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一阵凉,从半夜起,细细的雨丝便不绝濛濛洒下。
临渊与怜奴并肩走向大殿时,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白雾,在秋日清冷的空气中散去。
两人越过侍卫,走进大殿之中,只见赤婸已经坐在殿中与白珩说话了。
见二人来,两人一齐起身,赤婸扮了个鬼脸,道:“来得这般晚,多早晚才要出发呢?”
怜奴笑道:“也不知是谁,前两日还闹著不想去呢,此刻又急著走了?”
“胡说什麽?”赤婸小脸一板,道,“我这是为的早去早回,拖拖拉拉的,我可不耐烦。”
白珩走到窗前,轻轻吹了声哨,只听得扑翅之声,一隻仿若白玉雕成的小雀,轻盈落在窗櫺之上,歪头看著他。白珩拿起一旁早备好的小笼,打了开来,雀儿便自行飞了进去,白珩提著鸟笼,向三人走去。
“这雀儿你们一併带上。”白珩将鸟笼递给了临渊,“此雀日行千里,有任何变故,都让它送信回来。”
临渊接了点头答应,赤婸却道:“能有什麽事?区区一个黎驹,一根手指头便捏死了他。”
“话说得这样托大,也不知当初谁著了黎驹的道儿,给捆得动弹不得,还让我们一路轮流抱回了青丘。”怜奴微微一笑。
赤婸脸上一红,却不是难堪,而是被气红的。
“怜奴妳这臭丫头,淨提这件事做什麽?”她怒道,“妳等著瞧吧,看我捏不捏死那个黎驹!”
白珩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道:“此行为的难道是杀黎驹吗?赤婸,妳一路上得多听怜奴的,别脑子一热便衝动行事。”
“知道啦!”赤婸扁了扁嘴,道。
白珩又转身,对著临渊道:“黎驹那儿,有劳你了。”
临渊连忙摇手道:“这是哪裡的话?王君你几次三番救我的性命,这点事交给我便是。只是……”他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初学乍练,也不知灵不灵,我尽力便是。”
白珩望著他片刻,而后微微一笑:“你尽力不尽力,我却管不著。”
“咦?”临渊有些不解。
只听得白珩淡淡说了下去:“只不过我不容人失败,如此而已。”
临渊闻言,登觉肩头一阵沉重。见白珩还微笑望著自己,只能硬著头皮点了点头。
怜奴安慰道:“咱们一路上多练习练习,待到了柳州,那便驾轻就熟了。”
临渊为难道:“这……这毕竟是窥人心思的术法,找人练不大好吧?”
“是啊,”赤婸在一旁风凉道,“要不这样吧,怜奴你给临渊试试,不就知道了?”
怜奴一怔,看著临渊也正眼望著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摇手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我怎麽会对你们使呢?”临渊摇头一笑,“便是师父当初教我,也没在我身上用啊。”
赤婸大笑,道:“怜奴,妳这可露出了马脚啦!妳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说出来听听?”
怜奴面色微赭,斜斜睨了她一眼:“妳再胡说?”
“我便胡说了,妳待怎样?”赤婸丝毫不怕,笑嘻嘻的道。
“有人呐,可真得跟临渊学学这术法了。”怜奴慢慢地道,“这般迟钝,连明摆著的事情也看不出来,还只是诨叫什麽王兄……”
“怜奴,你们该走了。”冷不防白珩出言打断,他深深地望了怜奴一眼,眼中微带警告之色。
怜奴微笑朝他深深行了个礼:“王君当真辛苦了。”说完,她拉了临渊便走。
“姊姊,赤婸还没来呢?”临渊不住回头道。
“她自己会跟上,你担心什麽?”怜奴却不放手,一迳拉著他从山道上走了下去。
大殿中,赤婸瞪眼道:“那丫头胡说什麽呢?”
白珩难以察觉的叹了口气,道:“没什麽,妳也去吧。”
“大哥,”这几日来,赤婸总算把这两个字叫得顺畅了许多,“我此去柳州,你可有什麽想要的物事没有?我给你带回来。”
“我这一向没什麽想要的,妳便别费心了,好好办事。”
“你一向不离青丘,却不知道近年来人类又多了好多好玩儿的东西。”
“我怎麽不知?妳每次回青丘,不都要缠著我说上许久吗?”白珩微笑道,“我便没见过,听也听得多了。”
“你明明也爱听,怎麽说我缠著你呢?”赤婸笑道,“好吧,这次我若又看到什麽好玩的,给你带个一件两件回来,其馀的,还说给你听。”
“好啊。”白珩温声道,“那麽快去吧,早去早回。”
“好!”赤婸爽然一笑,“大哥那我走啦!”
“去吧。”白珩笑著点了点头。
赤婸便回身奔进了濛濛秋雨之中,只听她喊道:“怜奴、临渊!你们也不等一等我!”
那声音,终是远远的去了。
白珩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中,半垂著眼听赤婸的声音远去,终至不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眼中再无适才望著赤婸的那抹柔和。
“石独。”他清冷的嗓音响起,一个黑影一霎眼间也不知从何而来,已然跪在白珩身前。
“王君。”名唤石独的男子恭谨道。
“待得他们下山上马,便可开始佈置了。”白珩道,“让你找来的人都找来了没有?”
“是。”
“好。”白珩冷冷道,“我可真得好好会一会他们了。”
王君的大殿中,因白珩素喜清静,装饰得甚是简单,平素没人时,总显得有些空荡。
然而此刻,大殿东西两侧,分列四主席,二男二女分坐席上,席上酒肴俱全。他们身后,则列了次席,分坐数人。
向来空旷的大殿,难得坐了这样多人,然而,大殿中静悄悄的,竟也不比平时多些声响,席上的酒菜,更是没人动上一动
白珩坐在北侧的王座之上,俊美的脸上带著一抹淡笑,目光徐缓拂过众人面孔。
“我总有好些年没见诸位了,今日再见,诸位风采笑貌,一如昔日。”白珩微笑举杯,左右示意,“满饮此杯,聊为庆圆。”
左右早有人将众人眼前杯盏满上,众人便也举杯与白珩相对而饮。
一饮既尽,东首第一名黑衣男子便即开口:“王君今日匆匆见召,不知有何指教?”
这是个两鬓微霜,面上颇具风霜之色的男子,望著白珩的目光,直接而锐利,语气也并不甚恭敬。
白珩尚未答话,西首一名红衣女子便已开了口:“久不见青石氏,长老依旧这样性直,但难道也不怕得罪王君吗?”
此女容色豔丽,虽亦颇有年纪,却不减眼波流转间的豔媚之态。
青石长老望了她一眼,目光只有比望著白珩时更加冷厉:“离氏长老既知老朽性直,便也应知我最恶出言挑拨之人。”
离氏长老轻轻一笑,笑容中满是讥嘲之色:“谁不知青石长老所恶者甚多,我可数不来那麽许多。”
青石长老双目如电,在离氏长老身上一扫而过,慢慢点了点头,道:“我所恶者虽众,然而若论最厌的,还是当初将我青丘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离氏。”壹趣妏敩
离氏长老冷冷一笑,傲然道:“我离氏一族这些年来看来是太过安分,叫人忘了我们可也是不好惹的。”
“便是强大,也终是祸国殃民之流。”西首另一名黄衫女子开口道,她相貌虽美,然而神色声音却都是平平板板的,殊无半丝暖色,令人望之难亲。
“区区山风氏,怎敢这样对我说话?”离氏长老挑眉厉声道。
“我山风氏人虽少,然却并列四大氏族,却不知离氏长老‘区区’二字,从何而来?”山风长老冷冷道,“况且,现放著涂山氏也在,难道离氏当真就爬过涂山氏头上去了?”
离氏长老向身旁一看,看见那个鬚眉尽白的涂山氏长老,正自斟自饮,恍若未闻,给长长白眉掩盖了的眼中,看不清是什麽神色。
离氏长老改而望向白珩,冷笑道:“涂山氏的血脉,从来就高贵得紧,如今王君出身涂山氏,自然更加高高在上了,然我离氏过去岂非也出过好些王君?”
青石长老冷冷瞪了她一眼,道:“离氏长老如何有脸再提此事?当初若不是你们一族裡出的祸胎将我族机密说与他人,我青丘又何至于被人类大败如斯?”
“当初立离姎为王君的,不也有你们吗?”离氏长老厉声道,“眼见出事,便一力将过错推在我离氏头上,当年甚至险将我离氏灭了,用心之毒,昭然若揭!真真是牆倒众人推,若在我离氏全盛之期,试问此间有谁敢这样对我说话?”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过去的便过去了,此时还说这些有什麽意思?”
众人一齐望去,只见涂山长老终于停杯不饮,从浓浓的白眉下抬眼望著众人:“咱们今天来这儿,是来听王君说话的,可不是让你们重为当年旧事再起干戈。”
众人这才勉强收拾了口角锋芒,一齐望向白珩。
只见白珩坐在王座之上,手上端著一杯酒,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彷彿觉得很是有趣,见众人望来,淡淡一笑,道:“诸位说得热闹,我倒看住了。”
“王君有话便说,”离氏长老冷冷扫了在场众人一眼,“若无别话,且恕我离氏就此辞去。”
白珩闻言,却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慢慢放下手中酒杯,长长叹了口气。
“请诸位来,要说的本也是此事。”他抬起头,目光匀匀的望向众人,缓声道:“青丘将亡,我想与各位商讨商讨,该如何方能保我族性命无虞?”
满殿俱寂,除了秋雨敲窗之声,再没有一丝旁的声音。
“王君此言何意?”过了半晌,方听得山风长老问道。
“再过不久,青丘将有大难。”白珩静静的道,“百馀年前那一次,若与即将到来的这一次相比,只怕还比不上。”
离氏长老一挑眉:“敌人是谁?当真这样厉害?”
“前次大祸,是人类犯的我青丘。”白珩道,“然而这一次来犯的,却是妖族。”
“什麽妖族这样大胆,竟敢来犯我青丘?”离氏长老厉声道。
“据我所知,当有南海海蛇一脉,虽然只是猜测,但无论如何总是难以应付。”白珩轻轻叹了口气,道,“是以我一早得知了,便请诸位来商议此事。依我所见,如今之计,唯有我狐族撤出青丘,方可得保血脉不断,再图后路。”
白珩此言一出,殿中登时譁然一片。
一片喧哗之中,只听一个人大声道:“王君何出此言?我狐族自古以来便居青丘,至今千年,哪裡曾有撤出青丘这样的事?此时敌未至,王君怎可先怯了?竟连撤出青丘这样的胡话都说了出来!”
这人一身黑衣,两鬓星星,然而此时声色俱厉的说来,竟是声势如雷,正是青石长老。
白珩皱眉道:“长老是说,不可撤出青丘?”
“万万不可!”青石长老厉声道。
“长老此言,我又如何不知?”白珩叹道,“然而,此次敌人来势汹汹,我狐族又多游荡在外,青丘境内,不过数百人。如何能抵敌得住?你自可说不愿撤出,但若青石氏血脉从此断绝,那便如何?”
“抵敌不住,那便不敌吗?”青石长老鬚髯虯张,怒道,“我青丘怎会选出你这样怯懦的王君!”
“并非是我怯懦,”白珩摇了摇头,道,“但若不撤,莫说青石,便是我涂山氏,也未必能得保全。”
“王君高居朝堂之位,却原来只为涂山氏打算?”青石长老声色俱厉,“我青石氏却非心中只有氏族,而无国族之人!王君若一心要走,那便领著涂山氏撤出青丘,只是从今而后,青丘狐族,再无涂山一氏!”
白珩静静看著他,缓缓道:“你这是逼我退位?”
“是又如何?”青石长老叫道,“青石氏岂能服一个连青丘都守不住的王君?”
他一言既毕,其身后的青石氏族同声附和。
白珩抬眼,见山风长老亦已站起,向来平板的脸上却多了一股倨傲之色:“我山风氏,恕不能再奉王君号令。”
白珩望向离氏长老,道:“长老有何话说?离氏这数十年来,可也是人丁凋敝,难道便要尽数赔在此役之中吗?”
离氏长老不答,只是拿一双明亮妩媚的眼,在在场众人身上一滚而过。
“人人说我离氏叛族,”她慢慢地道,“不错,离姎确是叛了青丘,她也确是我离氏族人,这些年来,我离氏在青丘所遭受的冷眼难道还少了?”
“如此说来,妳是要与涂山氏一同撤出青丘了?”青石长老拍桌叫道。
“说你性子急吧,你不信。我话还没说完呢。”离氏长老斜斜睨了他一眼,“百馀年来,我离氏在青丘过得委实憋屈,此时扬眉吐气的时候终于来了,我们岂有撤出的理?”她倏地起身,戟指著白珩,骂道,“要撤你自己撤去,我离氏便是死光了,也绝不会放任青丘给外族糟蹋!此役后,谁再敢说我离氏叛族,那便性命相见!”
殿中蓦地一静,而后满堂喝彩之声,几乎要将大殿屋顶给掀翻了。
这一声彩,远不止离氏一族之人,便是青石、山风等氏族,也都忍不住要喝彩。
“离氏长老快人快语,以前是我青石氏多有得罪!”青石长老最是个直性子,彩声既过,便即对离氏长老深深一揖。sxynkj.ċöm
山风氏长老转过头来,朗声道:“从今而后,山风氏内若有人再说离氏叛族,那便是不辨是非之徒,我定重重责罚。”
离氏长老哼了一声,不置一词,却也不再与他们抬杠。
三族昂然而立,许多眼睛炯炯望著依然坐在王座之上的白珩。青石长老叫道:“白珩,你自己退位,带著涂山氏走吧。莫要逼我们动手!”
白珩双眼一片沉静之色,也不知在想什麽,他尚未答话,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涂山氏的事,还归不归老朽管了?”
众人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涂山长老。只见他颤危危地站起身来,对著白珩看了半晌,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你小子从小便是这般好卖弄聪明,非得耍得人团团转不可。”涂山长老摇了摇他花白的头,道,“闹得眼下大伙儿都动了真怒,你可高兴了?”
众人闻言一怔,望向白珩,却见他已然含笑起身,对著涂山长老道:“长老,你知道便知道了,何必一定要点破我?”
“不点破你,难道还让这裡闹得把屋顶掀了才痛快?”涂山长老慢慢地道,“白珩,你都当了王君了,可不能老这麽耍著旁人玩,否则人家当真要翻脸,你也怪不得人家啊,是不是?”
白珩微笑对著他一揖到地,道:“长老教训得是,白珩不敢。”
他二人一应一答,一旁的人确是听得一头雾水。离氏长老最是性急,叫道:“怎麽回事?”
白珩转而望向他们,定定一笑:“白珩既为青丘王君,自当躹躬尽瘁,死而后已,岂会有让我狐族撤出青丘这样的荒唐念头?”
“适才明明是你亲口说的要撤出青丘!”离氏长老勃然道,“此间人人都听到了的,你还能赖不成?”
“长老难道还没发觉?”白珩抬起眼,神色一贯的平静而镇定,“不过一刻之前,我青丘四大氏族还在为百馀年前的往事争执不休,然而此时呢?”
众人愕然,过了半晌,青石长老才问:“你是……故意说的那些话?”
“怎麽?”白珩斜眼一瞥,“适才你们还同仇敌忾,现下难道还要如小孩儿一般,再回去拌嘴吗?”
“你说的外侮,也是假的了?”山风长老踏前一步,问道。
“这却不假。外侮是有的,也确实极难对付。然而,”白珩环视众人,淡淡一笑,“我青丘狐族,若再无氏族派系之争,凭他什麽外侮,我们何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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