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一个梦,没有人要杀爹爹。
志远劲一松,颓然向后就倒,要不是林有手快,就要摔倒在炕上,林有赶紧扶他躺下。
志远喘着粗气,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梦到李熙要爹爹的命,还梦到自己死了、灵魂出窍,画面太过惊悚,志远只感觉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爸真的会杀爹爹?
不会吧,爸是什么人?沉稳理智精于算计,处事城府极深,又不是无知村妇,明知人死不可复生,巴巴的去害爹爹做什么?
慢!
爹?
爹什么爹,杜海山不再是你的爹!
志远心里一阵悲怆:杜志远!你个没出息的!那个杜海山已经不稀罕你,你就不应该再稀罕他,他老早就已经不认你这个儿子了,明说了不许你姓杜,你要敢回浑河堡,就把你往死里打!这次还明说什么自己不过是个让他“齿冷汗颜”的“软骨头”,他压根就瞧不上你!你怎么那么贱,还叫他爹!
人家都不要自己了,那他的生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志远在心里狠骂自己没出息,一遍又一遍的默念:“杜海山再不是我杜志远的爹!”
念着念着,突然瞪大眼睛,那直勾勾的盯着黑呼呼的房顶的模样,吓得林有等人都跟着往房顶上看,心说哥儿看到什么了,样子如此可怖,难道是勾魂使者、黑白无常?
志远看到啥了?什么也没有!
他是被他自己惊到了,被他在心里默念的四个字:我杜志远!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志远再也忍不住,侧转身,用手捂脸,当着三个手下的面,呜呜的就哭了。
曾经的屈辱,刺着他的心,在入继李家的家宴上,有人刻薄狠毒的讽刺他是“三姓家奴”,志远出生在奉天火磨林家,叫林大宝,后随海山姓杜,叫杜志远,再后来入继李熙家,改姓了李,可不就是“三姓家奴”吗!
志远这会子哭,不是因为感怀身世,而是因为在自己最恨海山的时候,还称自己是“杜志远”!
我到底是谁?
在林大宝、杜志远、李纳三个身份里,原来自己,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杜志远!
“我姓杜!我也只姓杜!”
这曾经是酒后的胡话,是生了李熙气后心里的气话,却也是真心的誓言。
少小穷苦至极,他也不看林家的高门一眼,如今,一边是杜海山的冷酷绝情,一边是李家家资巨万,李熙温情脉脉,顶着李纳的名字,他心里的自己,却仍旧还是“杜志远”!
志远不舍得,不舍得海山这个“爹”,不舍得不姓杜,不舍得海山死。
“哥儿……”林有心疼的递过毛巾:“哭出来就好,想哭就哭,没人笑话你,这儿,都是自己人啊。”
志远反而自己渐渐止了哭,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心里有了挂念。
不管杜海山是不是“爹”,他的安危,志远仍系在心上。
志远想起在梦里,李熙一脸情深的看着躺在炕上的自己……
志远几乎是立即就感觉到了压力,李熙是个家庭主义者,对自己已经有了亲情,要自己死了,他会不会真的去浑河堡找某人的茬,还真不好说。
以李熙的作派,当然不会明着去“报仇”,不然被杜海山喷他一句“就任伪职,至今仍一身污臭”,脸往哪里搁啊,李熙是个喜欢表面上保持微笑,然后暗里把敌人“阴掉”的人,若因恨想杀杜海山,肯定是暗算。
可浑河堡的那位,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人阴掉,大名鼎鼎的顺天菩萨杜海山,不但武功高强、警觉性极高,而且心思缜密、智谋过人,之前庆开心夜访杜家被孙有文撞破,他那一招将计就计,玩得多漂亮。
可是……
志远突然想起,就在这次来奉天之前,李熙说过的一句话:“我还知道,只要你去奉天,庆开心就会给你爹递消息,然后你爹,就会进城,表面上是买东西什么的,实则,他要么在裕东附近,要么在你下处路上的杂货铺二楼,也在远远的、偷偷的看你……”,当自己问李熙,他在浑河堡的眼线是谁时,李熙说:“那人是谁,别问!以前我曾经说过,如果钱益三真的想害你爹,我是不会让他得手的,你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说得出,就有能力做到!”
志远的心一惊!
突然就意识到,李熙在浑河堡的不是眼线,而是卧底!
这人不但有比刘季援和曹二虎的眼线更出色的情报能力,还有出色的行动能力,需要时,他能把钱益三直接放倒!
这样的一个人,还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他知道爹爹的行踪,爹爹却不知有他这么一个人!
如果李熙真的想动爹爹,爹爹危矣!
志远只觉得一阵子恶心晕眩,想告诉林有自己要吐,一股腥甜已经到了嗓子眼,不敢开口,只好一手伸手去抓林有,一手推身上的被子,同时发出“唔唔”的声音。
“可是要吐?”林有急问,一边伸手扶起志远,一边对在炕下的大鱼急叫:“快把盆拿来!”www.sxynkj.ċöm
可志远忍不住了,一推林有,向相反方向一拧头,“呃”的一声,吐出一口黑紫色的血,把林有等人都吓得手忙脚乱。
吐的那口瘀血就在眼前,腥味又重,和脸又近,志远见了闻了,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呃了两声,突然就“哇”的一声,把之前喝的水吃的药,全吐了出来,一大滩子。
林有他们乱做一团,志远反倒感觉轻快不少,胸隔之间那种让人难受的胀闷,突然减轻了许多。
早在离开白云寺时,志远坐在车厢里悲愤莫名,恨不能一死,几度嘴里有铁锈味,他就已经知道,肝气上冲到肺,只怕是有血要吐了。
这口血一直闷在腔子里,让人极闷极难受,吐出来,反而舒服好些。
林有等三人,毕竟是位列明心四神的人物,一惊过后,彼此眼神一碰,没人言语,下手却又快又有条理,志远的长衫一直还在身上,穿着长衫睡不舒服不说,还容易着凉,这会子污了,正好帮他脱了,然后用张干净的被子一卷,由林有抱着,就转到边上也是他们租下的另一个房间,这屋子本是林有他们今晚住的地方,不是“雅间”,条件比那间屋子差些,可总比一炕腥臭潮湿要好。林有把志远放在炕上躺好,替他盖被子的同时,大鱼已经在往炕洞里添柴火,而李阎王,已经倒好了一盆热水,端着小跑进来。
林有拧了热毛巾,帮志远擦手擦脸,一边吩咐大鱼:“快去拿杯温水来,给哥儿漱漱。”
蹲在炕洞前的大鱼立马弹起身,问林有:“药都吐了,要不,我去把二和药也端来?”
一直闭着眼睛的志远,睁开了眼,这会子,人已经没那么晕了,虚弱却也是清晰的道:“不急……你们别怕,我没事儿,那口血,出白云寺时,就有了,一直闷在腔子里,闷得我难受死了,吐出来,反而舒服好些。连头都没有那么痛了。”
“哥儿!”三人立即拢上前,李阎王看林有和大鱼一眼,更是悲喜交集:“哥儿肯和我们说话了!还知道安慰人呢!”
林有听了,看着志远,眼里有欣喜也还仍有疑虑,志远之前岂止是态度不好,那种厌世求死的作派才让人惊心,这一吐,就真的把那些不好的念头,也一并吐掉了?他感觉有点难以置信。
林有紧盯着志远的眼睛,真不一样了,虽然仍带着虚弱和苦痛,但少了厌烦和愤恨,代之而起的是清亮和坚决。
志远的心境,是真的变了。
振作起来,不能死在这里!
就算杜海山不再是“爹”,毕竟也是养大自己的人,不能和他父慈子孝的生活,也望他好,望他平安!只要自己在,李熙就决不会对杜海山起杀心。
一念及此,虽然心里还是沉痛,还有怨愤,但消沉厌世的戾气总算是退去了。
戾气一退,便又是那个重情重义的志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座下四神中的上三神,三大猛人,各个都熬得眼有红丝脸上无光,虽然这会子,志远的心仍是灰的意仍是冷的,但也真心的为他的好兄弟们心疼,满心的歉意:“为了我,把你们都熬坏了,之前……之前我心里难受,拿你们撒性子,有哥、少堂、大鱼,是我不好,请你们多担待……”
林有听了伤心,眼圈子一红,隔着被子轻拍两下,说不出话。
李阎王难过道:“哥儿不用说了,你哪里有拿我们撒性子,有倒好了,正是没处发泄,才会憋得吐血。”
大鱼拿了二和药来,林有扶志远坐起,然后从大鱼手里接过药,用勺子舀起一勺想喂志远吃时,志远伸手,要药碗:“我自己喝。”
林有有点犹豫,因为不知这小祖宗是不是真的肯吃药了,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上半夜时,这小祖宗就曾经想对药碗下手,对他手里的药碗又是拨又是推的,要不是自己功夫够,那药早洒没了,后来是他和李阎王摁着他硬灌的。
林有稍一犹豫,还是把药碗递了过去。不是因为志远的态度比之前友好多了,而是此一刻,志远眼里的清明。
志远接过,很乖的就把药喝了,看得三神连眼睛都不敢错眨巴。
林有更是在心里暗忖,那口子血,难道是妖血?怎么一吐出来,那个体贴人的哥儿就又回来了,不但人精神多了,还连那寻死的妄想,也突然的就没有了。
林有转身从大鱼手中接过水杯,趁机和大鱼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眼里都有喜色,服侍志远漱过口,志远没躺回去,而是示意林有拿床被子放他身后:“躺太久了,我想坐坐。”
林有一边给他在腰后放上叠成被卷的被子,一边心疼的道:“躺这么久,腰酸背痛了吧,我给哥儿松一松背。”
“不用!”志远虚弱的靠在被子上,看着林有,可怜巴巴的问:“有吃的吗,我饿了。”
从不肯吃,到要吃的,看来哥儿确乎是看开了!只要看开了,肯吃东西肯吃药,那这一次的丹毒上亢加情感打击,哥儿就能熬过去!
三人大喜过望,林有更是麻溜下炕:“有!等着,马上就好!”
林有不但是个名庖,更是个快手,明心堂的人想打牙祭了,经常是李阎王大鱼他们在屋里一个小牛还没吹完,他在厨房里一阵子刀勺响,就已经是四冷四热八个菜上桌了。
不一会,林有就已经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疙瘩汤进来,清香色美,动人食欲。
在李熙的调教下,志远的吃相斯文,大鱼在边上欣慰的看着,李阎王在炕上为志远扶着披在肩膀上的被子,而林有心里踏实了,在炕尾的炕沿上坐下,装上烟,终于有功夫过一过他的烟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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