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那一夜的雨,河滩上的水涨上来不少。我原本担心会有大汛决堤,却未曾想这般雨水对于南方一带根本算不得什么——离决堤的程度还远得很。而且云梦镇子里的人倒都是十分的高兴——
叶淳五月初四那日欢天喜地地来告诉我说河湖涨水,再不担心龙舟挤不下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打着算盘,心里那是咯噔一下——又要添上许多项了。我心里盘算着要广施恩泽,体现云梦江氏的慈心和仁义,但又不能做的太过、花销太大。最终还是决定在账本上再加上两项:
既然端午已然近在眼前,那就只得麻烦云梦的仆妇们再多赶赶工——做些粽子出来,好散给当地的穷人家。依我看,端午是个南方一带极为注重的节日,还是需好好过的。
还要每日早上煮好了茶水,晾凉了放在门口的大瓷缸里,供过路的人解渴。我原是想放绿豆汤的,但叶淳提醒我说绿豆汤不禁放——云梦这样热的天气,不过半日便坏了。最终,就换成了茶水。
除去夏日里的,我还提前列了春秋冬等季节的。这下子,又是出去了七八十两。我扶着额头,咬牙切齿地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硬是要从中抠出那么几两的结余。待算完了才反应过来,这又不是我家,我费这样的死劲干什么?!
拟好了单子,本想着给江晚吟看看,也方便他老人家作为宗主提那么一两个意见什么的。谁知道,我翻遍了莲花坞硬是没找着他人——就连江澈还有一应的男弟子都跟着没了踪影。去问那些家仆也没人知道,只是在问叶淳的时候她的嘴角很轻微地翘了翘——我觉得有问题,但苦于那个笑只是一晃而过,其余亦是没什么异样。于此,我也不好说什么,干脆跳过江晚吟这个环节,自己做了决定——反正这七八十两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我怀疑他背着我带别人出去玩,又嫌我麻烦不带我,心里不爽得很。但又因为实在是太累了,也懒得去找他兴师问罪。在五月初四的晚上,我早早就钻进被子里睡了。
原本打算五月初五那日多睡一会——龙舟和抢绣球不看也罢,虽说心里有些舍不得,但我如此累得快驾鹤了也就算了。
可偏偏就是天不遂人愿。
“小姐!起来了!再不起来,看龙舟赛该晚了!”
一大早我就听到锦儿火急火燎地在榻边叫我,连带着动手将我从榻上扶起来。我气得火直往头顶窜,“不看了!要累死了还看什么看!”
不知怎么回事,锦儿被我凶了却仍是不屈不挠地拉着我。
“小姐,江宗主说过云梦端午的龙舟赛极为盛大,不能不看的!”
“浑说!”我狠狠一拍枕头,“他自己从来不看!还嫌人多、嫌闹腾!去个鬼去!”
再回味一下,我又觉得莫名其妙——锦儿明明是怕极了江晚吟,哪里会和他说话?再说江晚吟那个人,嘴里但凡能说出来一句好话我就把拳头吃下去——怎么可能如此主动地和别人说起这样的事!
于是,我勉强睁开眼,发现锦儿今日似乎是格外打扮过的——
一袭桃粉的裙衫,头上挽了发髻,簪着几只精巧的珠花,眉心描了一朵桃花样子的眉心妆,显得格外可人。
我立刻觉得有鬼,反手抓牢了她的手,问她,
“老实交代,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锦儿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我便歪过头去盯紧了她的眼睛,双手抱着她的头就是不让她转开脸。她被我如此一闹,也不恼,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着我,嘴里说着:“当真是江宗主说的,小姐饶了我!”
“胡扯!江宗主说的还‘饶了你’作甚!?”
“哎呀!小姐,你快起吧!再不起可就真晚了!”她把我从榻上拽起来,拉着我到妆镜台前,“叶姑娘可是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了!”
镜子里倒映着锦儿期待的面庞,我瞧她脸上两片云霞似的绯红,不觉一惊,莫不是她有心悦的少年郎了?
想来这些日子我确实忙,疏忽了些。但我也实在是懊恼得很,分明是天天跟在我身边的人,怎么一不留神就被别人家勾了魂呢?仔细想想,除了和我出去玩,锦儿几乎是从不踏出莲花坞的大门的——那么,应当不是外面的人。我眉心一紧,如此说来我还真得好好拷问一下江晚吟身边的人,还有他那一群好弟子了!
锦儿为我挑了一件宝蓝色的坦领,上用银线绣了大朵的芙蓉。浅黛色的裙摆上缀着云纹,由一条水色的腰带束在牙白的腰封上,前后各佩一枚芙蓉玉环。不知为何,那日锦儿未给我梳往先时候更为端庄的发髻,倒是挽了一对略显稚气的发髻,在前簪了小发叉和梳篦,在后戴了发压。额前点着同往日一样的芙蓉靥——只是特意上了金粉,显得靓丽了不少。还特意找出一只璎珞圈为我戴上。
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仍有未脱的稚气,加上这一身的打扮,更显得孩子气了。我拨了拨垂在耳边的流苏,突然有些着急想要快些长,但又不愿岁月走得太匆忙,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锦儿扶着我的手连蹦带跳地往外走,任我怎么告诫她要稳重些都不听。出了别苑大门,我就瞧见叶淳一袭浅紫色的襦裙,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头上的玉簪在朝阳之下莹润生光。
门前的艾草在晨风中浮动着,散出阵阵芳香。花木的叶片之上朝露未晞,有些坠着叶尖,包裹着另一个的世界。我举起手中的团扇挡了挡渐热的阳光,恰是看见天空中飞着几只色彩亮丽的纸鸢——十分小巧,被一根根细细的线拴着,飞得悠然而安逸。同我月余前在夷陵见到的,如出一辙。
叶淳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锦儿,她拿近了我仔细一瞧——那香囊用绛紫的丝绸做底,上用浅紫色的丝线混了银丝绣了一朵莲花,日光一照如金泥似得闪闪发光。
“真漂亮,这是叶姑娘绣的?”我抬头看着叶淳,心中赞叹她竟然有这般绝技——我一直以为她们作为女修也是只专心剑法,并不在意这些女红呢。
“聂姑娘谬赞了,并非是出自我之手。”叶淳向锦儿点了点头,示意她帮我戴上。“是宗主的意思,他叫我请的绣娘给聂姑娘绣的——说是端午不佩香囊容易招浊物,还是戴上的好些。”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先道谢还是该笑话叶淳美化了江晚吟的言辞。要用他的话说出来,必定是“不佩香囊?!晦气得很!”,“不戴也得给我戴上!不然就扔去喂狗!”。
低头去看锦儿将那香囊系在我的腰带上,却碰巧看到香囊旁那一枚莲花佩。我方才想起来,这莲花佩已经借了有几日了,该还了。
“代我多谢你们宗主,劳动他费心了。”我动手将那枚玉佩从腰间解下来,递给叶淳。“这是你们宗主的玉佩,叶姑娘是他的亲传弟子,就劳烦姑娘一并代我还了吧。”
叶淳瞧了瞧我,又瞧瞧我手中的玉佩,展颜一笑。将我的手推回来,“这等重要的事,我可不敢轻易接——若是弄丢了或弄坏了,宗主定是要打断我的腿的!还是请姑娘亲自归还吧,这道谢之事也一并就可以了。”
“你们宗主这两日人影都见不着,我去何处给他道谢?”说着,我又把那枚玉佩挂回腰间。
谁知叶淳并不回答我,只是笑着领我们向前走,“还是先去看龙舟赛吧——若是错过了,姑娘可是要后悔的。”
一路行至水边,随处可见穿着新衣的孩子跑过街巷,手里扯着风筝,腕子上拴着五彩的丝线。镇子中一派盛世景象,水边更是万人空巷、人头攒动,连走路都费劲。
宽广的江面上停了许多架龙舟,排排整整地占据着江面。龙舟之上是成群结队的少年儿郎,如今一应褪去了往日里的中原服饰,换上了云梦当地的短褂和束脚裤。褪了鞋袜,赤足站在船板上。往日里用发冠束着的头发如今皆用发带绑着,或梳或盘,额前勒一条丝质的抹额。
江边临近终点之处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小竹楼,高高地立在人群之中。上有华盖,两侧围有屏风,一阵阵少女的欢笑声从上面传来。
待我上了竹楼才知道,这是给当地士绅、仙府家的小姐和夫人休息观赛的地方。由于修得极高,所以视野之内无所遮拦,居高临下地俯瞰江面,清晰至极。
叶淳领着我来到最靠前的倚栏处坐下,她自己落座于小几的对面,锦儿则坐在我一旁的小脚蹬上。桌上摆着几样点心和一壶清茶,锦儿给我和叶淳一人斟了一盏,自己则拿了一块点心站在栏杆边,轻轻踮起了脚尖。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所及之处是一条紫色的龙舟,舟身上雕了生动的鳞片并涂了银漆,远远看去恍若真龙浮水一般。
我抿着杯里的茶水,用手指敲着下巴琢磨,那龙舟到底是谁家的,那上面又是哪一个少年郎勾走了我们家锦儿的心。
“小娘子面生,从前像是未曾见过呀!”
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在和我说话,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对襟襦裙的少女举着一把杏花团扇对我微笑。我急忙站起来回礼,“只是恰巧路过云梦碰到如此盛景,前来观看罢了。”
“我才不信,”她仍是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若只是路过此地,哪里就轻易上得了这云台?哪里又能有这样好的福气,叫叶姑娘亲自带你?”
想想我之前在云梦打人的壮举,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向人透露姓名。但这个姑娘已经问到了这等程度,我也不好再隐瞒了。但还未等我张口,叶淳便先替我回答了。
“莫漓,你这是胡闹,见过清河的聂姑娘。”
我心下了然,原来莫家的姑娘,似乎和兰陵金氏有几分亲缘在,只是已经上数好几代了。
莫漓瞪大了一双眼,正要出声却被叶淳眼疾手快捂住了嘴,“你小声些,不要声张!”
“失礼了,”她向我屈膝行了俗礼,“莫氏莫漓,见过聂姑娘。”
“莫姑娘言重了,坐吧。”
起初我还担心无话可说会十分尴尬,之后才发现担心全是多余。莫漓坐下后没多久,便有另外的姑娘三三两两地过来同她说话。人一多了,也没人关心我到底是谁,只需要我时不时接上一句话即可。
“哎呀,你们知道吗?今年龙舟赛似有云梦江氏的龙舟在呢!”
不知是谁先提了这一茬,引得一群女孩子如冷水进油锅似地炸开来。
“当真?我怎么记得自几年前温氏之乱后,云梦江氏就再没参与过这龙舟赛?”
“说的是呢!这两年,我可没见过江家的龙舟!”
“说来也是可惜,遥想当年,小江宗主和魏无羡划龙舟时,年年端午的绣球都给他们二人抢了去!”
“是啊,何等英姿!只可惜,旧年不再了!”
我听得一愣,原来江晚吟曾经是会和魏无羡一起来的——原来他也有不嫌人多、不嫌吵的时候。这么一想,一阵遗憾涌上心头。我当真时错过了太多,尤其是他年少时最好的时光。
“谁说我诓你们?”那姑娘一挑眉,用手一指说道:“你们自己瞧,那条紫色的龙舟可不就是江家的?”
这下好,一群姑娘呼啦啦地跑到栏杆边,一个个扶着栏杆往前伸脖子,一点缝隙都不给我留。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要是给我挤下去了,还麻烦了。
我干脆就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龙舟的确是江家的。这倒是让我十分惊讶,毕竟江晚吟亲口说过对着龙舟赛是烦不胜烦,我是一点都没想到他还会让门下的弟子来。
“姑娘怎么不去看看?一点都不好奇吗?”叶淳嚼着一块糕点,眼中带着不明的戏谑笑意。
“让她们看也是一样的,反正我是知道了今年有江家的龙舟——哼,江......你们宗主,真是口是心非的好榜样!”
叶淳意味深长地看了我片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转过脸去平视着前方。我看着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好问她,只能继续喝我的茶。
只听得几声嘹亮的锣响,原本喧闹的四周突然之间就静下来,只留几声莺啼在江面上萦绕。之前围在围栏边的姑娘们也散开来各自就坐,我知道比赛是要开始了。
数条龙舟缓缓前移,平齐在一条线处静止。
此时,静得连风抚江面的声音都听得见。可我的心跳,却平白在这寂静之中快了起来。
骤然间,一束烟火蹿上天空,炸开一朵九瓣莲纹——
一时间鼓声如雷,数条龙舟如离弦的箭般飞出,向着终点奔袭而来。
逐渐两条龙舟越过其他船只几个身位,而后越发超前。最后成了两条龙齐头并进,角逐胜负。
江水在龙舟的两旁泛着白浪,涌着波涛,清冽的水花向两旁迸溅开来,在日光下如碎金洒落似的浮动着灿烂的光辉——那条紫色的银鳞巨龙如同真的踏浪而来。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姨母来莲花坞,固执地相信这里一定有一条小白龙——那是龙神之子。不知何时我已经不自觉地起身来到了倚栏边,伸手扶着栏杆,同锦儿一样踮着脚尖。
可不知是什么缘故,江家的龙舟却被另一条与之齐头的龙舟超出了小半个龙头,但许久都没有反超的趋势。我紧张得握紧了栏杆,甚至极其失礼地蹦了两下。
“姑娘莫急。”叶淳把我拉过去坐下,我却想也没想就顶了回去,“你看都被别人超了半个龙头了,这眼看着就要输了!我能不着急吗?!”
“这是江家常态”,莫漓也笑了,“我从小看龙舟赛,江家的龙舟永远都比第一差上半个龙头。”
“这是为什么?差半个龙头不就输了?”我疑惑道。像江晚吟那样胜负欲强的人,真能年年容忍别人抢了第一?
“姑娘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在我们云梦,龙舟过线不算是赢,只有擂鼓手抢到了前面高架上的绣球才算赢。”叶淳伏在我耳边小声道:“龙舟赛规定了不能使用灵力,但由于江家的弟子各个都被练得身强力壮,为了避免他人找茬,就落后第一名半个龙头的位置。反正最后的绣球,宗主一定能够抢到——抢绣球可是没说不让用灵力。”
我的眼睛紧盯着那向前飞驰的龙舟,叶淳的话那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个大概,细节却是一概不知。而我也因为看得太过投入,完全忽略了叶淳的神色。
那冲在第一的龙舟一过线,就看见那鼓手丢下鼓槌纵身而起。我和叶淳以及一应姑娘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有寻常船队的鼓手也有这样好的轻功——看来今日江家的绣球怕是悬了。
那条紫色的龙舟紧随其后,身着紫色短褂的鼓手跟着前面的人腾空而起,紫色的灵力在周身运转,恍如紫气东来。我举着团扇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光,眯缝着眼睛仔细瞧那江家的鼓手——宽肩细腰,身材修长。玄色的长发用发带系成马尾,高束于脑后。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要说是江澈却又比他高大了那么些。但要说是江晚吟,那我是打死也不信。
另一家的鼓手确乎非同常人,轻功极好不说,还身手灵活——穿行在那复杂的竹竿之间丝毫不见停滞。而在他们身后,其他家的龙舟也依次过线,一众人或游或“飞”地向绣球涌过去。
眼见另一个鼓手就要抢到绣球了,我硬是吓得跳了起来,扶着栏杆探头去看。
江家的少年在其身后,却并没有要抢的势头,反而是蓄力打出一掌。凌厉的掌风将那绣球击飞出去,叫那人扑了个空。
那一刻,我顾不得别人究竟如何看我,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只是拍手大喊:“好!”
绣球落下,却激得更多人蜂拥而上去抢。而那紫衣少年亦是不慌不忙,反手解下额前的抹额,脚尖在竹竿上一点,凌空甩出紫色的丝带,将那绣球卷了回来。
霎时间,我觉得那紫衣少年的身影格外眼熟——尤其是那个点足的动作,我曾在哪里见过。
“江宗主!那是小江宗主!”
也不知是谁在我耳边喊出了这么个称呼,接着民生沸腾,欢呼声、锣鼓声还有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一起炸响,只为庆祝江晚吟的胜利。
我死守着那来之不易的一席之地,想起我曾在一天的早上误入枕玥殿,恰巧碰到在后湖练剑的江晚吟。他也是足尖点水,扶摇而上。
那时候,我想是心里给碰进了一个小石子,泛起了点点涟漪。可现在四周喧哗至极,我却像是置身静夜,耳边只剩下方才擂鼓的阵阵响声。
身边的少女无不将簪花、手帕、香囊、团扇等等的小物件往外扔,而我站在那儿极力地想看清江晚吟的神情。
他站在高高的竹台上,手里举着那枚绣球,似乎弯了眉眼——原来,他亦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开心。
江晚吟褪了往日严整端庄的宗主服,去了莲花发冠。身着那一件短褂,两条精壮的臂膀露在外面,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本就生得高大,一抬手那短褂随着抬起,隐隐露出了精壮的细腰。黑色的束脚裤覆着他修长的双腿,因为汗水而微微贴服。
他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在风里飘动着,我都能够想象到他此刻因为炎热,下巴上挂着一颗汗珠,额头上敷着一层汗水。远远看去,他仍是犀利而俊美的样子,只是没了往日里的阴鸷和凶狠。www.sxynkj.ċöm
我看着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这本就该是江晚吟,应有的样子。
赛后人群散开,各自划了小船到江面上去。有些往水里扔粽子,另一些则去追那些被放下水的鸭子——氽水捉鸭是云梦一带的风俗,年年必有,也算是各家老少都必会的技能。
莫漓仍留我同她一起逛逛街市,被我婉拒了——我虽说想玩,但心里也知道此刻得回莲花坞主持一下事务。江晚吟带着一众弟子出去玩了大半天,莲花坞里得有水有吃食等着他们回去。还有之后的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是不宜再耽搁太久。
辞别了莫漓,我带着锦儿准备打道回府,叶淳安静地跟在我们身边。
“对了,叶姑娘。”这会闲下来,我骤然想起自己应当问问阿沐的近况——自从我让江晚吟带她出去夜猎之后,我还没有和她仔细说过话呢!壹趣妏敩
“姑娘请讲。”
“不知阿沐同你们一起夜猎如何?她可还过得习惯?没有拖累你们吧?”
我自知阿沐绝不可能拖累他们,如此不过是客气一下罢了。
“阿沐姑娘刀法一流、修为了得,在女修中算是顶出色的一位。而且,性子也好。同我们一起夜猎,大家一同倒也融洽得很。”
“你们宗主没为难她吧?”
“姑娘哪里的话?”叶淳笑得眼睛都弯了,“江宗主哪里就和您说的豺狼虎豹一样了?宗主对阿沐姑娘很放心,夜猎放手让她去搏——不过也是留了心思的,必要时候会出手相助。姑娘大可放心。”
“那就好。”我满意地拍了拍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江......你们宗主那个脾气,啧啧啧,实在是太差了。说话跟搁了辣椒粉似的,不呛人难受。还有他那不知道怎么着一点就爆、毫无耐心的性子,我也是怕阿沐哪儿做的不合适惹他不高兴了挨说。锦儿之前就给他说过一次——嚯,可了不得!那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到了现在见到你们宗主,远远看见就跑。绕道也得躲着走那种!是不是啊,锦儿?”
“不是,”锦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江宗主......江宗主他,性情温和、待人有礼、言辞委婉——”
“锦儿!”我不耐烦地打断她,“说瞎话要遭天谴的!”
就算是给叶淳面子,但瞎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你说谎的次数可数不胜数啊聂思琰,你如今怎么还没遭雷劈呢?!”
这熟悉到另我肝颤的声音吓得我是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带着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的笑容着转过身,对上江晚吟一张黑透了的脸——这背后说人给人撞上可是太尴尬了。
我知道逃跑是没用的,跑了没两步肯定又被抓回来。于是我灵机一动,决定假装晕倒。
就在我准备白眼一翻倒下去的时候,江晚吟又说话了,“你要是敢现在晕倒,我就把你扔下水喂水祟去。我说到做到。”
我立刻伸直了腿,满脸堆笑地说道:“江宗主今日辛苦了,不如先回去喝杯茶了再说?”
谁知道江晚吟竟然不理我,就是顶着一张阴森森的脸,恶狠狠地看得我背后发毛。但我又不想认输——毕竟我说的都是实话,一点错都没有。于是,我也就睁大了眼睛、板起一张脸,反瞪回去。
我和江晚吟如此僵持了好久,就在我准备认输的时候,他突然就是一声怒吼,“都给我滚!”
我和锦儿真是如蒙大赦,转身就准备溜。走了没两步,又不合他老人家意了,
“聂思琰,”我的名字近乎就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谁让你滚了?”
“你不是说都给我滚吗?”我一转身,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下江晚吟的脸由黑转青,“你给我滚回来!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天都要给你捅出个大窟窿!”说着,等都不等我就快步往前走去。
我心里知道他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骂我一通,但我现在有比较要紧的事情要赶紧安排——他和莲花坞内弟子的午饭,还有下午要散出去的粽子。
“要不然你先去休息会?”我跑到他身前拦住他,“我现在有点事儿,没空和你吵。要不然,午饭后?”
锦儿和江澈缩在一起,用极度惊恐的眼神看着我。而叶淳则站在一旁,满脸的神思游荡。
至于我为什么不和江晚吟生气,那是因为我习惯了——他说话永远要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表达出来,永远不肯和你好好说话。就算是关心你,也要让你听着非常不舒服。和他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我已经掌握了他那一套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甚至能够从他那炮仗似的话语背后分析出明确的意思——我简直是个天才。
“我说现在就现在!你就算是腿断了也得给我爬过来!”
“行,就现在。”我站定下来,“那你和你满门弟子就等着饿死吧。好了,江宗主请说。”
看江晚吟的神情,他应该是气得想用紫电抽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抽我,甚至极力地压住了自己的怒气。
“办完你的破事来枕玥殿!半个时辰内见不到你的人,我就打断你的腿!”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也才意识到他仍穿着那件短褂和束脚的长裤。那头被束起的长发在他身后飞扬着,似乌云般翻卷而过。年少的江澄也许就是这样,他会在前一刻欢笑,后一刻暴怒,也会毫不犹豫地用语言刺向每一个人。
或许他生来就是如此的阴晴不定,并非只有江晚吟是这样,江澄亦是。
这样的想法吓了我自己一跳,我怎么能这么想?在我心里,年少的江澄永远都是鲜衣怒马,满目含花的明艳。就算我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但我仍旧不肯承认。
安排了好莲花坞内的事务,我摘了脖子上的璎珞圈、取了头上繁琐的珠花后便去了枕玥殿。
一进门我就感受到了江晚吟狂躁的怒气,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了——这要是等到他去找我,那真是没有好果子吃。
正殿里,江晚吟已经换上了宗主的常服,束着发冠,坐在书桌前批公文——仿佛一个时辰前那个举着绣球笑的少年不是他一样。
我乖乖地凑上去,笑吟吟地给他斟了一盏茶。
“江宗主,辛苦了。喝盏茶,消消气。”
江晚吟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于是,我继续耐着性子说道:
“江晚吟?喝杯水。”
狼毫沙沙地划过纸面,寂静的殿堂里仍是没有一点回应。我彻底生气了,拿起装满茶水的茶杯,咣一下磕在桌面上。
“江澄!你聋了?!”
“你知道我不聋还敢光天化日之下说我?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啊你!你怎么不上天呢?!”说着,手就扬起来了。我吓得闭眼,使劲地一缩脖子,结果等了半天那巴掌也没下来。睁眼一看,他老人家的手搭在扶手上,满脸不耐烦地看着我。
“你说你就这点胆子、就这点能耐,还敢到处惹事?!没得别人把你皮都扒了!要是再有下次,我就用紫电把你绑起来在屋檐底下吊三天,我看你还敢!”
说完他也不动作,就那么干瞪着我。我肩膀缩得发麻,刚一动他瞪得更狠。我俩就这么僵持了一会,他愤愤地把那盏茶水一饮而尽,把那杯子往地上一摔,狠狠道:“干杵着一点用都没有!让开!挡光了!”
我叹了口气,准备出去唤一个家仆进来收拾满地的狼藉。结果刚走到门口,又给他叫住了。
“滚回来!谁让你走的!”
虽然我知道江晚吟的意思是“你再待一会”,但就这么被人呼来喝去我心里也直蹿火。
“江宗主,我是你姐姐请来帮你治家的。我不是你莲花坞的家仆,我姓聂是不净世的三小姐”,我顿了顿,然后猛然拔高了声音对他吼道:“我哥都没这么吼过我,你凭什么?!”
“你老人家要是说完了,本小姐就走了!”
说来也奇怪,每次我要走就能碰到各种事情给我堵回来。前一次是发现江晚吟莫名其妙怕打雷,这一次是出门撞上送饭的江澈。少年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聂姑娘不留下用饭吗?特意让厨房将聂姑娘的份一应送来了。”
我冷哼一声,“我就算是饿死,也不敢在你们宗主的枕玥殿用饭。告辞。”
刚抬脚要走,我就听见江晚吟那欠揍至极的声音,“江澈,你别管她!让她走!我看着她还吃不下去饭呢!”然后,我扭头就回去了。
进门看见江晚吟已经到了偏厅的小桌前坐下,我便气哼哼地走过去,一下杵在他正对面的凳子上。他抬了一下眼皮,“聂大小姐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脾气差、性子爆、没耐性、遭天谴吗?怎么,不怕挨雷劈?上赶着渡劫成仙?”
我的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推着面颊,做出一个假笑,“江宗主还说我说谎无数要遭天谴,反正都要遭天谴,拉着你多挨几道雷劈值得。”
“无理取闹。”
“莫名其妙。”
江澈站在门口,等我们彻底吵完了才挪进来,放下食盒一溜烟就跑了。
我和江晚吟闷在饭桌前,谁都不肯先动手。最终,还是江晚吟的肚子先向我“屈服”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回荡在我耳边,我实在是没办法和他继续生气了。
我憋着笑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饭菜一一摆好,而后又拿了一双筷子塞进江晚吟手里,“吃饭!”
“气饱了!”
“那你别吃!”
“你离我远点!”
见他开始吃饭,我也就不再和他呛声。而是坐在江晚吟的对面,安安静静地跟他一起吃饭。
嘴里嚼着饭菜,我的思绪却飘了很远——
我确实有些震惊,我竟然可以和江晚吟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用饭。我记得,曾经我想留在枕玥殿用个早膳都是不行的,如今却可以出入自由。也不知道是江晚吟真的达到了信任我的地步,还是“屈尊”地在心里把我当成了朋友。不过,这两者从本质上来讲没什么太大区别。
我仔细地回忆着这一个月的日子,惊讶于每一天的变化。就在三月中旬,轩哥哥大婚之时,我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甚至互相猜忌、算计。我整天装着满腹的心思想坑他一把,他每天都挂着同样一张面具面对我。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心里走进了一个干净的如莲花一样的少年,连带着对江晚吟都心软了下来。而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除掉了面具,整个人都变得生动、变得有了温度。
我甚至清晰地记得他表情的变化,不再是一色的冷漠。而是有了笑意,有了愤怒,细微的勾唇、挑眉、皱眉、抿嘴、咬牙、攥拳、闭眼、凝神,每一刻都像画一样地刻在我心中。曾经那个画中仙似的江晚吟,莫名就从画里走了出来,走进了红尘里,有了悲欢喜乐。
这感受究竟是何等滋味我亦说不清晰,但混乱之中我甚至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期待过“江澄”的出现了。
突然额头上疼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发现江晚吟又敲我额头。
“你再不回神饭都要漏出来了!我这枕玥殿的地不是这么给你糟蹋的!”
我懒得理他,明摆着要人好好吃饭却一定要说的那么难听。我算是彻底放弃要他好好说话的想法了。
“昨日夜里没盯着你,是又吃药了吗?”
我自知要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又是要吵一架,所以干脆换一个话题继续。江晚吟抬起头来看着我,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抿紧了。仍是冷着声音说道:
“吃了。”
“我跟你说过了,那么浓的药吃了伤身,以后别吃了。我让人给你换成牛乳,一样有安眠的效果。”我隔着桌子看着他,只觉得他简直比小孩子更加难哄,脾气又倔又爆,还嘴硬的不得了。
“我也说了,不吃药睡不着。”
我又被他气笑了,“那前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这下江晚吟被我哽住了,安安静静低下头去继续吃饭,也不肯再搭理我。
我心里又是气又是委屈,心想着好不容易给他哄睡着了,还假装不知道。这是得多烦我?
于是,这个话题也进行不下去了。我们俩一直安静到用完了午饭,我准备回去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
“聂思琰,滚回来。”
那声音平淡的,就像是他学会好好说话了一样。我彻底被磨得没脾气了,再加上早起、紧张导致此刻困意席卷,只得忍着哈欠转身和他说:
“是我不好,不该背后说你坏话。但你真的脾气爆,而且一点就炸。我和你说过要你好好说话,但你就是不听。我现在也不要求什么了,就这样了。那个药你好自为之吧。”
我着急回去睡觉,可江晚吟却像是给冰冻住了似的一言不发。站在那儿愣了好久,才重新开口。
“聂思琰,你过来。”
莫名,他的声音软了下去,听得我心里一个激灵,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甚至不自觉地就走了过去。
“伸手。”
只要他的声音没了那傲人的凌厉,我立刻就俯首称臣,像是着了魔一样任凭他摆布。
我带着困意,有些迷茫地伸出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那困得发麻的脑子缓缓转动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江晚吟不会要打我手心吧?
那只手突然就像是触电似地收了回来,没接住江晚吟手里递过来的东西。
我瞧着他手中拎着的那两根五彩绳有点犯傻,“这是什么?”
他倒是没再嘲讽我见识短浅,“怕你哪天蠢死了,今日龙舟赛赢的‘长命缕’,戴着让你多活两天。”
“你才蠢呢。”
定是我困得发蒙了,竟然都没明白他这是送我东西,只是觉得他又平白骂我。
“我真是,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是怎么长到十四岁的?”
不由分说地拽起我的胳膊,江晚吟硬是把那两根长命缕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此刻,我们两人贴得很近,我一抬头就看进他眼睛里。在那片鸦色的深潭里,有一个小小的旋涡,里面翻滚这些什么,我看不清晰。
“江晚吟,我十五岁了——你记错了。”我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后天,五月初七我就十五岁了。我姨母都来信了,说那日要带我去求花签,你还没看到信吗?”
他瞪大了眼睛问我,“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晚上来的信,可是我找不到你,就忘了。”
“找不到就不知道多等一会吗?早晚我不是要回枕玥殿吗?你说你......我真是......说你蠢都说烦了。”
“那你以后都不要吃药了。”我困得直犯迷糊,答得文不对题,一股脑把心里的话全说了。“以后我每天晚上过来盯着你睡了再走——你那个药再吃下去,会傻的。”
朦胧之间,我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我就算是吃药吃傻了也傻不过你。滚回去睡吧。”
那天下午醒来之后,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别苑的。只是睁眼之后,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那两条戴在我腕子上的长命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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