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发现,聂思琰和他格外不对付——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
今日说了两句她上学堂的事,小家伙就又不开心了。
他如何都不知道聂思琰竟然脾气这么大——出去便是一下午,到了傍晚,仍是人影都没有。
江澈来报了第三次后,江澄放下了批政务的笔。
“任她去吧,被人拐了也不怪我。”
说着,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着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家伙,江澄生气又放心。不过,她似乎不怎么怕他了。甚至,踩他踩得格外流畅。
他们俩的对话在拌嘴的时候一向没什么内容,有时候回想起来江澄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冲着什么了——才会变得那么幼稚,那么蠢。跟聂思琰,一模一样。
她突然塞了一块糍粑到他嘴里,滚热的油香和米香冲开他的五官。恍惚间,又有了儿时的感觉。
江澄不怎么爱吃甜的,可还是把那块糍粑塞进了嘴里。
聂思琰直白的目光才让江澄意识到自己鼓鼓的腮帮子十分失礼,想都没想就一把捂住了聂思琰的眼睛。
“好吃吗?”
江澄的心跟着一抖,转身就走——慌不择路。
他狠狠地关上门,想把聂思琰同总和她在一起的纷乱心绪关在门外。
聂思琰一向不知死活,他早该知道的。
一被放进门,就又开始絮絮叨叨端午的事情。江澄先开始沉默地听着那些家长里短的事,直到她说起包粽子是豆沙还是蜜枣。矛盾就一触即发。
江澄不想去龙舟赛,那是他想也不愿想起的记忆——刀刺般地提醒他,那些旧日的时光、旧时的人,都一去不复返了。而他,也早适应了这种独自一人的寂寞。
可当聂思琰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江澄十分迷惑,他想说什么呢?
江澄在早晨临走前叫人去买了蜜枣和豆沙,至于为什么,他没想明白也懒得想。
但他觉得,今日回来,小家伙总该消气了。
他踏进莲花坞的大门,迎他的却是神色慌乱的叶淳——
聂思琰出事了。
江澄的脑子嗡得一响,心都跟着快了一拍。他走在叶淳的后面,而后越走越快。
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锦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随意在后湖找了条船,望着接天的莲叶发愁——他得去哪儿找那个蠢蛋呢?
他的目光划过密实的荷叶荡,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锦儿的话。江澄觉得聂思琰简直难以理喻,分明骂的不是她,她着什么急、生什么气、打什么架?!
可他又想不出来该骂她些什么,只是觉得,若是真伤着了该怎么好?
江澄耐着性子,一直从午后找到黄昏——
在夕阳的余晖里,他终于寻到了那个瑟缩着的小影子。形单影只,孤零零的,可怜极了。
江澄心里某个角落的冰忽然咔的一声,裂了个小小的口子。而“聂思琰”这个名字,便从那条裂缝中喷涌而出。
天色渐暗,江澄看不清她的脸,只依稀见她像是摔进了泥沟里——整张脸脏兮兮的。他在湖水里浸湿了帕子,甩过去叫她擦脸。
江澄看她发愣,最终还是自己动了手。他知道自己手上用力大了,但他不敢温柔。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江晚吟”。
“多谢。”
他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骂她的话跟着一起卡在喉咙里。
聂思琰竟然向他道谢,在他言语刻薄地说她之后,对他说谢谢。
他感觉被人扯掉了衣服、划破了面具,那种被暴露在阳光下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
这样失控的感觉让他不适。
他讥诮红尘的世俗,讽刺她愚不可及。
江澄从来都不怕别人对他的非议,
但他却怕极了聂思琰看他的眼神,怕极了那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是江家的家训,却也是江澄心里说不出的苦。
他深恨他们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并没有招来英雄之名,反而一个离经叛道,一个......狼狈不堪地坐在他面前。
江澄实在是搞不明白,怎么世间有这么一种人,能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拼死一搏。甚至,放下曾经生死相依的人。
他看着聂思琰,不停地问她为什么——
江澄不明白聂思琰,也不明白魏无羡。
他宁愿这两个人都碌碌无为,都给他当缩头乌龟,一个个待在莲花坞混吃等死也好,每日捣乱也好。
说起魏无羡,江澄生气、怨恨,但最多的还是难过和失望。
说好的云梦双杰,怎么他一转身,就全做了过往?
难道他们近十年的情分,还抵不过温氏的余孽吗?
说起来嘲讽,他近十年的兄弟愿意为了一帮不相干的人拼命。
却不肯为了他,后退半步。
蓝忘机是他一见如故的知己,魏无羡说他们是同道中人。
温情温宁是他的救命恩人,魏无羡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他算什么呢?江家算什么呢?
他不是他的挚友吗?江枫眠、虞紫鸢、江厌离对他没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吗?
明明是他们先认识的,明明是他们一起来的。
可,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江澄可以忍魏无羡,
但至少,他可以保留一点生气和难过的权利吧?
江澄没问,也没再细想。
他只能尽其所能地保住魏无羡。
保不住了,就只能保住两人之间的那点情意。
他护不住、放不下,最终只剩了悲凉。
江澄想着,聂思琰若也有这么个毛病,大概以后也会是这样。
有人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他一抬头望见小家伙怯怯的眼睛。
原来,在聂思琰心里,他们算朋友啊。
原来,她只会维护家人和朋友——这是她重要的人。
可在他心里呢?
江澄想了想,最多算是盟友吧。
可他稍稍换了几句说辞,小家伙却又哭了。
江澄手足无措、气急败坏,第一次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到有些后悔。
灵力顺着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出,抚平她额角的伤口。
江澄看着她,只觉得血脉之中那种嗜杀的暴虐在一点点被唤醒着。那股没来由的怒气,横亘在他心中。他只能一刻不停地训她,才能排遣他此刻的狂暴。
可她还在执着于让他相信她,相信她把他当成朋友,要他相信她会站在他身边,会维护他。
江澄一直觉得聂思琰是个奇怪十足的姑娘,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别人轻贱她——
当他听到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的时候,他感受到没来由的狂躁。但他很快忍了下去,
“修仙的废修为,白丁就断筋骨”,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轻的惩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再生气都拿聂思琰没办法,可她却被一群卑微的贱民欺负成这个样子。
尽管江澄不想承认,但他还是意识到,聂思琰活得比他清醒。
她轻易地区别了人与人的差异、身份之间的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必作茧自缚。
家训或许只是修心之数,因为为君之道自古只此一条。
江澄看着小家伙滔滔不绝,觉得从前的自己可笑。
他为什么总要和魏无羡比呢?比才学、比修为、比心性,比到最后他除了失落一无所有。
他们分明就不是一样的人,他如何能用江湖散修的侠义来走这条遍地荆棘、血流成河的道?
说起家规,江澄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和聂思琰谁更懦弱一些。
或许是他吧。
他生怕自己当不了合格的宗主,没有江家的风骨。
聂思琰却如此不同,死的东西束缚不了她。她没有什么超脱世俗的清高性格,却有一个飘荡在红尘之外的灵魂。只要是尘世里的东西,都别想拴住她。
若家规与她不符,而她又坚信自己是对的——那把家规改了就是。
他们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江澄总感觉聂思琰在推着他走,走出他心中拉扯着他的泥沼。
“你宁愿接受别人定义的‘不可为’,也不肯承认自己才是真正一腔孤勇、溯涉浊流吗?”
江澄把那枚代表宗主身份的莲花佩交到聂思琰手中,
他承认,自己想要聂思琰这个朋友。
他不想比了,
他可以忍,可以让,可以与她合谋这整个修仙界。
除去他们是同道中人,
他还想要那种被人需要、被人相信、被人肯定的感觉。
江澄需要,聂思琰给他的绝对的安全感。
黑夜、大雨、狂风大作。
下午时分遇到一只十分难缠的邪祟,他一己之力护住一众弟子,还救下了出门采药的梁晚烟。
江澄将一众弟子安排在界门出的客栈后便着急地往回赶,他不能说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
背后的新伤还在刺痛,但他没理由辜负他之前许下的诺言。
“五月初三,晚膳前吧。”
此时晚膳时间早就过了,但至少在子时之前,他得回到莲花坞去。
漆黑的雨夜,狂风怒号。他又想起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屋里烛火零星,面前是父母未寒的尸骨。m.sxynkj.ċöm
烙铁和钢鞭都没能让他求饶一声,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温晁,笑得凄厉,任凭血水滑进他的眼睛里。
这个决定,他未曾后悔过。
“化去他的金丹。”
他如坠冰窟,恐惧如潮水般没顶,让他窒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千辛万苦结下的金丹一点点的逝去,如岩火般融化,灼烧他的五脏六腑。杀死他的,是绝望。没有金丹,他江澄,什么都不是。
这种来自过去的恐惧如影随形,一直追逐着他,穿过大雨滂沱的街巷,走过灯火阑珊的小镇。
这一刻,江澄突然知道了何为孤寂——
是雨夜中只身穿过万家灯火,而莲花坞中无人等候。
当江澄远远看到那一盏孤灯的时候,他的心跟着飘摇的烛火狂跳起来。
甚至,感受到了眼角的温热——
从前,只有他独看万家灯火明灭。终于,这万家灯火中,也有了他的一盏。
那种没来由的狂喜驱逐所有的悲伤和恐惧。
当他喘着气跑回枕玥殿时,守门的老叟都惊呆了。他看着屋子里仍亮着的灯光,无声地笑了笑。
从前,父母之间如履薄冰,阿姐等得是他和魏无羡两人。
而这盏灯,只是为他亮着的。屋里的人,只是在等他一人。
江澄看到小家伙醒过来的时候有几分欣喜,慢慢地搅着碗里的汤等她说话。
等了这么久,总该有几句话吧?
江澄耐着性子等她开口,可她就像傻了似的,愣愣地看着他。江澄的面容,沉了下去。
下一刻,小家伙便抄起一个枕头朝他扔过来。他倒不生气,又给她扔了回去。结果,一下子没把握好轻重,砸得她差点仰倒过去。
江澄吓了一跳,蹿起来要过去看看。走到一半,看见聂思琰一脸不爽地扯下枕头来。
原来没事,他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但他不知为何,小家伙更生气了,竟然还要走。
这也是江澄头一次生出来留她的想法,可他除了几句讥诮和激将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听着细碎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江澄看着碗里温热的鸡汤,突然就没了胃口。
江澄听到聂思琰回来的脚步声时,嘴角翘了翘,但他还是安稳坐在桌前没动。
可那脚步声就停留在门口,不走也不进,让他心乱。最终,还是他先坐不住了。
还是和往常一样,江澄对于聂思琰从来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无奈至极。
江澄也觉得奇怪,他一向不爱和人共处一室,尤其是两人皆沉默不语。
但和聂思琰在一起,他甚至会忘记身旁还有个人,只觉得这样的沉默是难得的平静。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江澄回答的自然,甚至还为自己解释了两句。但他没把过程说得太详细,生怕小家伙知道了会问他有没有受伤——她那么机灵一个人,江澄就算是骗她也不会相信的。
她说要剪爆开的烛花,虽然江澄从来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但她说要剪就剪吧。没有剪刀,用刀子应该也可以,反正是弄断了。
见她迷迷瞪瞪地又要睡过去,江澄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听虞夫人和南宫瑜聊天的内容——
小时候的聂思琰,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药罐子。四岁的时候高热一场,三日未退。又有咳疾,最最招不得风寒。
他没办法,只能把她提溜起来,想让她进去睡。
江澄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那么小心眼——“不至于连张床都舍不得给我睡吧?”
他气结,今夜里生出的几分温柔荡然无存。硬是把小家伙从小榻上拖起来,拽着进屋去了。
一进屋江澄又后悔了,他忘记先进来把那碗安眠的药倒掉。
跟聂思琰呆久了,似乎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聂思琰皱着眉头,把他一阵盘问。
就算不喜被人过问私事,江澄还是说了实话。
他讨厌极了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可聂思琰问了他只能说——他的谎言,已经够多了。
但他惊讶于聂思琰没有深究他睡不好究竟为何,反倒是像个老母亲似的开始唠叨他吃药伤身云云。
他的确不想吃,但若不睡明日怕是要耽误事。
谁想到小家伙竟然提出那么个主意来——唱儿歌哄他。
江澄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他云梦江氏的宗主,吃药都难以入睡的毛病,岂是几句儿歌就能治的。真是笑话!
但他没有立刻打击她,而是放任她在他房里胡作非为一次——聂思琰一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可江澄却在那零碎又生疏的调子里,沉入了一片温柔的黑暗之中。
一觉醒来,天色微亮。
小姑娘在外面的小榻上睡得正香。
江澄走过去,替她拉了拉滑落到肩膀上的被子。
龙舟赛江澄还是去了,但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是云梦的传统,身为宗主不能废弃太久。
他举着绣球看江边万民沸腾,觉得这几年的苦算不了什么。
再看云台上,还是和从前一样——许多姑娘扎堆在栏杆边,小物件下雨似的被抛出来。
江澄眯起眼睛,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聂思琰像是守城一样,死死捍卫自己的方寸之地。
这次江澄没觉得她蠢,倒觉得这样的她才有几分乖巧的样子。
江澄捻着手里的两条长命缕,想着一会要如何给她——长命缕是祈求长命百岁、永世长安的好寓意,只是这说辞他没想好。直接扔给她显得太敷衍了,但他又着实不太想得出来该说什么。
他一路到了江边的云台,却听说聂思琰早和叶淳一道走了。
江澄突然就生气了——都不知道要等一等他吗?那不成,他还一天都在这江里泡着?
他一路赶上去,脑子里想着送东西时要说什么。听到的,却是聂思琰在背后编排他——性格差、脾气爆、说话狠......
其实,这和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没什么不同。但聂思琰这么说,江澄便觉得前所未有的生气。
她若怕他,为何还要在他面前成日的晃悠?她若嫌他性格差,为何还要和他做朋友?她是有毛病吗?!
见聂思琰要走,江澄心里是又气又急。分明是她错在先,怎么每次都还振振有词弄得是他的问题一样?
聂思琰总有办法牵动江澄的情绪,在无意之间就让他所有的神色都出现在脸上。
甚至,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他看着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保佑她平安就可以了。
聂思琰在犯困的时候最听他话,说什么是什么,让人省心极了。
想来她是困得狠了,竟然在他给她戴长命缕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半睁半闭了。
“你那个药再吃下去,会傻的。”
谁会傻呀?
江澄笑着,甚至弯下腰去看了看她——小姑娘闭着眼,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口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
罢了,勉为其难送她回去吧。
聂思琰瘦的很,背在身上没什么重量,跟抱了只猫似的。
可那一片鸿毛却如泰山,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五月初七是聂思琰的生辰,江澄应当是知道的最晚的那一个。
他在批政务的空闲时间想了想,应当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往年这种事,他从未上心过。今年,他自然也不知道要送什么好。
脂粉钗环太俗气,扇面古籍她也不缺,似乎没什么好送的了。
“江澈,你说生辰礼赠什么比较好?”
“弟子听闻姑娘似乎有些想念清河的吃食,叫什么?炸酱面?”
江澄沉吟了片刻,觉得有道理——她才十五岁,骤然离家这么长时间,思乡是有的。看来,他似乎忽略她的口味了。
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
“江澈,你从哪儿听来的?”
“啊?”“是......是,是锦儿告诉弟子的......”
这下好,聂思琰又要和他闹了。
聂思琰生得清冷,不笑的时候倒是有她父亲和大哥不怒自威的感觉,还有几分不知从何来的傲气。看了叫人觉得,不好接近。这是他无意间听到的,只觉得都是混扯——
聂思琰那个蠢蛋,满脑子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还有一肚子坏水。在算计人这方面,说得上聪明。但是,不禁逗——两句话就跟猫踩了尾巴似的。哪里有什么清冷、傲气、不怒自威,开玩笑。
聂思琰把莲花佩还给他的时候,江澄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收回来了。
他注意到聂思琰似乎格外喜欢芙蓉样的眉心状,还有齐胸襦。
不过是个小姑娘,他想着。
不知为何,她似乎显得比同龄人还小一点,再梳上双垂髻,更显得稚气未脱。
江澄想着,她明年及笄,在这之前怎么也得让她更端庄稳重些——不然,云梦的主母还是个小孩子,传出去不是要笑死人了?
但他这么一看,又觉得太过显小容易被人拐了卖掉。
想着晚上给她备了炸酱面当生辰礼,不免又叮嘱她两句。
没想到,聂思琰还敢反过来逗他!
江澄站在她后面叹了口气,却又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江澄看到聂思琰前面还走了个虞茗姬,他简直是想掰开聂思琰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我看呀,虞姑娘就好得很!”
“你俩算是亲上加亲吧?”
“不然,我帮你去说说?”
聂思琰莫不是真要给他说亲?
江澄狠瞪她,却又被反瞪回来——聂思琰看着可不怎么高兴。
今日也是虞茗姬的生日,江澄想着觉得甚是头疼。只能赶紧安排好了虞茗姬的去处,免得耽误了他用晚膳的时间。
可聂思琰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脾气大的不得了,黑着一张脸,话里话外刁钻人。她想先走?他站在这门口等了许久都没说要先走!
给虞茗姬上的茶和点心是云梦招待客人用的,可聂思琰却像是馋极了那点所有人都有的东西。
江澄有时候的确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江澈为了让他给他兜着锦儿的事情,絮絮叨叨透露了许多消息——
聂思琰怕热又怕冷,夏日里的茶都是放凉了对冰镇的牛乳。
喜欢吃面食多过米饭。
喜欢扇面,喜欢清淡些的颜色。
等等的还有很多。
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小姑娘,这是江澄的结论。
没有一点适合在南方生活的特点。
所以,他把东西都备好了。
聂思琰吸那一下面条,绷断了江澄脑子里一根筋——
不然,蠢得可爱这个形容词不会突然出现的。
小姑娘一副受惊的样子,鼓着腮帮子不知所措。江澄就这样放松了警惕,却被人揪住了尾巴——
他一直觉得自己官话说得还挺标准的。
江澄觉得面上发热,看聂思琰笑得前仰后合,只想把她的脸按进面碗里。
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冷淡的宗主形象就这么被她毁了,毁了一个没有缺憾的人。
可聂思琰好像不这么想,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说一定替他保密。
江澄知道自己不该信她的,可还是和她唱了那首幼稚的儿歌。
聂思琰并不因为这点小缺点觉得他不好吗?
聂思琰拿着那只大风筝,气势汹汹来到他面前时,江澄觉得她反应太大了——
只是一只风筝而已。
她若是想要,全云梦的风筝都可以给她。
或者,再给她做个更大的也可以。
“瑶哥哥”这个名字让江澄不自觉地皱眉——
他在心里把所有能算得上她一句哥哥的人都点了一遍,却没有哪一个对得上的。
“金光瑶!不是他还是你吗?!”
江澄就不明白聂思琰为何一提金光瑶就来这么大脾气!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着脸反驳她——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反正她就是不该在云梦的后山放风筝!尤其不该放,别处来的风筝!
可坏了她还是要拿回去——就这么喜欢吗?
江澄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风筝,但有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了瞬间——
或许,是因为喜欢人。
江澄没打算道歉——后山那么多风筝,谁知道哪个是她的!
江澄也没打算让聂思琰道歉,毕竟把她的风筝弄坏的,的确是他。
可江澄就是在等聂思琰来枕玥殿的门口探一探头。
只要她肯探一下头,他可以不计前嫌。
可十多日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送来的,只有她每日的手书。
小姑娘的字没什么特点,工工整整的。
就是看着,叫人心烦又心乱而已。
他最终还是在江澈的提点下,重新做了一只风筝。
样子和之前的分毫不差。
只是在风筝的骨架上,描了一朵小小的九瓣莲。
聂思琰说,她要回清河了。
江澄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一住下,就不走了。
聂思琰就像个他算也算不尽的变数,让他惶恐不安——
这种失控的感觉,江澄手足无措。
人言不可信,那他就只能让聂思琰被迫站在他这边。
他知道聂思琰总容易心软,容易为他人之言所引导。
而他从在夷陵见到聂思琰就发现了,
他的示弱,会换来她的妥协。
所以,就算他不喜欢对人示弱——
“你要我如何舍弃?”
她迟早要来莲花坞,
若不能削弱她对魏无羡的不满,恐怕以后都不会太平。
江澄只能选择一次一次刺激她,直到她对魏无羡这个名字不再那么反感为止。
江澄答应要带她去逛逛夜市,
江澄答应她明年补今年没放的花灯——
这似乎是他许久之前,就欠下的承诺。
“那你会嫁给并非心悦之人吗?”“不会。”
江澄想起十多日前那只被他弄坏了的风筝,忽然间有些恍惚。
他最初让她来云梦的目的,是要她的倾慕和偏向。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把握了能让聂思琰退让的软肋,
可如今想想,不过都是虚无。
他得想个办法,一探虚实。
聂思琰一向打扮得清淡,可偏生今日穿了件红的。
不是说不好看,只是配上那只金雀钗,让江澄觉得扎眼——
听说,那金雀钗是金光瑶送她的十四岁生辰礼。
小小年纪就穿金戴银的,
“你是出来招胥的吗?”
小姑娘的脸一下就垮下去了。
江澄懊恼得很,怎么不会听人话——不是说她穿红色不好看,是说那只金雀钗!
他听见她问他,“不好看吗?”
江澄侧过脸,
“和我阿姐那身帝妆段的嫁衣差不多吧。”
转身就发现小姑娘不见了,江澄气得要打人。
紫电在手上噼啪冒着电花。
他逆着人流往回走,仔细地看每一个人的脸。
忽然间,他感受到一股妖气——登时心里就慌了。
虽说不过是个三百年左右的小妖,但以聂思琰那点修为,怕不是能被生吞活剥了。
江澄看到聂思琰站在那样的偏僻小巷里,和一只妖在一起。
那只妖的爪子,捻着她的腕子。
怒火和恐惧几乎是同时攻心,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
他知道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吃过亏的。
可聂思琰就像给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站在他对面维护那只妖。
更让他生气的是,那孽畜满口的转轮命运——
“皆为红尘客,具渡红尘劫。”
“命犯桃花煞——渡不在己,而在人。”
“三思!”
笑话,难道他生来就该不如人吗?难道他生来就该这般苦吗?
什么桃花煞,什么红尘劫,他统统都不信——
只要他想,就算是天火都休想烧尽九瓣莲。这世间,没什么能当得住他江澄!
神挡杀神,佛挡屠佛。
更何况,一个孽畜。
可聂思琰那个惊恐的、像是看怪物般的眼神,差点让他退缩。
小姑娘竟然抱起那只猫妖,转身就跑了。
江澄顾不上去追她,失望如潮水般上涌。
他都快忘了,聂思琰可会骗人了。
她分明说过他们是朋友,她会站在他这一边,她会维护他。
可现在呢?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果然没几句是真的。”
这回小姑娘好像是学乖了,可江澄在心里恨得牙痒痒又不能怎么办——
聂思琰竟然也会有大小姐的样子。
每天端着个架子在他面前晃荡一圈,来了走了都还像模像样行个礼。
“江宗主安好。”“江宗主再见。”
仿佛以前直呼他名字的不是她聂思琰一样。
就像是,冲着什么了。
江澄考虑过要不要解释一下,
但到了最后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可他还是留了话给枕玥殿的侍卫——
“若聂家三姑娘来了,不用拦。”
聂思琰每一句话都是在他的底线上反复起舞,
他气得想抽她。
手上的戒指化作长鞭,电流滋滋作响。
可小姑娘的肩膀抖了抖,却没跑。
她好像特别喜欢挑战他,
而且每次都成功了。
“江宗主,你真的是个好人!”
听到这句话,江澄差点脸红还差点笑出来。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夸,“是个好人”。
他一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二不认为自己是君子。
可聂思琰偏偏就像是认定了一样反复说着。
江澄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消气了。
因为聂思琰能注意到他悄悄做了的每一件事,
让他觉得,有时候用心,不是全部被辜负。
但今天——聂思琰启程前的最后一晚,他得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金丹被化、失而复得已经是定局,不论他多么痛恨那一段记忆都是忘不掉的。
那就让他,看看聂思琰的反应吧。
江澄压下所有的冲动,看着她哭得颤颤巍巍。
他知道,他把聂思琰绑得更紧了。
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但却不觉得高兴——
他已经达成了最初的目的,但因为这个目的,让他担心以后的日子。
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疼吗?”
从没有谁问过他这个问题,更没有谁问过他累不累。
江枫眠没有、虞紫鸢没有、江厌离没有,魏无羡也没有。
偏偏就是聂思琰。
问了,却又在分寸间止步。
似烛火,却不烫人。
江澄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他十分耐心地听小姑娘解释着,
从妖的善恶说到历史。
最后,总是能说的他想笑。
看她徒劳地挣扎着,在这过程中都忘了还在和他置气的事。
既然他悄悄骗了她那么多回,又已经得了那么多好处,
那他让一回也无妨。
“罢了,让你一回。”
自那天见她戴金雀钗,江澄就在想,
得让她换一支戴。
至于她拽着他不放手的样子,江澄还是很受用的。
看她捧着簪子,说着明年还来,
江澄才骤然间觉得,似乎是有那么点舍不得。
小姑娘,并不讨人嫌。
那天夜里,他去云梦的界门处杀一只妖兽。
临行前,突然觉得,明年真的很远。
他犹豫几番,还是把从父亲书房找到的那枚玉莲蓬取出来,交给了江澈。
等第二日他赶回莲花坞的时候,
聂思琰乘的小舟已经远了。
他站在码头处,依稀看到一个小影子坐在艄公边上——
和那天他在荷叶荡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江澄叹了口气,背对着寂静的莲花坞,
暗自说了句,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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