽一生所学,也只能救得她活。”江阙垂首黯然,“世人都尊本座一声‘杏圣’,可这世间哪里真的有神仙呢?”
皇上的神色如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朕只愿她好好的活着,这就足够了。多谢前辈能与朕做这笔交易。”
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带了十二分的诧异:“你真的愿意放下这江山社稷,放下你的王权富贵,甚至放下你的性命去换她的平安么?”
皇上看着面前的杏圣,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朕都快要失去她了,前辈说还有什么,是朕不能付出的呢?”
“你须知道,凭你的修为,本座自问没有把握取你性命,只能你自己情愿服下鸩酒后,本座才会救她。”
皇上点了点头,恳切道:“朕相信前辈,只是还有几件事未了,还望前辈容朕片刻,朕也好将身后之事处理妥当。”
“这是自然。”
皇上将昏睡的皇后扶靠在自己胸前,单手搂着她,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浅芙,朕不在的时候,要好好活着。吟风——”
简吟风上前,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低低答道:“臣在。”
“此事朕虽然无悔,但难免匆忙,朕相信你能照顾好浅芙,有几件事要你帮朕料理了。”皇上俊朗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像秋末鸳鸯瓦上的冷霜,无端让人觉得黯然神伤,“第一件事就是立储,朕三天前与浅芙共同绝食之时,便将禔儿的名字写在了密诏里,并托孤给寇准和丁谓两位良臣,朕死后,你把这份遗诏公之于众,他们自然遵从。禔儿生性仁孝,又与浅芙感情甚好,将来定能真心奉养太后,浅芙虽然神智失聩,也可无忧了。
第二件事,朕的私库钥匙放在了浅芙的梳妆匣子里,袭予多半是知道地方的。那私库都留给浅芙,她身子弱,一应起居之物必得精细非常,宫中上用的东西虽然好,但有一些却得去他国采买,那些钱财你以后会用得到。
第三件事,什伐卫是朕登基前蓄养的,也还得用,以后也交给你,护浅芙周全。朝堂之上浅芙广有贤名,许多臣工还是站在她那一边的,朕已经修书给辽国皇帝,也就是浅芙的亲弟弟,歃血为盟,终朕一朝再不与辽起干戈,来换得辽国上下封锁浅芙身为长公主,曾做过辽国国主的消息。这样一来,内忧外患尽除,再没有人会因为身份的事情来伤害她了。”
月光照射在皇上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风声从窗棂无拘穿过,漱漱入耳。简吟风静默,江阙亦静默,皇上目光迷离地凝视着皇后,深情濛濛如茫茫无垠的薄雾,他仿佛如释重负,微笑在月色下渐渐欢畅:“朕要交代的就这么多了,吟风,替朕照顾好她。”
江阙阴沉着脸,随手抓过紫檀木长桌上一盏茶杯,里面还有残存的半杯茶,从袖内探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淡红色粉末尽数倒入,那茶水瞬间似血如脂。他稳健的手紧紧握着那茶杯,徐徐递了过来。
皇上暗运内力,从皇后的的如云青丝中轻柔取下一撮,用她枕下探出的她惯常用的丝帕包好,珍重地放到心口处,接过茶杯,准备一饮而尽。
“陛下——”简吟风凄厉惊呼,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不可啊!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皇帝,甘心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性命!”他看皇上并不为所动,故意冷言道:“你若真的死了,我定不会如你所言真心照顾浅芙,由得她自生自灭好了!”
皇上目光稍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眉心轻蹙起:“你不会,你爱浅芙至深,对她的情意并不比朕少。”说着望向躺在榻上昏睡的皇后,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纤腰不堪一握,脸颊深深地凹陷,显得一双妙目更大也更澄澈,剔透的泪珠不时滴落下来,冰凉入骨。
她病的这样重,禁不起再拖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任意妄为,伤透了她的心,她才会这么绝望,这么决绝。的确如杏圣所言,他在她身边,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拿自己的性命换她的平安,他不后悔,他只是遗憾不能再照顾她,亲眼看到她脱离险境,慢慢恢复起来。
简吟风是真的被激怒了,的确是激怒,他这是第一次向皇上发火,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双手扳在他的肩膀上,面容冷若冰霜,低吼着:“总会有别的法子的!你今日舍弃这性命,舍弃的如此干脆,不怕将来浅芙得知真相伤心难过么?”
“朕也想守在她身边,和她白头偕老。但是吟风,这只是一个奢侈的愿望,朕若不死,杏圣便不会出手相救,你难道要朕眼睁睁地看着浅芙离朕而去么?”皇上温柔凝睇着皇后,似要把她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若她以后清醒了,你便告诉她朕是因病暴毙,不教她为此事忧心。今日之事只有现下殿中这三人知晓,你不说,便可无虞。”
皇上端起鸩茶,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轰然倒在皇后的床边,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她的面颊,他拼力凝视她最后一眼,却见她好像是哭了,有冰凉的泪珠从她紧闭的双眼间流出,流过他的颈项,深深地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视线有些模糊,伸手吃力地为她拂去眼泪,声音温柔如春水,却渐次低下去:“浅芙,别哭。”她为什么会哭?即使在昏睡之中,即使神智失聩,她也是牵挂着他的,夫妻间的心有灵犀,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入了黄泉道,他不会过忘川河、饮孟婆汤,只愿化作一缕幽魂终日徘徊在奈何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与她再度相逢。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她都是他的妻子。
一瞬间,皇上的头轻轻从皇后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落至她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她身边,再无一缕气息。
简吟风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这一辈子,只认了这么一个兄弟,却生生看着他死去。曾经父亲遭人陷害时,阖族被问罪,年仅十四岁的他被关在监牢里头等着秋后处决。那一日昏暗的监牢里来了一个人,峨冠博带,神采英拔,狱卒恭敬地称他三皇子。简吟风瞧着他不过和他一边大,却是难得的淡然沉静,他清朗开口:“世兄不必害怕,本王曾经受教于简大人,深知他的根骨,知道他不会做出那等事情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证据,为简氏全族翻案,必不使一人蒙冤。”
他只当这个三皇子是逞少年意气而已,毕竟陷害之人已将所有所谓的“证据”都呈到御前,简氏一族的罪名是皇帝亲定,在他看来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了。但他心中还是有些动容,一个尚未长成的皇子,居然会为了心中的正义和昔日的情义去挑战至高无上的父皇的权威。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三皇子居然风尘仆仆地四处搜罗认证物证,在秋决半月前将证物呈上,听说当时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一度想要发作,但忠耿之臣力保,方使他没被责怪。
简吟风甘心一辈子臣服他、辅佐他,因为他从这个稚气未脱的三皇子的剑眉星目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王朝的河清海晏,一个天下无数人都梦想着的太平盛世。简吟风知道凭他的雄才伟略、知人善任、刚正不阿迟早会做到,他何其有幸,辅佐了一代明君。皇上存于这世间的意义重要如斯,在大宋的子民看来,怕是十个百个皇后都抵不上他的一条性命。他为了浅芙甘愿赴死,赴的如此痛快,丝毫没有意识到,于天下苍生而言,这是桩亏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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