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儿被捞上来的时候面色惨白,我远远瞧着像是已经没有声息了——
他们自远处的河面上浮出来,一点点地靠近。王兰儿被江澄托着来到岸边,未曾上岸便给交到了下浅滩迎他的叶淳手里。阿沐紧随其后,却不知是该先去帮叶淳还是先来扶江澄。
而江澄则是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便一言不发地走向一旁被晒得发烫的岩石。
我见他唇色泛白,脚步有几分虚浮,心中也明白在水下与水祟缠斗万分凶险,许是伤了内里也未可知。我轻轻捏了捏锦儿的手,朝着河边扬扬下巴,叫她去帮帮阿沐——
若是江澄要疗伤,总该有人护法才更安心些。
南方的暑热与清河不同,那日光不是丝丝缕缕皆明晰可见的,尤其是今日——一层薄云遮在空中,却丝毫不曾削减其灼人之感。反倒像是锅盖一般扣住了整个襄阳,又热又闷,四处湿黏,叫人喘不上气来。
阿沐替王兰儿点了穴道,复而运动内力,将手掌贴于她的后心处,缓缓输入。片刻后,只见她呕出几口污水,狠命地咳起来。阿沐和锦儿守在她身边,拍抚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而另一侧紫色的灵力流转于那一对师徒身侧,江澄紧锁的眉尖也渐渐松开,唇色有了几分血色。壹趣妏敩
兀而之间,一声极其细微的树枝断裂声传入我耳中——一阵刺痛窜过脊背,直上额前。我几乎是自那石块上弹了起来,想也未想便反手拽下挽着头发的发簪攥于掌心。眼前的树林一派安然,可我却总觉得其中鬼影重重。日光曝于肩头,可我依然觉得有森然寒意自足心处漫起,冷得我攥着簪子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打战。
我不敢上前查探,同样也不敢转身逃跑。生怕一转身,便有什么东西自身后偷袭。我就那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与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对峙。
忽然一只手扶上我的腕子,我即刻挥动右手将簪子向其刺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下来。这一下将我方才在河中被水祟拖拽的恐惧再次唤醒,我近乎是出于本能地甩开扶着我的那只手,将灵力凝于掌心,猛而攻之。熟悉的绛紫色与我金色的灵力相碰,向周身荡出层层余波。
对掌的那一刹那,我心下以为反噬是逃无可逃——若修行者修为相差甚远,以弱攻强,一旦强者收力不慎,弱者极易受其反噬。
江澄稳稳接住了我那一掌,而我也安然无恙。
日光自他那一侧照来,落下一片阴影将我拢于其中。我看不清他是何等神色,却闻有人唤我的名字,
“聂思琰。”
一股灵力卷着淡淡的凉意自我的后心涌入体内,渐渐抚平了我因恐惧而不断躁动的体脉。只见江澄探手握住我手中的簪子,轻轻晃了晃,将其从我的指尖抽出,交给站在一旁的锦儿。可我的手已经用力到肌肉僵硬,经络发麻——即使手中已经空无一物,却也无法自然张开。
于此,江澄又耐心地一根一根松开我的五指,将其缓缓展开。他的手轻轻盖住我已经被自己掐出了指印的掌心,无言地替我疗伤。
“天热容易生炎症,结痂了便少去碰。”
“嗯。”
我暗自垂首,双眼盯着他被河水浸得发暗的衣衫,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坐在那边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
“听见林子里有响动,似是有人。”
听我如此说,锦儿立刻皱了眉,挡在我前面,探头向林子里看去。
“别看了。”江澄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即使有人,我们折腾一番也早该走了。今日不宜多留,先回镇子里再说。”
阿沐与叶淳先一步带着王兰儿回到镇子里,待我们回去时,所有人都已经被聚集在了镇子中心。在经过一处时,我觉出隐隐的阻力和充盈的灵力——看来是江清已经带人在此设下结界。
看来这次的水祟似乎与寻常不同,抑或是还有别的妖邪作乱?
有着江氏校服的弟子将我们引入一间收拾好的屋舍,其中有准备好的干净衣物与热水......
此时的我,实在是见不得这成汪的水——无论锦儿怎么劝,我都不肯屈服——绝不进那浴桶里。
“小姐,若不趁热洗,该着凉了!再说了,那河水泡过水祟——”
“住口!”
我的声音尖锐,几乎是自鼻腔中直冲头顶。锦儿即刻噤声,可眼神却仍旧盯着我不肯放弃。
就在我们二人拉扯的工夫,江澄已经换了洁净的衣物,用布巾擦着发梢走进来。他见了这场景,眉间微蹙。而锦儿也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即向江澄告状:
“江宗主!我家小姐不肯沐浴!”
我懒得再多说,更何况也实在是没有精神。干脆甩手走到一旁的小矮凳上坐定下来,双手环膝,一副不准备再搭理他们的模样。
锦儿见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急得跺脚。我原以为江澄会立即同她一道说我两句,谁知他却是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你莫管了。去给你家小姐熬一碗姜汤来驱寒吧。”
“江宗主!你别如此纵着——”
“我说过了,你且去吧。”
江澄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多言。
锦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那你一会要记得把衣服换了,头发擦干。”
说罢,便推门离去。
“聂思琰。”江澄蹲在我面前,我一抬头,刚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你现在去洗,水还是热的。”
听他如此说,我立刻别开头去,嘟囔着:“我说过了,不洗。这么热的天,也着不了风寒。”
“河水污秽,这水里是放了纸符的。”
“你怎么不用?”
“外面有个棚子,我冲的凉水。”
“热水不会把纸符烫得没作用了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听到在我头顶的位置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嗤笑声。我当场便炸了火,就像是给踩了尾巴的猫——
抬手就给了江澄的肩膀一拳,“你笑什么?!不许笑!”sxynkj.ċöm
江澄蹲在我面前,握着我还想再打他的拳头,十分真挚地看着我。但我能看到他努力抿紧的嘴角,“我没笑,我真的没笑。”
“纸符不怕烫,有用,真的。”
我甚少在江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眼里是笑意,可却绷紧了一张面皮故作认真地回应我这简直是无理取闹的愚蠢问题。
“那等锦儿回来。”
“等她回来水该凉了。”
“纸符不怕烫,难不成还怕冷吗?”
江澄的神情凝滞了一刹,随后,我看到他认真地点头道:“凉了会没用的。”
我当即反问他,“你才说了你用的凉水。”
“你若也是金丹上乘,也不是不可以。”
“你!”
我简直是不敢相信,赫赫威名的三毒圣手,竟然就这么蹲在这破旧的小屋子里,说这种压根儿不会有人信的谎话。
忽然之间,我觉得有些奇怪。换作是平时,江澄怕是早就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我了。可今日他怎么如此镇定?
骤然之间,我心中警铃大作。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江清已经在外设下结界了,不该有妖物进得来才对。
水里是否溶了纸符我不知道,但若溶了别的东西,“它”要骗我进去可当真是大事不好。
以防万一,我还是试他一试比较好。
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装出一副妥协了的模样。随后,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点了点头。
在他起身的瞬间,我手下迅速掐诀念咒,“四方相挟,五岳来助,勾陈一指,定!”
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我面无表情地继续念道:“请九阳之照,驱三界鬼怪,鉴正邪两道,显!”
金色的显身符落在他身上,若说前一刻我还沾沾自喜:幸亏从哥哥那里学了不少咒诀,退了你的幻咒,瞧瞧是个什么东西。那么,在我看到江澄毫无变化地站在我面前,只是那双眼睛简直是能冒出火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确实是大事不妙了。
我忙不迭又掐诀给他解开定身咒,刚解开就被江澄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腰臀之间。我当即瞪大了眼睛,“你敢打我?!”
还是打小孩子的打法?!谁家姑娘及笄嫁人了还要被打屁股的?!
“你这样的再来两下都不为过!”说着就见他撸起袖子朝我走过来,“我想你劫后余生定然心绪不稳,想着和缓些你还怀疑我是精怪化的来骗你!”
“聂思琰,你这样欠打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我立刻躲到屏风后面,手脚并用的开始往下脱衣服,“你你你别过来!我沐浴更衣!你再过来我就喊人进来了!”
贴着屏风,我几乎是能听到江澄把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可以想到他此时对我无计可施,又不觉笑出声来。
“你还敢笑!聂思琰你最好是在那浴桶里泡上十年八年的!不然你等着,你看等你出来我怎么收拾你!”
“刚才在水下怎么没见你这么机灵?!”
“水下念不出声。”
“笑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掐诀必须喊出声的——心里念照样有用!我又不是不会!”
“会你还被我定住了?”
屏风外没了动静,我在里面笑得不能自已。方才的恐惧在渐渐褪去,可当我真正站到浴桶边的时候,还是犹豫了。我看着那桶已经温了的水,眼前又浮现出被拖下水的景象。
许是听我在里面许久没动静,外面又传来江澄的声音,“聂思琰?你干什么呢?”
虽然说我知道心里话说出来十分丢人,但我此时实在是没有别的解释,
“......我现在有点怕水。”
我听到江澄无奈至极地一声叹息,“罢了。”
一阵窸窣之后,他又开口道:“你到屏风边伸只手出来。”
“干什么?”
“快点。”
于是,我披着那件潮湿的小衣握住了江澄的手——因为天气实在是过于炎热,他的手也不似往常那般凉。我能感觉到他走得比平时慢很多,几乎是跟着我的手牵引的方向亦步亦趋。
江澄以腕带覆眼,走到屏风后来。顺手将那套干净的衣物递给我后,他朝我扬了扬下巴,“进去吧,害怕了我捞你上来。”
我几乎是忘了自己怎么踏进浴桶的,只记得已经温凉了的水环绕周身,而我拉着江澄的手指格外安心。
江澄侧坐在浴桶边,挽着袖子的手臂搭在浴桶壁上,歪头靠着浴桶——显然在休息。我一边擦洗身体,一边悄悄地打量着江澄——即使我知道他此时看不见我的小动作。
窗外的日光经窗纸滤过也变得十分朦胧,因为是白日里便没有点灯,屋里略有几分昏暗——如此,反倒使江澄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跟着光影柔和了下来。就像是河底的蚌突然张开了蚌壳,露出其中莹润的珍珠,在昏暗的河底莹润生辉。
此时此刻,我眼前闪过从前的种种,却定格在了两年前的端午——江上彩旗招展,岸边人声鼎沸,可我耳中只留隆隆的鼓声。传入心间,又如碎冰碰壁。
江澄骨子里是个温柔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从未觉得,他的温柔如现在这般触手可得。过去,那些总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缥缈而又不真切,要我从细枝末节处去猜测,用尽全力去感受方能寻得一二。
同样也因为过往种种,我们二人之间像是形成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不近不远,我刁钻刻薄、他阴阳怪气——可谁也离不开谁,就那么望着彼此。不敢伸手,也不敢走近。
我自以为是的了解,似乎并非全貌。或是说,我尚不知如何应对他这份逐渐流露的温柔,更怕是自己深陷其中最后无法自拔。
我猜不透他这份温柔里有没有试探,但我需得承认自己心动得厉害——因他而生的心火从未实实在在地熄灭过。想过的放弃都如同扬汤止沸,却从未有过真正釜底抽薪的决绝。
有时我也会想,我这样的执着是不是愚蠢和盲目,是否与那些以身殉爱的人一样。
我悄悄地靠过去,靠着浴桶的边缘,江澄搭着浴桶的手轻轻贴于我面上。这若即若离的触碰似羽毛拂过,令我面上发烧,心头犯痒。
许是不一样的,我想着——
指明前路的佛祖,和以身度你的凡人。
有他在襄阳一事上的信任做抵,我也愿再花些时间看看,他是神还是人。
四下里只有细微的水响和我心跳的声音,江澄的食指轻颤,触及我的面颊——像是梦到了什么。
“小姐——”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江澄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连覆眼的腕带都没来得及摘,飞也似的窜出了屏风。
“江宗主,你——”
“进去替你家小姐更衣吧,应该是洗完了。”
待我收拾妥当转出屏风,只见江澄坐在桌边捧着碗发呆。应该是余光瞥见了我,便是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耳尖一片绯色。
嘶,他耳朵怎么这么红?
一个想法突然闯入我的脑海之中,方才他别是醒着的吧?不可能吧,是个人待那么久手都该麻了,不可能忍那么久吧?
可他是金丹上乘......似乎是比普通人能忍许多。
想到若是他刚才能感知到我的所作所为,我立刻觉得两颊发热,如同火烧。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敢靠近。
锦儿倒是无知无觉地推着我往前走,还如同秋痕一般地唠叨我,“小姐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沐浴喝药都要人催。快去把姜汤喝了,驱寒的,对身体好!”
对付他们两个人,我为人处世的技巧确实不够,只会找些愚蠢借口。可能,连借口都不算。
“我不想喝。”
“趁早预防风寒,小姐你可别这时候有脾气。”
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连红糖都没有?不喝。”
锦儿可以说是难以置信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烧啊,这怎么突然说胡话啊?”
“小姐,这是襄阳——刚遭了水灾!锦儿去何处找红糖给你用啊!这生姜都是我东拼西凑来的——快喝了吧,良药苦口。”
我瞥了一眼江澄:他倒好,老实喝完了姜汤,乖巧地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像是生怕锦儿提起刚才的事。
我想了想,心知找江澄是没用了,这姜汤煮了我定是得喝完的。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我端起碗,试图一饮而尽。
可我当真是没那个本事。
第一口我就差点直接吐出来,生猛的姜味直冲鼻腔,可谓是醍醐灌顶。我自小不喜欢葱姜蒜,哪里喝过这么浓的姜汤。生挨着灌下去半碗,就再也咽不下一口了。
门外有声音,似是来找江澄的。
我就势住嘴,将那粗陶碗重重放在桌上,岔开话题说道:“怎么,你们今日还要出去吗?”
他支了锦儿出去传话后,答道:“我叫江清布了阵,去除祟。”
这时候窗外阴云密布,几只蜻蜓低低地飞过窗棂——可知大雨将至。
“为何是今日?”
“水患过后许多生灵枉死,若不尽快除去只怕邪气更盛,若生灵识会更难对付。”
“今日的水祟只怕是已经有了些许灵识,并不急于吸收精气,却是将你们向水深处拖——消耗使你们力竭,无处可逃。而且,挑的是你们这样修为不高或没有修为的下手。”
我心中大惊,“你们未曾遇到过吗?”
“从未。别处倒是听说过一两起,也尽是妇孺遭灾。原想着要去,没想到自己上门了。”
“可你今日已经消耗一番——”
“它们修为不高,只是数量众多。今日是事发突然,有些措手不及。傍晚时分集众人之力,应当不是难事。”
我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点头,“那你多加小心。”
江澄看了我一眼,略有些不自然地问我,“剩下这么点,不喝了吗?”
“不喝了。”他一提,我才忽然想起还有半碗姜汤的事,“多亏你,我赶紧找地方藏起来,免得锦儿回来了又念我。”
却见他顺手接过我手中的碗,送至唇边,仰头喝了个干净。他行至门边,又转过身来叮嘱道:
“我们回来之前,不要出结界。就在屋子里待着——晚上怕是有大雨,阴气重。”
“好。”
“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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