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饭时节,庆三爷家好生的热闹。
客人是一拔接一拔,把庆三爷庆文秀都给忙晕了。
先是海山父子,这是常客了。庆三爷知道海山父子今天要来家,已经吩咐了家里人,晚饭多加了几个菜。
接着是跑来看志远的虚云和尚,亦算常客,见了虚云,庆三爷笑说备的年货里有笋干和香菇,看在虚云来回跑上百里路来看志远的份上,叫家里人加做一道“素炒鳝鱼丝”,款待老和尚。
虚云听着觉得不对味,扯着脖子叫道:“啥叫看在我来回上百里来看志远的份上?好象远子和你更亲似的,别忘了,我才是远子正儿八经磕过头的干老!”
庆三爷就是爱逗老和尚玩:“你拉倒吧,你有我疼远子?远子隔三差五的住我这,和我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你去问问远子,是老子这个三大爷亲呢,还是你这个军师爷爷亲?!”
接着是张九如,这是志远的亲兄热弟,志远病了,听说下午还差点摔着了,自然是要来探望的,张九如是家都没顾得上回,就跑庆三爷家来看志远了,顺便蹭饭。
跟着就是张九如的爹来访,他倒不知志远病了,是他前天听儿子说志远考讲武堂得了第一,来贺喜的,他知道这天是志远能从铺子回家住的日子,且听九如说,这天会在庆三爷家住。
这是稀客。
庆三爷听志远说过,他之前用过几个晚上,悄悄到张九如家,由张老爷子教他帐目的分类、设立与核算,这张老爷子,不畏林家当家大奶奶秦氏不准任何人教志远本事之令,悄悄把自己最拿手的本事,对志远倾囊相授,这在庆三爷看来,张老爷子有眼光、够义气,是个让人佩服的人,所以他对张九如的爹可是青眼有加,亲到大门外,很客气的把人迎进客厅。www.sxynkj.ċöm
坐下才聊了几句,还没来得及叫人去请在客房的海山父子过来,就有家人忙忙的跑来禀报说:“爷!门外有客人找你,可了不得,坐得是汽车!”
“汽车?”庆三爷心里打了个突:“有没说他是谁?”
“没!人也没见过,不过说话倒还客气。”
上世纪二十年代,汽车可是稀罕玩意,是身份的代表,这不是一般的奢侈品,用者以权贵居多,且不说光是车价就要好几千大洋,买不买得起,只“树大招风”四个字,就让非官面上的人物,不敢轻易做这个梦,至少庆三爷本人,是不敢真买一辆汽车回来得瑟的,奉天城里的汽车,来来去去就那几十辆,拥有者都是军政要员,奉天的街道又不宽,会车时撞见的不是东北王张作霖,就是冯德麟、汤玉麟之流,要入了他们的眼,且被瞧着不顺眼了,那可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庆三爷为人四海,交游广阔,但朋友中,并没有有汽车的这一号人物,朋友中官最大的就是李旅长,而李旅长身在军旅,也没有汽车。
庆三爷曾经被当局通缉过,当下心里有些惊疑,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都堵在门口了,不能不见。
庆三爷连忙出到门口,果见一部黑色轿车停在门前,此时天已黑了,车里隐约有人,车前有一年轻男子,借着门里门外的灯光,庆三爷认出这年轻男子,是奉天总商会的一名干事兼会长张惠霖的司机,姓钟,见到这人,庆三爷立即猜到了车里的是谁——东三省和奉天总商会会长、沈海铁路公司总办张惠霖!
张惠霖能当选东三省和奉天总商会的会长,首要的因素是他作为辽宁近现代民族工业的奠基人,具有过人的经济实力和影响力;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他和东北王张作霖的亲密关系,这张惠霖不但家里和张作霖是故交,他自己本人,也曾经当过张大帅的贴身秘书、督军府监印官,四年前当选为奉天总商会会长后,没多久,张惠霖又被选为东三省商会联合会会长,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这么一个人物,庆三爷作为本地商人,见过,但还攀不上什么交情。
庆三爷心情都有些小激动,他真不知今天是刮了什么神风,把这个大人物给刮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庆三爷拱着手,快步上前,先和钟干事见礼,钟干事把庆三爷拉到一边,轻声问了句:“三爷!瑞升绸缎铺的伙计杜志远,现可是在你家中?”
“是!怎么?”
“三爷莫要惊疑,张会长有一个朋友,与这杜志远有一段交情,听闻这杜志远生病了,特来探望。”
庆三爷听了反倒更加惊疑,志远一个小学徒,何时和这等大人物的朋友有了交情?
钟干事回到车边,向车里汇报说志远确实在庆家,车门就打开了,先下来的果然就是张惠霖,庆三爷赶忙上前见礼,张惠霖客气了两句,跟着就见一个从车里下来的中年人,从车里搀扶出一个人来,此人戴一副金边眼镜,一身貂皮衣帽,衣饰奢华,神态却温和斯文,左脚似乎是崴了,需人搀扶。
庆三爷心里嘀咕,这人……崴了左脚,难道,他是……李熙?
志远伤了臂骨,这可不是小事,他身为志远的“三大爷”,当然紧张,必然细问经过,所以志远和李熙结识的详情,他已经听志远说过了。
庆三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只会有好事不会有坏事。
果然张惠霖就向庆三爷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姓李,是东北大学从北平请来的教授,昨晚被歹徒打劫,幸遇杜志远搭救,刚才我们去了绸缎铺,听说小远在你这里,他要来看小远,因崴了脚,不方便,所以我送他过来。”
“李教授!您太客气了!”庆三爷上前给李熙作揖。
“庆三爷!叨扰了,冒昧得很。”李熙回礼,相当的客气。
“哪里哪里,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几位请!”庆三爷赶紧伸手肃客。
今天这是怎么了,来客一拔又一拔,还都是为了志远,现在这一拔,更是稀客加贵客!
张惠霖对庆三爷一摆手:“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然后转头对李熙道:“你腿脚不方便,我让小钟把我送到了地儿,就把车开回这里等你,你看完小远,就坐我的车回大和好了。不着急,我今晚不用车了。”
李熙拱拱手,笑道:“谢谢惠霖兄!李熙承情!”
张惠霖上车走了,庆三爷把李熙和朱厚辉,迎进了家门。
庆家西厢的大客房,是庆家客房里最好的一间,这半年来基本已经是海山父子专用的客房了,热炕头上,志远正睡得香甜,有人推醒了他。
从绸缎铺回来,志远就被他爹和庆三爷仔细盘问了受伤的经过,海山给他熬了发散风寒的药,喝了药嘱他睡一会,炕头热乎,庆三爷给他父子准备的被子又轻软暖和,人本来就累了还发着低烧,志远几乎是头粘上枕头就睡着了。
志远迷迷瞪瞪的,屋里好多人啊,首先看到的是他爹爹的脸,爹爹在,心就安了,然后——三大爷,军师爷爷,九哥……
那是——!!
志远猛然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对着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李熙,又惊又喜的叫道:“先生!您怎么来了?!我正做梦,梦见到大学里听你讲课呢!”
李熙微笑着:“快躺下,看着凉!我听厚辉说你发烧了,爬**活时还差点摔到了,你生这病全是因为我,不来看看你,心都不安!”
海山上炕,给志远披上棉衣,一边帮他穿上,一边道:“你快看看,李教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早有人把炕桌放好,请了李熙在炕沿上坐下,又把一张纸一个锦盒,放在了炕桌上。
志远套好棉衣棉裤,在大人们的示意下,从炕桌上把那张纸拿起来打开看。
这竟然就是自己与秦氏签的那张学徒契约!
不到期满,是无法收回这张契约的,而自己与秦氏定的半年之约,并没到期,加上请假去考讲武堂以一罚三的天数,还有差不多两个月,才期满。
志远惊讶又激动,以他的聪明,他猜到了这可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朱厚辉下午在他摔下木梯冲上来抱住他时,曾经说过一句话:“绸缎铺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做事不必太认真的,你救了东翁,东翁不会让你在这里当小伙计太久,在他看,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他当时就心有所感,但不好意思问,只装糊涂没听到。因为他知道秦氏对他有多恨,就算李熙有钱,也很难说动林家。没想到李熙真的能办成这事,而且还这么快!m.sxynkj.ċöm
边上庆三爷把那个锦盒打开,递给志远:“远子,你好好看看,这是李教授帮你拿回的你娘的玉镯,已经让九如看过,确认就是你娘留给你的那只!”
志远伸手抓起那只玉镯,紧紧的握着!心情激动不已。
他在绸缎铺辛苦干活差不多半年,就是为了这只玉镯,因为这是他生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秦氏给他下绊子给他小鞋穿,只怕学徒期满时,秦氏会再出什么妖蛾子,就是不把他娘的玉镯还他,甚至做过秦氏借故把玉镯打碎的恶梦,现在好了,契约拿回来了,玉镯在自己手里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用回绸缎铺当小学徒了,自由了!
自由了!!
志远眼里满是感激的泪花,秦氏不在乎钱,只在乎要他难堪和难受,所以能让林家、让秦氏把东西拿出来,决不容易!他不知道李熙是如何做到的,但李熙不但做到了,还这么快,这么妥当,让他感激又敬佩!
志远跪着退后一个身位,然后在炕上给李熙磕头:“谢谢先生,为我完取先母遗物!志远何德何能,让先生如此为**心!”
李熙赶紧伸手去扶:“快起来!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哪比得了你,见义勇为,于我有救命之恩,还为了救我,受了风寒,现在还在病中煎熬,真正要说谢谢的人,是我,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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