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上飘起了蒙蒙的细雨。那轻如发丝的雨浮在空中,润湿人们的衣衫,雾一样地裹在面上。
我穿戴好丧服,用丧帽遮住我剪短了的头发,绑着绷带的手藏在袖子里。身后,跟着托着锦盒的秋痕。
江晚吟见了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是下地府阴司走了一遭吗?!怎么脸白的跟撞了鬼一样?”
我深悔没再多喝几碗红枣汤补血气,只得解释道:
“我就是,有点紧张。”
南宫凛则是担忧地看着我,走到半路上才悄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给了他同样的答复——现在,除了秋痕,不能有别人知道我的计划。
一路来到云深不知处,站在门口迎我们的,正是蓝曦臣本人。他看我的神色有几分歉疚,我当即明白他没有说服蓝启仁。但也不能怪他。
他将我们送到那一片竹林前,我停下来接过秋痕手中的盒子,让她先回客栈。
而后才对蓝曦臣说道:
“多谢二哥。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进去。人多了,唯恐蓝先生觉得我逼他就范。”
蓝曦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在此看你进去。”
“不必了——”
“又不是什么密道,你真是——”
江澄的话还没说完,他便伸手先捂住了身旁南宫凛的眼睛,蓝曦臣则是非常自觉地闭了眼。唯独江澄,气急败坏地微微昂着头,目光盯死在我脸上。
“你发什么疯?!聂思琰,你是要死吗?!”
赤足散发,是古时兵败,城主求和的姿态。中原女子惜足如金——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麻烦你再等我一下,若今日还不成功,那便要劳动你帮我一同给姨母下葬了。”
江晚吟的目光像是要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了,他的两颊微微陷了一下——显然是咬槽牙咬得太过用力。
“滚!”
冰凉细腻的石板在我脚下,被细雨润湿略有些黏滑的感觉。顺着前日门生引我走的方向,很快我便到了那座翠竹环绕的“天井”处。
与上一次的场景相似,只是蓝启仁的手边放着氤氲热气的清茶,手中则执一书卷,细细地品读。
我想,他的余光一定看到了我的影子,但并没有其他的反应。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书卷之上,手指翻动书页,发出一阵轻响。
我双手将盒奉上后,重新回到在檐外的一小片空地处跪下来,
“我知先生清高避世,世俗利欲左右不了先生意志。如今我两手空空,只能将真心和诚意奉上——恳请先生看在我诚心求药的份上,网开一面。”
蓝启仁沉默地看了我片刻,没有立刻拒绝我——想来,蓝曦臣应当同他“软磨硬泡”了许久才换来他这样的态度。
他掀开锦盒,先看到了那本我手抄的《孝经》。我见他眉间蹙着,略微下压,似有神色变动。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先生是传道授业解惑者,想必能明白晚辈一片诚心。”
蓝启仁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翻开了那本《孝经》。他看到第一页时,双眼骤然瞪大,甚至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转过头来震怒地看着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教之始也,德之始也。尔行此事,何敢言孝,何敢言教,何敢言德?!”
他又掀开那装着笔的锦盒,很快又将盖子盖了回去。蓝启仁可以说是被我气得胡子都在翘动,两指点着我的方向,“你”了许久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时候,一阵风袭来,吹落了我头上的丧帽。在蓝启仁极尽震惊的神色中,我那一头只到肩膀的发丝,在微雨中飘动着。
“多谢先生教诲。”我叩首下去,继续说道:“晚辈明白先生苦心,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晚辈心性才学,均受之姨母。姨母于晚辈之恩,重于泰山,深于东海,高于碧落——十余载关心相护,虽无血脉极尽之亲,却有养育之恩、相伴之情。”
“晚辈以险衅,夙遭闵凶。出生之日,生母离世;六月之时,慈父驾鹤。姨母惜长兄年少、根基不稳;怜兄长年幼、心智未熟;悯晚辈幼弱,躬亲抚养。晚辈少多疾病,四岁高热一场,几近丧命。姨母相守三日,衣不解带,膳药亲为,方换晚辈一命。十载相伴,姨母教诗书,授礼乐,传女红,解数术之惑、管家理商之方。晚辈今日,乃姨母十年苦心之果——其恩,不亚于父母。若非亲缘,可与‘亚父仲父’比肩而称之。”
“曾想尽孝膝下,但以姨母中毒至深,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数年,晚辈与姨母更相为命,未曾废远,今日往后,亦当如此——晚辈若无姨母,无以至今日。书有神话,三太子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晚辈非英雄豪杰,但愿断发放血,还尽姨母十载恩情。”壹趣妏敩
“尔何知,她当年抱汝去金麟台,便是有所怜悯?”
“就算最初算计,最后,姨母也还是搭进了自己。”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她确实得到了威胁长兄的好处,但却用真心作为代价交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先生并非姨母,安知怜我之心?”
蓝启仁站在小榭之中,背手而立,眉尖紧蹙——我想,我就快成功了。
“还请先生,网开一面。”
“聂姑娘。”他突然用了敬称,我的肩膀一紧,几分不安漫上心头。
“几月前,在金公子的葬礼之上,你也曾如此‘求’过金宗主——如今,可是旧戏重演?”
我不由得一抖,赶紧答道:
“当日在众人面前,对姨夫,确实是威胁。但今日只有先生与晚辈在,就算先生拒绝,也无第三个人知晓——更何况,先生拒绝,也是情理之中,晚辈难以归咎。而姨夫则是罔顾礼法,妄取人命的恶行。”
“所以,晚辈今日,是诚心求先生开恩。”
我跪在地上好一会,额头贴着按在地上的手,一直到我的膝盖都开始发抖,蓝启仁仍然没有只言片语。
抬起头来,我正好看到他审视的目光。
看来,只能把那句话也说出来了。我在心里想着。
“先生曾说过晚辈半点不像家母。”我跪在他面前,挺直了腰背。“晚辈当时认了,可如今想起来,又觉得不妥。”
一丝动容和些许疑惑从蓝启仁的眼中闪过,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家母与晚辈缘浅,仅一面之缘便再不相见——晚辈像她少些,也是有的。但晚辈身上,仅有一条为她身教所授——情意挚真。”
我终于在蓝启仁阴沉的面庞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讶。
“晚辈的存在,便是母亲情深的最好体现——她爱我,所以,愿意用命换我。人言长安南宫氏多出情种,此情,并非只限情爱,亦有亲情、友情。南宫氏用情之深难以估量——母亲于父亲专一,于长兄和兄长慈爱,于晚辈之情更是不言而喻。姨母今生与姨夫嫌隙因何而出,晚辈不敢妄自揣测——但还请先生看姨母对表哥之情何等深沉,对晚辈绝不亚于亲子。乃至,更甚。”
“世人皆言仁德为尚,礼乐辅之。但为人皆有情,又何伤乎?”
“仁为上品,德为修身,礼以治宗门百家,乐以静人安心。而情,便是活人之心性,御人之品行。万物有灵,而兽亦有情——无情之人,与魑魅魍魉、邪祟妖魔又何以异焉?”
“晚辈此举,先生觉不尽仁孝。但晚辈确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家母身授之德,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蓝启仁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着我。终于,他那副面具有了裂痕——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痴儿啊,痴儿!”
“还请先生开恩——晚辈愿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罢了,你且先起来。”蓝启仁竟然亲自走下来,伸手扶我。“吾这就命门生下山去接南宫瑜,至于条件——”
“你便将你所言尽数写下,四月来听学时带回——吾以后,要用来教导弟子门生。”
“谢先生救命之恩,也多谢先生愿遣人照拂姨母。此番归去数日,劳烦先生打点关照。”
“那一盒笔以及《孝经》,吾先替你收着。待南宫瑜醒转,便交由她——你报恩,报的是她,并非姑苏蓝氏。”
“想来吾也是年纪大了——竟也有眼拙的一天,”他捋了捋那一小撮山羊胡,“你身上,确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英气。只是,不足之处尚多,仍需勤学躬谨,以达精进。”
“多谢先生教诲,晚辈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我临走之前,又被蓝启仁叫住了。
“你今日穿一身丧服而来,却又求得情真意切。吾确有不明之处,你究竟何意?”
我转过身,握着手中蓝氏传令的玉佩,再次朝他行礼。
“晚辈今日前来,只能是诚心请求,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让先生同意。这身丧服,便是为此准备的——若先生仍不肯,那晚辈只能回去准备丧事了。”
蓝启仁负手立于冷竹榭中,微风浮动绣着卷云纹的衣角,t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而后,我才听见一声叹息随风飘来,
“痴儿。”
“你且回去吧。”
“还请先生不要将今日之事语与他人。感念先生救命之恩,晚辈告辞。”
我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上,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只要一阵风便能让我飞上九重云霄——就连细雨迷蒙的天色,在我眼中都格外得明朗。
出去见人时,别人的震惊我是想到了的——断发乃是大忌重刑,轻易不可为之。
蓝曦臣看我的眼神,愈发愧疚而慌张。他略有几分不安地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江晚吟——
江晚吟眼中的狂怒几乎是燃烧的烈火,每一分都清晰可见。
我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只能先和蓝曦臣说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最后,再将手中的玉佩交给他,请他遣人下山。
他安排好事宜之后,又去和江晚吟交涉了几句。我本来想捡之后的空档和江晚吟解释一下的,结果他竟然是和蓝曦臣说完了话,理都不理我和南宫凛一下,转身就走。
我心中对他有愧,自然是不敢贸然过去拦他,只能无助地看着江晚吟的背影,看他越走越远。
南宫凛在草原生活了许久,中原的规矩他基本不怎么在乎——对我骤然短到肩膀的头发,并没有觉得多么震惊。反倒是拉着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站在我身后替我顺了顺我的头发,说道:
“我听说,断发在中原是大忌。但我想,你应该也是有苦衷的。”
说着,挑起我脸颊一侧的几绺头发,熟练地开始为我编发辫,
“既然已经短了,那就不能随意散着。别的我也不会,只能给你编一个跟我一样的。”
我以为这事都是他的随侍做,没想到他竟然做得如此顺手——将我两侧的碎发打成辫子,向后收于脖颈处,他解了一条腕带,替我把辫子绑好。
南宫凛绕到我身前来,伸手扒拉了一下我的头发,十分满意。
“真不错。”他忽然凑近了我几分,琉璃似的眼睛倒映着我的脸,“阿琰,有人说过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吗?”
我登时觉得面上发热,往后仰了仰,“啊?有......有人说过。”
可算了吧,都是骗人的——各种场合都有虞茗姬在,谁顾得上我长得好不好看?
他直起身来点了点头,“那就对嘛!”
南宫凛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下,略微皱了一下眉,
“姑姑如今有了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穿得这么素了。就算是给表哥戴丧,女孩子身上也该有点颜色才对。”
说着,他将头上戴着的那颗眉心坠解下来,戴在我额前。
南宫凛弯腰凑近时,我只觉得一阵气息恍如草原的长风——干燥而狂傲,戴着万顷草场的清冽扑面而来。他周身都带着极具侵略性的感觉,却是把我扎扎实实拢在中间,无处可躲。
细绳穿过我的发丝,银扣搭在我的脑后的头发上。那枚蓝宝石触感微凉,碰着我的眉心处,似有水滴滴在心上。
南宫凛的手永远都是温热的,他低头捻着我额前的绳子,调整了一下眉心坠的位置。双手蹭过我额上的肌肤,留下一丝余温。
他拉起我的手,“你别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姑姑必定能好起来的!快,我们回客栈收拾一下就回家!”
待我们回到客栈时,江晚吟已经带着江澈和其余几个门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程。南宫凛见了他,便右手覆于胸前,朝他颔首行礼,
“这些日子,劳烦江宗主照顾,梓梦感激不尽。以后,必以重谢。”
江晚吟是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带着人就和我们擦肩而过。我望着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他给我绾发的玉簪尚未归还。
“江宗主,留步。”
他脚步一顿,神色阴沉地转过身来说道:
“快说快滚,本座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着。”
我十分局促地攥了一下袖子,才又开口道:
“请江宗主稍等。”
说罢,我拉着南宫凛以最快的速度上楼。到了房间门口,我推着他说:
“你赶快去收拾东西,别再下去招他烦了——江宗主这人脾气爆了点儿,看谁都不顺眼,不是针对你。”
南宫凛摸摸我的头,“这我知道,常听别人说。你自己注意,别总受气。”
我回到房间,从屉子里取出那根素白的玉簪。指尖拂过末尾处镂空的九瓣莲纹,我叹了口气——想必,江晚吟已经是烦不胜烦了。
眉心坠在我额前晃动,牵动我的头发。
罢了,这簪子,终究还是该物归原主。至于这眉心坠,就先留下吧。
我将那支玉簪交还给江晚吟时,只见他的目光扫过我额前,骤然变得阴鸷狠戾。洁白莹润的玉簪自我的指尖滑进他的掌心,下一刻,那支簪子被他摔碎在我面前——
他用力之大,玉粉飞溅,擦过我的面颊。玉簪脆响如骨断,惊得江澈以及一众门生肩膀一抖,皆噤声不言。
他那双宛若寒星的眼眸看着我,冰冷的话语自他的薄唇中吐出,
“不伦不类。”
说罢,拂袖而去。
江澈一行人略有些不情愿地朝我行礼,也跟着他翩然而去。我看着江晚吟跨过门槛时飘动的衣角,脑子一热,竟然跟了上去。
我就那么傻乎乎地跟在他们后面,不近不远。人群中,我看着他的背影——被一众弟子簇拥着,却仍然显得格外孤寂寒凉。就像,我曾在夷陵偶然碰到时一样。
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络绎不绝。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地跑过我身边,手里拉着一根长线,牵着一只燕子风筝,遥遥地飞在青天之上。暖风微扬,带起一阵零星的花雨。
恍惚之间,我竟不知道自己是过了一年,还是一日过了数遍——
去年的这时候,我和阿沐在夷陵,纷繁的花雨之中,我们躲在酒旗茶幌后,看到了他和魏无羡的碰面。我还记得那时我穿着一身鹅黄的裙子,头上簪着那支被他的披风挂坏的金雀钗。
我突然想起画本子里的场景——金雀钗不慎滑落入君怀......
可最终,却不是我们这样的结局。
我一路跟着江晚吟,来到姑苏的码头。眼看着他就要上船离去,我心里一急,竟然叫了他的名字。
“江澄!”
他显然也是一愣——脚步一顿,迟疑了片刻才转过身来。看到我时,他永远都是冷漠的神色更是变得难以言表的惊讶。江澄站在踏板之上,侧身看着我,没有动作。
“江澄!”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想做什么,只是想在他走之前,再和他说说话。就算江澄不回应我,只有我一个人恍如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样,也是可以的。我生怕,他不愿意。
最终,他和江澈说了些什么——一众弟子先行上船,他则下了踏板,朝我走过来。
人群中的江澄,很亮眼。他周身带着高傲不羁的桀骜气势,神色淡漠骄矜,身姿挺拔,三毒和紫电只会将他的气场衬托得愈发强大——仿佛东海的浪涛卷过陡峭的岩壁。无声,却震撼人心。
他在我两步开外停下来,单手背在身后,压着眉毛低头看我。
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有几分紧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总是他在帮我——不计前嫌,放下恩怨。sxynkj.ċöm
以他的本事,不帮我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没有姨母的帮助,就算是路更难走一些,我相信,他也能够走到最后。
我欠他,真的太多了。
“江澄,我......”
我说什么好呢?
我在他面前支吾了许久,但江澄只是安静地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吭——甚至,都没有催我的意思。
在他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我朝他走近了一步,郑重地望着他的眸子,
“江澄,对不起。”
江澄的杏眼骤然瞪大,玄色的瞳孔收缩变小,目光凝聚在我身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为我曾经的算计,为我曾经所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就是来说这些废话的?”
“不是。”我赶紧解释,“还有就是,谢谢你。多谢你还肯帮我。”
他哼了一声,“去年就说过,我们是盟友。帮你也是帮我——有你这样的祸害和南宫瑜牵扯金光善的精力,我这儿就好得多。滚吧,没空理你。”
江澄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隔着人流说道:
“祸害遗千年,你可别轻易死了。”
他的目光静若平湖,不是往日里刻意的冷淡——让我想起来枕玥殿的后湖,碧波万顷,莲叶接天。其中,有星星点点的浮光,如同月色入水,锦鲤跃起时搅动的粼粼光辉。
我看着他,不觉间笑了起来。我想,他必定是没有恶意。
“定不负重望。”
我看着他上船,又看着踏板收起。那艘大船渐渐离开港口,最后消失在天边。
望着天边翻卷的流云,我在人声鼎沸的码头小声地说着,那句话被湮没在红尘的纷繁里。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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