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绥绥不知秦恪是带着人来“长见识”的,见了面,还给了崔子懿一脸春风般的微笑,崔子懿当下心旌一荡,半晌才回了秦恪一个眼神:此番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恪付之以鄙视的神情,又看向满地写着字的纸,字字斗大,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秦恪瞬间明白,不禁诧异道:“都是提的匾文?”
李绥绥一副“你没看出来”的表情:“不是你让写的么?”
养了几日,总算能说上话了,可声音还是低哑沉沉。
于是秦恪拾起一张,上面写着:月华流榭。小字标注:用于河边水榭。
秦恪眼眸微光一闪,念了两遍,还算满意。崔子懿瞧了一眼,目光向四周看了一圈,点了点头,将手里折扇“哗啦”展开,赞叹道:“好名字,可是取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此处临河,水榭满覆花朵,莹白点点,如月华倾流,诉了满怀儿女情长,雅致至极。”
李绥绥见他张口就来,于是放了笔,让绿芜去沏茶,对着崔子懿一笑,才道:“那是取自‘云无空碧在,天静月华流。’”
崔子懿恍然,半晌尴尬轻咳一声,道:“也是,妙哉妙哉……”
李绥绥却打断他,笑道:“其实我更喜欢前两句。”
崔子懿就不笑了,秦恪一个商人,对这些文字游戏就不甚了解,便不解地看着崔子懿,崔子懿将他往边上拖了几步,才附耳低声道:“那前两句,是‘了然知是梦,既觉更何求,死入孤峰去,灰飞一烬休。’”
秦恪只听得“死”“灰飞”这些字眼,脸色就不太好了。
崔子懿又干笑补充道:“也不是不好,这是禅家了悟生死,心境坦然的智慧。”
好吧,这也算圆了回来,于是李绥绥又随意扯过一张递去。
亦澄阁。小字批注:用于正屋。他们住的寝居。
澄为清为静,秦恪觉得好像更适合书房,除此之外也没觉不妥,还是看了崔子懿一眼,崔子懿没什么反应,已接过李绥绥递来的第二张字在看。
掩香园。小字批注:用于正院。也就是他们就寝的那处院子。
崔子懿还是没发表什么意见,比起这名,秦恪还是喜欢他们的“木香园”。
于是又看向李绥绥递来的第三张。
望春台。小字批注,用于最高处的望景亭。
这三张看完,秦恪只觉还好。崔子懿却一脸哭笑不得,看他表情,秦恪就知道里面有文章,可他怎么看也就几个普通的名字而已,于是目光探究,崔子懿才为秦恪解惑:“看样子,公主是齐已的诗迷,这齐已是前朝的诗僧,方才那水榭之名也是取自他诗句,而‘亦澄阁’‘掩香园’应是取自齐已的《除夜》,不知道崔某说得对不对?”
“恩,你肚子里还有几两墨。”李绥绥毫不吝啬地夸了句。
崔子懿没半点被夸得荣幸,他好歹也是饱读圣贤,人人称赞的风流才子,她这是夸还是奚落?
秦恪没读过齐已的诗,于是好奇:“这有什么说法?”
这个问题崔子懿不太想答,耐不住秦恪一再追问,就将诗背了一遍:“夜久谁同坐炉寒鼎亦澄。乱松飘雨雪,一室掩香灯。白发添新岁,清吟减旧朋,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
然后给了他一个“自己悟去”的表情。
秦恪虽没读过这诗,但听了一遍,大致就了解其意思,这意境悲凉,孤苦、清寒!还是个和尚写的?然后李绥绥挑了几个字用于他们的爱巢?好吧,就算不是爱巢,那也是她自己住的地方吧,她就不觉瘆得慌?
看着秦恪脸色难看,李绥绥便明白他懂了,于是故作无辜地解释道:“就觉得这几个字好而已。”
这解释太牵强,她就不能寻点好?秦恪尚且忍了,又指着“望春台”对着崔子懿道:“那这个呢?”
崔子懿想了想,便道:“想必也是取自齐已的诗‘明年应知律,先发望春台。’”说着又补充解释道,“哦,这诗比较积极,春意盎然,向往美好的意思。”
秦恪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这时,绿芜伺候了茶来,秦恪也是被前几个名字弄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才端起茶盏吹着气,李绥绥已经拾起一叠纸递给崔子懿,还满含赞许地道:“崔学士大才,确然是春意盎然之意,这望春台,一眼望遍春,所以我就给目光所及之处的小院子又取了些名字,你看看,可好?”
崔子懿一脸受宠若惊,赶忙接过,一边看一边念:“一春长梦园,二春花见园,三春芳华园,四春锦绣园,五春……”
崔子懿念一张,便看李绥绥一眼,从第一张觉得名字挺别致新颖,到第三张,神色就变得复杂,越往后,念得声音就小了起来,而秦恪才啜了一口茶,听到第四个名字就喷了出来。
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绥绥一脸璀璨地解释道:“这不是为了应‘望春台’么,我想啦,你的第一个小妾,就住‘一春长梦园’,这依次类推么,挨个园子住,又好记又好听,加之你眼光又好,小妾个个儿肯定长得春色宜人,可不应了满园春意盎然么?”
话说的多了,她又轻轻咳嗽起来,赶紧端起茶盏饮了两口按住喉间的不适。
而崔子懿还在飞快地翻着,到了‘十春香泽园’就没了,有些遗憾,又有些佩服,这名字个个都香艳,一听就是小妾的院子,这李绥绥果然是“才华横溢”,这也能想得出。
再看秦恪脸都黑了,简直是一击而溃,崔子懿忍不住摇头,叹这人太沉不住气了,然后他的目光又瞟向其他纸张,好家伙,几乎每张上面都带了一个“春”字,这不能再讨论下去了,再下去,某些人怕是要溃不成军、暴跳如雷了。
于是崔子懿清了清嗓子,准备和稀泥,一脸温润如玉标准微笑,对着李绥绥道:“公主这心思细腻也是常人比之不及,再说这字,简直字如其人,翩若惊鸿,华茂春松……”
马屁拍得一本正经,李绥绥也是极为受用,挥手让绿芜将晾干墨迹的纸都收起来,才道:“听你夸成这样,想必是觉着真好了?”
崔子懿看着李绥绥姣美的容颜,自然而然地就点头。于是李绥绥看向秦恪,展颜笑道:“崔学士都说好,想必夫君也没意见,那么名字可就定了哦。”
说罢,还微微揉了揉手腕,轻呢委屈道:“下回,这苦差可别推给我了,这费脑子还手疼,我这般劳苦功高,夫君得奖励一番才是。”
秦恪闻言忍着满腹闷气,想着她这算哪门子劳苦功高了,但还是道:“你说?”
李绥绥又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哦,前些日子,夫君大谈商道,我也细细品了,我身边就有夫君这样的便利,何苦自己琢磨,不如夫君就赏我西市的绸缎庄吧……眼看秋日近了,是该定几身衣裳了,也省的夫君老说我没正经衣服穿……”
秦恪神情一滞,她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偏偏要了西市的绸缎庄……前些日子,西街的梁如儿家中被烧,虽然烧得不严重,可梁如儿仓库里的衣服被烧了两箱,他为了安抚,于是跟梁如儿说……她的衣服以后直接去绸缎庄里拿……
思及此,秦恪脸上的表情就复杂起来,他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酸爽,他是脑子进水了?他跟她讲什么商道,要她提什么匾额,还带崔子懿来跟她说什么话……
崔子懿嘴巴半张着,脸上是惊讶,但眼里却在发光,他忽然理解起秦恪了,这李绥绥张口讨赏就是一间铺子,西市那间绸缎庄可算是京都业界行首,按照这赏法,也就秦恪这样的大豪能受得起,可这样随便动动指头就能让秦恪吃瘪的李绥绥,在他心里又化为了闪闪发光的女神,敬佩之意全然成了膜拜之情。
李绥绥坐在家中就收获一间好铺子,心情已然不能再好。
等到传晚饭,李绥绥就回去开小灶,秦恪和崔子懿去了饭厅,菜都没吃,秦恪就先连饮两杯酒,一脸浮躁在崔子懿面前也未多加掩饰。
崔子懿却兴味盎然,还在回味着李绥绥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只道:“家里放着这么个宝,你还有心思去外边沾花惹草?啧,我怎么觉得你眼瞎?”
秦恪一声冷笑:“我瞧你样子,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崔子懿扇柄敲在桌沿,一脸正色道:“自然不嫌事大,又不是我家后宅。”
秦恪眼眸一瞪,崔子懿又接着道:“再说,她真入了我后宅,我自当捧在手心百般呵护,外面的哪里还能入眼?你瞧,她喜欢齐已,我也看齐已的诗集,我和她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壹趣妏敩
说罢,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脸色发黑的秦恪,幽幽道:“至少也能理解别人的意思……”
秦恪一巴掌拍到桌上,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洒了出来:“你下辈子再做梦吧!”
崔子懿啧啧两声,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完,才不急不缓地道:“我当你发脾气是因着你俩没共同语言,原是怕我抢了去,你还是在乎她嘛。”
秦恪又是一声嗤笑:“她身上堆着我多少银子,我能不在乎么!”
崔子懿摇头道:“你这样不行,她本就是个骄傲的主,你还这般硬气,这硬碰硬如何能讨得个好,就你这脾气,当初我就不太赞同你娶她,那李绥绥是谁,多坚韧骄傲的一个人,啧。”
说到这里,他又是微微一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是秦邈,你可曾见过她对秦邈如此针锋相对过?这老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秦邈那是以柔克刚,你呢?和别人两句话不到就上脸色,谁能受的了……”
秦恪听他说起秦邈,心里又是一阵烦躁,连着又喝了两杯。
从前,因着李绥绥和秦邈有婚约的关系,逢年过节也会到秦府做客,她模样自小就生得看好,家里的人都是极喜欢她,便是从来都正容亢色的父亲都宠溺她得很,每回来,父亲都会露出难得的微笑,将她抱起嘘长问短一番。
那时的他见过她几回,也没觉得多了不得,觉得她虽然模样好看,性子活泼异常,但随时会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反正臭屁得很。
后来,他去军营那两年,就没见过她。
再见她,是他从军中回来,那时他也不过十岁。一次,跟着他大哥二哥去宫里玩,皇子们都在玩射箭比赛,那时李绥绥才多大?恩,大约就六岁模样吧,那么小个人,拿了一把小小的弓,当时他觉得那弓做得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李绥绥却一箭命中红心,说不吃惊那是假的,她当时,回眸一笑,笑得那样好看,眼眸清澈,纯粹,那笑自然是对着秦邈的……
也许,正如崔子懿说的,她对秦邈从来不曾针锋相对过,她是真心亲近他的,就比如,秦邈死后,她沉默地窝在秦家三年,而她嫁给他后,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暴躁到似她的尖牙利爪再收不回去……
崔子懿还在长篇大论哄女人的心得,什么“女人得靠让,任她打任她骂,男人么,就该拥有一个包容的心……反正骂不死打不死。”什么“这三天两头的,也来个惊喜什么的……投其所好,总不会有错。”还说什么“最重要的,女人没一个不是小心眼的……千万别听她说什么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的话……都是假的,那提其他女人,一息两息的就翻脸……”
到最后还格外提醒:“就说她给你安置的那十春院子,你要真敢往里塞人,你就等着戏台上看火吧。”
话痨子下酒,那是越喝越闷气,秦恪听他叨叨半天最后只总结了几个字:“你也不容易。”
于是崔子懿一脸干笑,闷头喝了一杯,才道:“说什么不容易?男人对女人不该如此?你瞧我家多和睦……”
这话说得心虚没底气,秦恪斜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赶紧吃,吃了赶紧滚蛋,不然回去又要被拧耳朵了。”
崔子懿脸一红,梗着脖子道:“胡说什么,我家那位是斯文人,再说近日肚子里又有了,哪有空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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