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黑子带着裕东的两个人,一大一小两辆马车,赶到了瓦台子。
进到大车店,黑子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雅间”看志远。
还没进门,闻声出来的大鱼叫住他:“黑子,这边,那屋的炕被哥儿昨晚吐脏了,挪这屋来了。”
黑子赶忙走过去,紧张的低声问大鱼:“三爷,哥儿怎么样了?肯吃药了?”www.sxynkj.ċöm
大鱼微微一笑:“放心吧,哥儿比咱想的还要刚强,快天亮时醒过来了,自己吃的药、喝的疙瘩汤,还会心疼人呢,说我们三个忙了一宿,非要让我们三个也上炕睡,哥儿不能没人照看,我让有哥和李阎王睡下,我值班儿。这会子,还都没醒呢,先进屋,快进屋暖和暖和。”
黑子进到屋里,屋里还掌着灯呢,炕上三个被窝筒,黑子蹑手蹑脚走近炕边,睡梦中的志远脸上还有潮红,显见得烧还没退,但脸色明显没昨晚吓人,睡得也相对安稳,不像昨晚那样气促。
黑子长出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虽没完全落地,好歹松了口气。
黑子带来的两个人,也进了屋,虽然都轻手轻脚的,但李阎王还是被惊醒了,他一起来,林有也跟着醒了,黑子到了,下来就要张罗把病人运回奉天,所以林有立即掀被子起床。
“黑子,你来了?”志远也醒了,在枕上支起头看着黑子,心疼的道:“快,快上炕头,暖和暖和。你看你,一头白花花的……”
黑子头上戴顶套头帽子,估计是急着赶路,被汗水浸过,结满了白霜,眉毛上都是冰茬。
哥儿病中气弱,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还如此关心自己,黑子心里感动,但他一向不善言词,向志远感激的笑笑,就在林有的帮助下,脱靴脱帽,上炕,在志远边上蹲着,告诉志远:“哥儿的事,李大先生已经知道了,他说他连夜坐火车过来,估计10点就到奉天。”
提到李熙,志远就想起那个梦,不管李熙会不会剑走偏锋,真的为自己所受的伤害而对杜海山不利,志远都想搞清楚,李熙的那个卧底,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哥,”志远吩咐林有:“收拾下,立即回奉天。”
然后转头,对黑子歉意的道:“黑子,这一个来回80多里地,我知道你一宿没合眼,还又是风又是雪的,可我还有一事,要辛苦你再跑一趟。”
“哥儿,有事只管说。”
志远满眼的难过:“军师爷爷盼了我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些好吃的,我却食言了,不但没在白云寺里小住,还害他为我伤心难过,黑子,辛苦你去白云寺再跑一趟,告诉他,就说我现在心里不受用,眼下不宜见面,以免彼此伤心,但请他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请他多保重,等我空了,一定再到白云寺,陪他老人家小住几日,共叙天伦。”
又特特交待黑子:“我昨天那个样子,军师爷爷一定担心死了,你替我安慰他,然后你别急着回奉天,在寺里睡一觉,休息好了再回奉天。”
“好!我马上就去!”
有一种冷,叫有哥觉得你冷。
回奉天的大车上,志远穿得像个粽子,还被一堆被子围着。
李阎王和林有,在车厢里陪着志远,志远靠着一床被子半靠半坐,还在为自己昨天那样对待老和尚而自责:“亏得军师爷爷追我时没事,要是摔着了……”
路途颠簸,一个大晃动,志远的头就撞在了车边上,坐在边上的李阎王赶紧挪挪屁股,和志远并排坐,搂定志远,乡间土路,一路坑坑洼洼的,看着志远身子甩来甩去的,李阎王都怕把他给晃晕了,哥儿人还烧着呢。
林有把抖落的被子,又替志远拉高,有些话,林有早就想说,之前志远病情危重,没机会说,到了奉天后,哥儿就会被李大先生“接手”了去,之后回新京,大先生必是把哥儿带在身边和他同一个包厢,到了家,也一定是留哥儿在二进亲自照看,想说的话,这时要不说,啥时再有机会和哥儿说体己话,可就不好说了。
“哥儿,昨天除了老爷子,你也恼了虚云师傅,是不是?”
志远意味深长的看林有一眼:“哦?”
林有鼓起勇气:“我记得真真的,昨天,虚云师傅把老爷子说的话说完之后,对哥儿说了一句什么有则改之,无则什么的,哥儿瞪了虚云师傅一眼,那一眼,就像虚云师傅是你仇人似的,之后,更是说走就走了,老师傅在后头怎么喊你,怎么追你,哥儿头也不回!”
志远惊讶的看着林有,当时虚云和尚说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林有没念过书,识字还是志远教他的,文化水平有限,长些的成语,就记不全了。
志远深深的看林有一眼,他的这个东青龙,文化水平有限,可眼力劲真没说的,自己刹那间的怨愤,都被他捕捉到了。
是的,自己当时,真的恼了老和尚。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不是明摆着说自己确实是有杜海山说的种种不堪吗?这老面瓜,表面上骂杜海山榆木脑袋死不开面,心疼自己心疼得要死,好像和自己是一伙的,实际上,他和杜海山,才是一伙的!明知那些话刺自己的心,可还是一字不拉的为杜海山把话说了个全科!
志远略一沉吟,就回过了味,立即满脸黑线,质问林有:“你这话啥意思?只怕不是想说我对长辈无德,而是也想和我干爹似的,要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志远词严色厉:“莫非连你也觉得,我身上确实有浑河堡的那位说我的种种毛病,我就是那样的不堪?!”
林有有点犹豫,他知道若激怒了志远,会是个什么后果,那小祖宗,对自己的干爹都是说恼就恼,说走就走。
可忠言再逆耳也得说啊,那小祖宗,已经不再称杜海山是爹了,而是改口叫“浑河堡的那位”,虽然没恶劣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也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哥儿和老爷子感情深厚,林有不想志远气头上做出什么傻事来,逞一时之快,将来却又后悔。
才要张嘴,李阎王却一把按住他,瞪他一眼,那意思是:没看到那小祖宗已经急眼了吗,还他妈的往枪口上撞?
李阎王是真急了,虽然他刚才还在暗自得意,抢在林有前头上了车,位置靠里,捞到了这会子搂着哥儿的机会,可他真心不想林有又一次被哥儿一脚伸到一边去坐冷板凳,林有多才多艺,对哥儿赤胆忠心,也就只有他,能为哥儿从顺天爷那讨来续命的药,哥儿的身边,不能没有他!
“怎么会!”李阎王抢先叫道。
然后对着志远为林有辩解:“有哥昨晚,说老爷子太狠心,如此冤枉数落哥儿,心疼得掉眼泪。还和我们说,哥儿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大义,哥儿做的英雄事多了,岂止是富锦!只是老爷子还不知道罢了。好些事,别说老爷子,连我们都不知道底细,可我们知道哥儿的为人,绝不是老爷子说的那么差劲!不说别的,就那舍命把自己的消炎药送给抗日军,哥儿就值得我们誓死相随!”
志远听了,眉毛一挑,对着林有,声色俱厉:“什么消炎药?什么抗日军?你知道些什么?”
林有只能先回答志远的问题,压着声音道:“昨晚黑子回奉天前,看着哥儿胡蹬乱抓说胡话的难受劲,小声嘟嚷了一句:‘哥儿为了大义,为了省下那点儿能救命的消炎药,差点儿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老爷子还这么冤枉人!’,当时我正端着水盆子进屋,黑子以为他说得轻,可我耳朵尖,听到了!我问黑子怎么回事,黑子再不肯吐半个字,后来黑子走了,我们三个分析,富锦那回,哥儿不是说药掉河里了吗?那时我就觉得这事太妖,听了黑子的话,可算明白了,哥儿的药哪里是不小心掉河里了,分明是你自己的病还没好利落,就停了药,把药省下来给了别人了,而黑子是知情的,所以他才那么紧张,水都不喝一口就去火车站接郑家大奶奶给的消炎药。哥儿省下的药送给了谁?不用猜都知道,抗日军呗!日本人为什么对消炎药控得那么严,防的不就是这些药流到抗日军的手里吗!”
志远板着面孔:“没事别瞎猜!这事,以后不许再提!”
林有和李阎王相视而笑:“咱哥儿说不许再提的事,就是坐实的事!我们果然没猜错!”
志远没反驳,脸色缓和多了,还放松的把身子靠在了李阎王身上。能得几个心腹理解,并誓死相随,在这个时候,还是很暖心的。
不料林有却自己更正道:“李阎**才那话,不全对!我说的是,老爷子太狠心,如此数落哥儿。我没说老爷子冤枉哥儿。”
“你啥意思?没冤枉?那就是,我真的如浑河堡的那位所言,真的就那么不堪?”
志远眼里狠厉之色暴涨,可比他的眼睛更亮的,是林有的那双小眯缝眼!
他们坐的是有暖棚的大马车,车厢里光线并不是太好,林有双眼晶亮,勇敢的迎着志远的目光,眼里的坚定执着,深情勇敢,把志远看得心中一凛,再没说话。
“哥儿,昨晚你烧得最厉害的时候,说的胡话里,叫了几次‘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再不是我爹!’,还有什么‘你不是我爹,我恨死你’!”
志远听了一呆。
林有语气沉痛:“我不敢说老爷子有没有冤枉哥儿,因为哥儿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故意向老爷子邀功,是不是特想得到老爷子的赞好,只有哥儿自己知道。人在气头上,难免激愤,若觉得被冤枉了,为了报复,定下错的走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日后只怕是要后悔。我想说的是,请哥儿先把这些放一放,等以后静下心来,再细细的想,或者到那时候,会觉得自己,多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呢?”m.sxynkj.ċöm
怕志远难以接受,又忙不迭的补充:“就算有也没啥,人非圣贤,谁还能没点儿私心啊,老爷子定的调门儿是太高,简直就不近人情,若真能做到,就没凡人了,全他妈的是圣贤!可他就是那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呢?!他定的调儿,不只是难为别人,首先难为的就是他自己!请哥儿细想,是不是这个理,若想通了,或者,心里就会好受些,也就会不那么恨老爷子了。”
志远看着林有,眼神从狠厉变得委曲、悲痛,也渐渐变得温软,甚至慢慢有了感激之色。
哥儿果然是个聪明又识好歹的!
林有受到鼓励,继续道:“哥儿,老爷子真的不要你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信!什么他是一个大夫,在路上见着不相识的人生了病,他都会给医治,什么他给的丸药,是给咱明心堂可能遇着的中了丹毒的孩子配的,他妈的全瞎掰掰!老子敢打包票,那药就是他特意给你配的!我头回去见他,他压根就不知道我会去,可他早就配好了两瓶子药,宝贝似的收着,还为着曾经踢伤了哥儿的腰子,改了方子,加了些温补肾阳的药材!每回去他那里,他嘴里都说‘不准提那个畜生’,可我和别人说到你的事的时候,他总支楞着个耳朵,或是装模作样的路过路过再路过,生怕少听了一句半句……”
听着听着,志远的眼里,慢慢的,就有了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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