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灭了漫山红叶,吹来了纷纷白雪。
又是一年末,金凌的周岁生辰也到了。
一早起来,就看见窗外尽是皑皑素白。碎雪落在墙垣的潇湘竹上,满目浓重的莲青愈发冷冽。
我坐在妆镜台前,锦儿在身后替我绾发。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人,我觉得心中纷繁——
我不想去金麟台。
不仅因为那里充斥着悲痛欲绝的回忆,还因为金光善的蠢蠢欲动。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而金麟台又彻彻底底是他们的地盘。去了那里,我总有一种任人宰割的不适感。
关于江澄的问题,我仍然没有想好该如何跟他开口。更没想到有什么像样的理由,既可以不让金光善找出漏洞——以长辈的身份替我决绝,同时说服大哥,又能让江澄觉得我不是在胁迫他。
可问题就在,相对和缓的方式,会给金光善太长的时间准备——他有太多刁钻古怪的理由可以驳了这门亲事。但突如其来的又像是我在逼婚,江澄连选的机会都没有。
“小姐,你别难过了。若真是因为金公子的事,今日咱们不去就是了——何必平白伤心难过呢?”
我从镜子里看向锦儿,“我是金凌的姑姑,他今日周岁,又有抓周礼,我怎么能缺席?我想,轩哥哥也是希望我去的。”
“可是小姐,”锦儿皱着眉,不情不愿地替我簪上发钗,“你这月余来都心事重重的——若金公子还在世,他必定不愿意让你这么难过!”
“没事,你别总是这么担心。”握了握她按在我肩头的手以示安慰,我对她笑道:“去把我给金凌准备的贺礼拿上——看时辰咱们也该走了,免得让大哥他们等得太久。”
给金凌的贺礼,是我去年没送出去的那两条足链改的。我学了许久,将丝扣改成了活扣,方便调整大小。那双金色的小铃铛一晃就会轻轻作响,很是好听。但我看着,也徒留沉默。
因为轩哥哥去世不过一载,我不想穿得太艳。可金凌的周岁是大事,太素净了也不合适。最后还是由秋痕挑了一条藕荷色的缎面齐胸襦,外面穿一件宝蓝色的直襟小袄,胸口处用缎带系上,也算得体。
披上那件那件金丝绣梅花图样的狐皮大氅,我扶着锦儿的手,踏过白雪,去寻大哥和哥哥。
我们到的不算早——听说,江澄早就到了。
按道理来说,丧期三年内不该操办大事,可中原实在看中周岁。于此,金光善也只请了江氏和聂氏,没有再多请别家。
至于请我家,有部分原因是我自小在金麟台长大,还有大哥声名在外又是亲戚的缘故。但大概,也有他的私心。
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去正殿和金光善问好,就被前来的凝霜告知说姨母身体不适,叫我先去陪陪她——送礼问好的事不着急,可以先缓缓。
我觉得姨母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和我交代,想了想后让锦儿带着礼物和哥哥他们先去。而我则跟着凝霜,一路来到露华殿——自从姨母回到金麟台,她就搬离芳菲殿偏殿。
下雪时,四周都静谧无声,唯独能听见踩雪发出的“吱嘎”声。院子里的海棠枝覆满了白雪,就连那架秋千榻上都落了雪。俶尔有风,携着雪粉迎面扑来,落在衣裙上,沙沙响着,留下一片冰冷的潮意。
门前的婢女为我掀开幕帘,房内一阵暖意散出来。我抖落了肩上的碎雪,去了大氅,递给秋痕后,走进屋内。
只见姨母半倚着窗边的小几,蜷腿在暖炕上。她身后跪着一个小姑娘,差不多是和芸儿一样的年纪,正在为她用梳子篦头。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她这才懒懒地睁开眼睛道:“来了?”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乖巧地唤了一声“姨母”。
她挥手屏退了其余一众婢女,独留了秋痕和凝霜两人在门口。姨母将放在一旁的一盏金骏眉推给我,示意我先润润嗓子。
茶汤的温度刚好,既不烫的过分,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给我带来阵阵暖意。
我放下茶盏,问道:“姨母,你叫我来,可还是为了上次的事?”
只听她长叹一声,“是。这毕竟并非小事,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冲动,更不要因为金光善会有什么动作——对他,总还是有办法的。”
我瞧了她半晌,笑了出来,“怎么,泽芜君便可以先做安排,江宗主却要我是真心实意?姨母,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姨母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忽然发现,她现在皱眉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小宝,你知道他们二人的不同——泽芜君是怎样的性子,江晚吟又是怎样的性子——你别在这儿跟我装傻。”
“再者,蓝氏尚有蓝启仁,若当真有什么差池,还有他为你做主——莲花坞呢?”
“姨母,你多虑啦。”我握住她手,姨母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只要聂氏如旧,只要金光善还没倒,只要我和江澄对彼此还有价值,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最开始想给我定亲,只是为了免得他们打我的注意。那只要宗门显赫,定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而江澄能帮到我更多,这么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我到底想让你考虑什么?”姨母看起来头疼极了,“我要你好好考虑自己后半生的安乐与幸福。”
我看着她,这才意识到,其实姨母远比我想得了解我——她如此迟疑,不肯松口,不是因为觉得我和江澄有彻骨之恨。而是看到了江澄身上那仅有的一点变数,所以她才会这么担心——担心我会成为第二个“虞夫人”——在嫁入莲花坞以后越陷越深,最后沦为仙门百家的笑柄。
至于蓝曦臣,她看中的是他的温和,还有我对他的平常心。
如此一想,其实我也觉得有道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好办法。
少年心性似好似坏,总是抱着一腔热血、满怀一腔孤勇去挑战未知的未来——心中的天平,只要一边多出了一星半点,就会不断倾斜,为它加上更多的筹码。
所有的理由都是附庸,而真正的因由,却不能够被承认。
“姨母,有些事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我低下头去,忍不住偷偷地笑,就像小时候看画本子,看到文中的公子低头在小姐的耳边低语。“若你未曾提过泽芜君的事,或许我这辈子也想不到江澄。”
可你告诉我了。而我,也想到了。
这念头就像是藤蔓,一旦破土就肆意地疯长蔓延,直到遍布心间——我不敢说到底有多刻骨铭心,但不甘在我想要让步时便推着我向前。
“所以,我想好了。”
就是他。
姨母撑着额角,闭着眼睛,不肯定也不否认,只说了句,“罢了。”
我见她不肯再多说,也就乖觉地端起茶盏,一点点地小口抿着温热的茶汤,独自发呆。没一会,便有小厮通报说抓周礼要开始了,还请夫人和二小姐前去观礼。
待那小厮离开,姨母才又开口道:“我已经问过江晚吟的意思了,他没有直言反对,只问以什么样的由头求娶——毕竟,你们二人之前没有半点那样的意思。”
我惊讶至极,可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听到姨母继续说道:“其余的我都安排好了,只看你们二人了。”
临行前,姨母叫凝霜自她的卧房中取出一只璎珞圈来——金制的项圈,下面坠了莲花样子的翡翠镶金底坠子,其下又用金线穿了几粒圆润的珍珠。
我瞧着样子还挺特别的,便问了一句是哪里来的。
“原是虞夫人之前见了你很喜欢,有一次来金麟台拜访时送你的。但你当时才五六岁,还戴不起这样长的坠子——收起来,便给忘了——前不久回来收拾东西时才找到的。见你今日穿得素净,戴上也好看。”
那璎珞圈十分精巧别致,戴着也很是轻盈,一点也不压脖子。于此,我就欣然接受了。
一路来到德妍厅,里面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满了毛笔、方墨、砚台、胭脂一类的东西,最为惹眼的,还要数轩哥哥的岁华。
金凌被乳母抱着,金光善在他面前逗他玩。而他的足踝上,已经戴上了那两条红色的链子,佩着金色的小铃铛,十分可爱。
我远远地瞧着,觉得他长大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一些,不像去年似的皱在一起——跟个小猴子一样。他坐在乳母怀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金光善,粉红的小嘴咧开来,咯咯笑着。
去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抓我的手的。
我叹了口气,没往前去,而是乖乖地站到了大哥身边。
金光善见人齐了,便宣布抓周礼开始。
“阿琰怎么看着兴致不高?是有心事吗?”
这时候突然听到金光瑶的声音是吓得我一个激灵,我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没有,只是有点感慨,小孩子长得真快——我记得去年见他的时候,他才那么一点点。如今,都这么大了。”
“是啊,小孩子长得快,一转眼的功夫便长大了——阿琰是他姑姑,也该常来金麟台陪陪阿凌才是。”
我不安地瞥了一眼金光善,见他并没有关注我们这边,才又继续开口道:
“我从小被娇惯惯了,不怎么会带孩子。以后来,还是得带上我哥哥——他脾气好,之前总是他带着阿凌玩。”
金光瑶听到这儿,抬起手来掩唇笑了一声,“带孩子都是第一次,有真心便好,倒也谈不上什么会不会的。”
正说着,只见金凌抓住了岁华的剑穗,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在座的众人无一不是大喜过望——金凌抓了他爹的佩剑,以后必定是一代高手。
金媛站在江澄身边,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江澄的注意力全在金凌身上,眉眼间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往旁边挪了一步,似乎想拉开一些距离——
就在他侧身的同时,悬于江澄腰侧的清心铃碰到了桌角,发出“叮铃”一声。
看似偶然,我却觉得他是故意的。
金凌听到铃铛的声音,很快地转过头,朝着江澄的方向爬过去,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啾啾,啾啾。”
这下是逗乐了屋里的所有人,德妍厅内忽然有了几分温馨。
江澄伸出手将金凌从桌上抱起来,熟练地托住他,轻轻掂着逗他开心。金凌也十分配合地抓着江澄的衣领,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你说,阿凌是先会叫舅舅,还是先会叫姑姑?’
‘肯定是先会叫舅舅。’
‘凭什么?凭什么就先会叫舅舅?’
‘就凭他见到我第一面是笑着的,而不是上来就踹我的脸。’
这话就像是昨天才问他的,可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金凌,终究是先会叫舅舅了——虽然不怎么标准。或许,他早就忘了我了,也根本不记得我曾照顾过他。
金光瑶说得也有道理,我应该多来看看他。可我又觉得,金凌没有我,似乎过得也很好......
“都说外甥俏舅,果然阿凌还是和江宗主亲。”
姨母站在一旁,用团扇半掩着面庞,笑得十分和蔼——就好像方才对江澄心存芥蒂的人并非她自己一样。
“金夫人说笑了,阿凌这样的年纪,任谁对他好他都会喜欢的。”
金媛也笑着凑过去,拿着一枚玉佩的挂穗逗金凌玩——其实,她也能算金凌的小姑姑。只不过,是远了点。
大概是我满脸的羡慕,甚至是隐隐有些嫉妒之色流露出来,金光瑶问我,“阿琰,你去年也照顾过阿凌许久,怎么不过去抱抱他?”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孩子记不得人,他当时才多大——哪儿能记得我啊?”
“你多陪陪他,阿凌自然就记得你了。走吧。”说着,金光瑶推了推我的胳膊。
哥哥已经过去了,扮着鬼脸和金凌玩得十分开心。
我怀揣着几分忐忑走过去,哥哥激动地招呼我,“聂思琰,他叫我‘苏苏’诶!你听见没,他叫我‘苏苏’!”
“是,你了不起,太棒了!”
哥哥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她,她就是嫉妒我——你姑姑可太坏了,别学她!阿凌,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带你飞高高?今年还玩不玩?”
金光瑶笑得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来,“这么看,你说得倒是没错——怀桑的确是个适合带孩子的性子。”
我干笑了两声,心里却不是很舒服——明明是我困得半死还要爬起来哄的孩子,明明是我每日用羊奶喂的孩子,怎么说忘就忘了?
许是见我有些不高兴,金光瑶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把我往前推了推,“怀桑,你别一个人霸着阿凌——阿琰去年好歹还带了阿凌那么长时间呢。阿琰,快来!”
金凌坐在江澄的怀里,一手拉着江澄的领子,一手握着金光瑶的手指。
“阿凌,”金光瑶的笑意好似春风拂面,叫我如何都难以相信他会和金光善合谋,“你瞧,这是谁?”
“阿凌,这是你小姑姑。”
金光瑶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江澄打断了。可他却连个正眼都懒得给我们俩,只是十分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孩子,又低声对他说了一遍,“阿凌,那是你小姑姑。来,阿凌,叫姑姑。”
金凌的眼睛看向我,乌黑的瞳仁里是我浅浅的倒影。片刻之后,我听到稚嫩的童音,“姑姑。”
可以说是字正腔圆,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叫“姑姑”还是“咕咕”。可泪水,就是从我眼里夺眶而出。
如果轩哥哥还在,教金凌叫姑姑的,一定是他。轩哥哥一定会让金凌先学会叫姑姑的——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这一下不仅吓傻了江澄,也吓呆了金光瑶和金凌。
江澄近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聂思琰,你怎么又哭——”
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堪堪停住了。
金凌见我哭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委屈屈地缩回去,揪着江澄的领子,“啾啾”“啾啾”个不停。金光瑶则是手忙脚乱地抽出手帕来,想帮我擦眼泪——我赶紧抬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虽然不是很得体,但总好过流言四起。
我收拾好破碎一地的情绪,小心地问道:“我……能抱抱吗?”
江澄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小心些”,又低声对金凌说了些什么,才将他送进我怀里。
不得不说,一岁的小孩子还是有几分重量的。我托着他,往上掂了掂。小孩子身上独有的奶香环绕着我,我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夜里被他的哭声惊醒,半眯着眼睛倚在床头哄他睡觉。
金凌的脾气倒是好,抱了没多久就开始朝我笑,男孩子淘气的天性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他对我身上的钗环首饰似乎都很感兴趣。
一会摸摸我头上的发钗,一会又拨弄一下我的耳坠,最后他看上了我项上的璎珞圈。
他双手捧着那枚翡翠质地的坠子,对着江澄咿咿呀呀。
江澄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那是你姑姑的,不能拿。”
可金凌似乎执著于此,仍旧不肯松手,嘴里还叫起了“啾啾”。
“既然阿凌喜欢,给他便是了——左不过是饰品,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示意江澄过来接一下金凌,腾出手后,我松开那枚翡翠坠子的搭扣,单手将其递到金凌的面前。
金凌一手抓起坠子的挂链——我怕他拿不住摔了,也就一路跟着他往上举。谁知道,他将那坠子往江澄的脸的方向送了送,又喊道:“啾啾!”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漫上我的心头,金光瑶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阿凌这是——”
“啾啾!”
江澄的眉尖一蹙,像是有电流滚过我的心间。他沉默地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中的坠子。他的指尖擦过我的手心,留下一阵寒意。
果然,江澄接过那枚坠子以后,金凌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口,开始“研究”江澄食指上的紫电。
四下里一片寂静,我紧张得背后冷汗直冒——说不好这到底是姨母安排的,还是如何......
可金凌,的确是要把我的璎珞坠子给江澄。
江澄的眼里一片黯淡,他对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似乎也只是惊诧了一瞬间。
“你还真给自己找了个舅母......”哥哥的话如同惊雷一声,震醒了所有人。而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连忙在大哥的怒视之下捂紧了自己的嘴。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缥缈不已,听不清晰。江澄仍旧是方才的那副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里却尽是疑问。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仰着头和他对视着——我又没做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这时候谁先低头,就是谁心里有鬼!虽然我心里是真的有鬼,心跳快得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可越是这种情况,我就越不敢先撇开视线——若我真的坦坦荡荡,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可坏就坏在我不坦荡,若他真的问起来,我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编谎话了。
怎么说,都像是假的。
可我又突然意识到,姨母不是问过江澄了吗?为什么他还是这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的手不觉攥紧了衣摆,我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越来越凝重的气氛......
“二小姐?二小姐!”凝霜的声音忽然把我唤醒,我猛地垂下头去避开了江澄的视线,“夫人唤您。”
扶上桌子,我的手指扣紧了桌子的边沿好支撑自己——此时我已经觉得两条腿都开始发软。
“姨母。”
“别说阿凌年纪小,这红线大概也就是这么牵的了。他同江宗主亲近,想来也是喜欢你的。我瞧着你和江宗主也算是有缘——”
“阿瑜,”金光善立刻打断她,“琰丫头还小,再等几年也不迟。”
“我是觉得他们二人门当户对,又有这般天赐的缘分,这时候定下来也好——江宗主及冠了,朝歌也及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没什么不好。”
金光善听了,哈哈一笑,“如今世风开放,你怎么还是这般老顽固的做派——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姨母看着他,笑得温婉。可我却瞧见她眼底尽是寒意,“我都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反倒是你,着急替人决定——我也没说逼着他们二人就范,你着什么急?”
“不如,问问江宗主和聂宗主的意思?”姨母的目光一转,带着温和的笑意先看向大哥,后又转至江澄面上。
大哥面色阴沉,眼看着似有要拒绝的意思,我赶紧朝他眨了眨眼,又掩饰地低下头去,伸手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
“金夫人将三娘养得十分有主见,与其问我,倒不如直接问她。”
最后的关头,大哥还是让步了。但我也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他应该是十分生气——回去跪祠堂大概是免不了的。
姨母又开口道:“那江宗主呢?”
江澄知道姨母有此心,但或许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不过,这些应该不影响他最后的决定——一切的利害关系早就已经成了定论。
他的唇角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钩子一样嵌进人心里。他垂下眼眸来看向我,眼中尽是挑衅的神色,“本座倒是觉得,可以先问问聂姑娘的意思。”
直到他将这个问题又抛回了我手里,我才意识到:姨母她到最后都没放弃让江澄做一次选择——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心思是愿意的。
我知道这时候我该给出最最肯定的答复,但我看着江澄质疑而又挑战的神色,怎么也张不开嘴。
我忽然想到姨母曾说过的,江澄没有直言反对,但他也没有同意不是吗?那他是对今天姨母做的局深感不满吗?
他是在等我说了愿意之后,再说自己不愿意好给我点颜色看吗?他真的不知道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吗?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不想说什么同不同意的问题了——我只想揪着他的领子好好问问江澄,如果他真的那么讨厌我,中秋宴的时候又要怎么解释?如果连朋友都做不了,实在是没必要装模作样地给我送贺礼。毕竟,也没有谁给他递请帖。
可我也的确没有立场这样问他,因为今天的局,我也是同谋之一——
说到底,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也不甘心,就那么被动地一直受金光善的摆布。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最终还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了。
“江宗主是少年英才,朝歌仰慕已久。”
金媛倒抽一口凉气,哥哥瞪大了眼睛,金光瑶则是满腹心事地小声唤我,“阿琰——”
我听到江澄笑了,非常短促,近乎是从他鼻腔里哼出来的——充满了嘲讽。但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许再加上一个坐在他怀中的金凌听得到。
金光善明显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朝歌此番会不会过于武断,不如宽限两天,让她回去好好——”
“那江宗主的意思?”姨母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聂姑娘有这份心,本座倒是没想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锋利得像剑刃,“聂姑娘勤俭持家,本座求之不得。”
“这样的天赐良缘,本座也实在是未曾想过。”
这时候,金凌在江澄的怀里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看起来是困了——在场这么多人,大概也只有金凌未曾被江澄身上骇人的威压所惊到。
乳母十分适时地上前抱走了金凌,只留下我一个人直面江澄。
江澄的拇指反复摩挲着他手中的坠子,“既然如此,阿凌挑的信物,本座就收下了——多谢聂姑娘的美意。”
“且慢。”竟然是大哥开口了,只见他面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开口道:“三娘,你当真不再考虑了?从前,我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此事?就连江宗主,我都甚少听你说起——怎么今日,就成了‘仰慕已久’?”
这话的确是太不给江澄面子了,我听着都是心头一跳,生怕江澄当场翻脸。
而金光瑶也跟着开口道:“这倒也是,之前中秋宴,我倒是听阿琰提起听学时的事更多些。只是,与江宗主无甚关系。”
“听学时我倒是觉得聂姑娘和南宫公子关系,甚密!之前南宫公子求娶,我们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金媛一句话,说得可谓是咬牙切齿。
我忽然意识到不对了,明明是我先打得主意,怎么变得像是江澄在逼婚一样?
“不是,”我尽量露出一个不那么僵硬地微笑,“这样的事,我怎么和大哥开口啊?总归是,不太好吧?”
我直接跳过了金光瑶,对着金媛继续说道:“关于南宫公子,他是我表哥,草原民风开放,我多说无益——舅父管不了,我自然也管不了。至于你说的亲密,那是兄妹。他误解我的意思,我甚是抱歉。而求娶一事,我以为我的拒绝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点消息都没有,哪来的心知肚明?!”
“怎么,你还要我舅父昭告仙门,他儿子被拒绝了?”
“聂朝歌!”我看得出来大哥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但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告诉我,他对我的耐心已近快要到达极限了。“此事,还需再议。”
再议,再议金光善就有千百种方式从中作梗!我万万没想到,最后这最大的障碍,竟然是大哥。
就在我即将顶不住大哥的压力,准备放弃的时候,江澄一把将我拉到了他身后,“赤峰尊——”“大哥——”
哥哥和江澄两个人都顿住了,他们相视片刻,最后还是哥哥率先开口道:
“大哥,她没和你说过,不代表没和我说过。”
“聂怀桑,这儿没你的事!”
“大哥,大哥,”金光瑶赶忙上前,“你消消气,怀桑这么说必定也是有原因的!阿琰年纪小容易冲动,这事缓一缓,从长计议。”
金光瑶或许是看出来了,他们逼得越紧,反倒是把我和江澄推得越近。
“你看看!大哥,你看你,每次都是这样!就你这样,聂思琰她敢和你说吗?说完了再去祠堂里跪一夜?有必要吗?!”
听到这儿,几乎是所有人都跟着一愣。江澄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姨母则是直接质问道:“你罚她跪祠堂?”
“姨母,”我见这架势不对,只得赶紧插嘴,“之前那次是我有错在先,大哥罚的不重。而且,都过去好久了,不值一提。”
大哥沉默了半晌,看了看江澄,又看了看我,最后开口道:
“怀桑,三娘之前都和你说过什么?”
哥哥哽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大哥会问得这么细致。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她倒是没少说江兄说话挺刁钻的......”
我估计江澄都被这话气笑了,大哥脸上更是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江澄,”我悄悄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生怕他突然反悔,“我......我没说过......”
“你老实在后面待着。”他小声对我说,又把我扒拉回原位。
“江宗主言辞犀利我倒是有所耳闻,”大哥眯起眼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但如此能算作——”
“反正聂思琰只跟我说过他一个人!”
哥哥这可是一身破釜沉舟之气,完全没给我留退路。可我看着他,倒也气不起来,只觉得想笑。壹趣妏敩
我哥哥他没什么好的,就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会义无反顾地维护我。
“江宗主,本座从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份心。”
“莲花坞重建不久,百废待兴。而且江湖多风浪,未平之时,何敢多言?”
“说的倒是好听。”大哥冷笑道:“说起这江湖风浪,你江晚吟也没少推波助澜吧?既然是百废待兴,就趁早管好自己宗门里的事,免得再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人。”
江澄还没来得及说话,姨母率先开口道:“聂明玦,你们三个跟我出来。”
“阿瑜,依我看,这事——”金光善原想拦住姨母,却被她一把推开。sxynkj.ċöm
“这是家事,阿瑾不在了,我替她管。”
临走之前,江澄拉了我一下。他伸手把那个仍然挂在我项上的没了坠子的璎珞圈取下来,“你也不嫌傻。”
我正想着该怎么和江澄解释大哥的话,却又被喊了一遍名字,只能忙不迭地跟出去。
走到一个避风的转角,大哥便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冲我厉声道:
“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南宫凛的事才完了没几个月,又出来一个江晚吟——聂思琰,从前教你的都忘了是不是?!还是祠堂跪一晚上太少了,没让你想明白?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立刻去——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聂明玦,”姨母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让人觉得倍感压抑,“你眼里就没有我这个长辈?”
“姨母,我是该这么叫您对吧?”大哥气得眼睛都发红了,“从前阿爹去世的时候就是因为我年纪小,你才抱走了三娘,落得今天这个后果——我们聂家的事,无需你插手!若不是你在背后生事,三娘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我知道大哥最讨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和他解释金光善的事,只会火上浇油,完全起不到让他冷静的效果。
“聂明玦,你总觉得是我在作祟。”姨母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妹妹,她为什么如此执意?你觉得江晚吟清谈会上那些手段见不得人,那你告诉我又有几个人是你看得过眼的干净?”
“曦臣。”大哥沉吟了片刻,“如果是曦臣,我不会反对。”
姨母忽然就笑了,“你倒是跟我不谋而合。”
“什么意思?”
“我想过泽芜君,但你妹妹可不太乐意。”
大哥的神色先是震惊,而后变为不解,落在我面上时带着询问的神色,小心翼翼的。
“大哥,蓝氏向来清高避世,泽芜君近乎是完人,得你青眼实属正常。可是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聂家真的很需要与之相匹的盟友?金光善党羽遍地,没了云梦江氏,下一个就是聂氏——”
“这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大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聂家的安稳,从来不是用卖女儿得来的。”
“凭什么用不着我操心?”我上前一步,皱着眉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从来就没觉得我可以承担宗门的责任?怎么,聂氏的刀术女子难修,便是聂氏的女子不堪委以重任吗?我是修为差,不是傻——”
“你知道清谈会上江晚吟要了多大的好处吗?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傻——”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清河怎么度过这次旱灾?如果真的等到你亲自去求他,江澄又会私下里要些什么?清谈会好歹还有仙门百家看着吧?”
“那你既然知道他江晚吟是如此奸诈的小人,又是为什么?”
“就因为江澄是个变数,才更需要把他拉到聂家这一边!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江澄他也同意了——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同意?而且作为亲戚,你有更多的空间去和他谈条件——那些他从清河要走的好处,我们还能拿回来几分!以后庚帖写的不是江晚吟和聂朝歌,是云梦江氏和清河聂氏!”
“大哥,射日之征之后聂氏折损多少,你不是不知道!之前金光善就提过了‘瞭望台’,他打得什么主意你还不明白吗?聂氏想以一家之力抗衡他众多党羽,实在是太难了——是,你有‘赤峰尊’的名号传遍天下。可是在利好面前,有几个人能不失本心的?到时候真正会跟随你的人,又有多少呢?”
“联姻本就是常事,像江......像嫂子和轩哥哥那才真是,真是天定的缘分!可遇不可求!”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激动的面颊都微微发热。可大哥却分外的冷静,他又等了我一会,才问道:“说完了?”
“没有!”我反驳了一句又后悔了,我还有什么能说的?我想了想,又开口道:“还有,我不讨厌他。”
“曦臣哪里惹你不快了?”
“二哥很好,只是我不喜欢他。”我感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哥怎么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觉得蓝曦臣是个宝?
“大哥,蓝氏不需要我——在那儿我连个花瓶都不算,也给我了我需要的东西。至于江氏,百废待兴我可以助其兴之。而江澄,也可以很好地镇住四大仙门的一角。”
“大哥,你曾经说过,聂氏的女儿自有一番风骨——阿娘会为我骄傲。我没长成你期待中的窈窕淑女,也没成为能光耀门楣的巾帼英雄。但聂家的事,我会管到底——不管用什么方式,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
“当时选‘朝歌’为字,并非此意——”
大哥的声音慢了下来,态度也变得和缓,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强硬,还是真的有某一句话触动了他——让他意识到聂氏确实需要助力。
“大哥,”我努力将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不要这么沉闷,“你当时选字的时候,当真没想到过‘朝歌’对‘晚吟’吗?”
只见大哥在霎时间瞪大了眼睛——看来他确实没想过。
“我知道江澄有许多你看不惯的手段,但他在为人上没什么问题——相敬如宾,总还是可以的。”
“相敬如宾,”大哥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阿娘在世时就说过,世间女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相敬如宾还会为人称颂。我确实不通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但我也见过父母在世时如神仙眷侣的景象——那不是相敬如宾。”
“那按你的意思,我就算真的嫁入蓝氏,与泽芜君也顶多就是相敬如宾。”我想了想,继续说道:“大哥,你这一生行至此处,与情爱无关,你觉得遗憾吗?”
“若能振兴聂氏,何言遗憾?”
“息魑魅魍魉于我辈,安清河万民于今朝。我心所念,天地昭昭。何言遗憾?”
“可是三娘,婚嫁与此不同。”
“大哥,我和江澄之间有些事说不好。他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君子,但他也并非小人。这件事上,他分得清利害关系,也知道自己有什么该做,有什么不该做。至于所谓情爱,那便是得之我幸......”
“若因为江晚吟,我罚你跪祠堂——”
“我不认错。”我这句话说得干脆,像是在应付大哥,也像是在应付自己。
“为什么?”
“因为南宫凛那一次,我认错了。”
大哥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约摸是在认真思考我说的这句话。
“不过是定亲罢了,谅那混小子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回到德妍厅时,我的指尖都冻得有些发僵了,而哥哥则是愣愣地跟在我们身后——似乎方才那一大通话的内容他都还没有理解完。
“那这婚事也就定下了。”姨母扶着凝霜的手,笑得很是和蔼。
江澄朝她颔首微笑,可那笑意里却包含了更多的东西,“既然如此,聘礼我会在元月初一送至不净世——”
“江宗主,阿琰年纪尚小,婚期又何须如此着急?”
江澄转了转食指上的紫电,“金公子,这便是家事了,我会同赤峰尊商议。至于婚期,赤峰尊也说了,莲花坞该好好治理,需要有人操持。本座也缺聂姑娘这样一位贤妻良母,婚期自然也想提早些。”
说得好听。江澄肯定是看出来了,大哥和姨母只是想借他之名定亲而已,但没有真的想把我嫁过去。而他顶着这个名头,金光善必然又会加大对他施压的力度——一旦我之后悔婚,他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
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着急到必须得用一场婚礼把我绑在莲花坞他才能安心。
可我又想到大哥刚才问我的话。那江澄呢?对他而言,我是不是真的只关乎利益?
“聂姑娘的信物我收了,自然也该还礼一件。”
“别的好东西今日没带出来,只有这枚玉莲蓬,还请姑娘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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