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说是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的话,扶乐想了想,应该是叶时瑾一睁眼就发现了。
眼神不对。
状态也……不对。
又怕是因为刚醒过来人不舒服,他叫了声对方的名字,问他感觉怎么样。
病床上的人这才看过来。
他像是静静观察了扶乐一会,又像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平静地答了感受。
像跟任何一个医生描述病情那样。
情况基本正常,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但是到这里,已经不是不对劲,完全是不祥了。
扶乐努力保持镇定,按下呼叫铃,然后问对方:“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病床上的人有问必答:“不。”
扶乐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冷静。这方面更有经验的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我……”他稳了稳声线,“你先不要慌,你之前出了车祸,……”
他迅速且清晰地把车祸来龙去脉、对方昏迷时间、以及最重要的现在的日期说了一遍。叶时瑾安静地听,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只听到日期时神色出现了微弱的波动。
这时候金发碧眼的主治医生已经到了。看到叶时瑾醒过来先高兴的:“Congratulations!”
现在对方应该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了。
扶乐先跟主治描述了一遍情况,然后又深吸了口气,对叶时瑾说:“我觉得你应该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能说一下你……最后有印象的时间吗?”
在其他地方没有明显外伤,但人就是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当然第一个猜测就是大脑出现了什么问题。
知道昏迷得越久希望越渺茫,各种会诊讨论也都出不了有效方案,扶乐也偶尔会陷入绝望的谷底。
又觉得不能放弃希望,至少所有生命体征都很平稳。他只是像睡着了一样,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比起永远醒不过来,丢失点记忆算什么呢?
乐观一点,说不定只是暂时的记忆混乱,慢慢就会想起来呢?
扶乐小声补充,“你的记忆可能会有点混乱,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后者顿了顿,视线从主治医生移回到扶乐脸上,在回答他的问题之前。
“所以,你是谁?”
扶乐:“……”
他有点——他冲对方弯起眼睛:“虽然你现在可能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我叫扶乐,是你的男朋友。”
叶时瑾注视着他。
“男朋友”这个身份是不是有点太单薄了。扶乐被看得忍不住开始想,早知道就早点……sxynkj.ċöm
“……有在考虑结婚的事情。”
结果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不算在撒谎吧?真的考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讨论、只是想增加一点说服力——壹趣妏敩
说完他其实有点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怎样的回答。扶乐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不要露出别的表情,他——他小声问,“你有印象吗?”
看来是没有的。
不用看都知道。
但可以看出他是有点惊讶的。扶乐因为那点惊讶稍微开心起来。
“我们是去年夏天……快秋天的时候认识的。”他补充。
“我最后记得的时间,”静静听完的人垂眸思索一会,“应该是七月或者八月。”
扶乐:“……”
那就是刚好把他忘了。
“那之前的……”
他咽掉后面的话,不想问这个问题。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对方不如把所有的过去都忘了。什么都不要想起来,把他忘了也无所谓,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
……没有关系,现在只是稍微稍微更坏的那种情况,醒过来就是好事。
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主治医生又问了一些更详细的问题,最后建议他们先做一个全套检查。
如果查不出病变,那在医学上就没有什么帮助的办法,基本就是静养等待恢复,同时多接触熟悉的人或事。
检查的时候,扶乐跟进去了。
其实他应该握住叶时瑾的手或者其他什么,但现在都不太合适——他并不想对方感到不舒服。
只是想告诉对方一些事。
“不要怕,什么事都不会有,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之前的也可以都忘掉。”
他停了一下,不确定后面这句对此刻……或者说过去的叶时瑾有没有意义。不过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这里等你的。”
对方看着他,视线透明又朦胧,像还没有彻底从沉睡中醒过来。
扶乐对这样的视线熟悉又陌生。
他又有点——
扶乐冲他笑了笑。
那个时候果然超级冷淡的啊。
……
检查结束,果然没有什么结果。
已经整理好心情、请好假的扶乐搬了张凳子坐到病床边上。他先简要概括了徐见泽案子的过程和结果,又从头把对方在这里的原因说了一遍。
“你……”说完那些,扶乐些微地迟疑一下。
他很难……很难想象叶时瑾此刻的想法。对方选择在一切画上句点之后再告诉他,提起来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在乎了”,但显然一开始并不是那样的。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走出来,最后只给扶乐看了一个结果。
扶乐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在对方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无法共同承担痛苦、所以被小心放置在终点的路标吗?
……也许对方是对的,哪怕他知道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什么也做不了,说什么都虚伪又廉价。
就像现在。
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出的决定,他只知道结果。可是把结果讲给一开始的对方听,又没有任何意义。
甚至展露出对他更多的了解都不太合适。
“你想听关于我……或者我们的事吗?”扶乐最后问。
“……”
这回他确定,对方是在观察他。
非常不动声色,但他们真的太熟悉了。
这时候是不是该做一个温柔可靠的表情,还是弱小无助比较惹人同情——
“麻烦你。”
扶乐松了口气,暴打差点要病急乱投医的自己!
于是故事会开始了。
……
扶乐尽量从客观角度描述,不过除了相对波澜起伏(?)的前几次见面,自从他急中生智(?)拜托对方留下来帮他养猫之后,好像就是非常普通的吃饭,一起吃饭,持续性一起吃饭……
哦对了,还有对方救助的那几只小猫。扶乐把视频翻出来给他看。
整个过程中,叶时瑾很少说话,在听到某些地方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比如扶乐急中生智拜托他留下来养猫那段——
他那个时候没有想图谋不轨啊!扶乐有种解释的冲动,但好像太欲盖弥彰了,只好咽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很难想象他现在在对方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他忧心忡忡地想。
除了陪叶时瑾聊天,扶乐还承担了大部分护理工作,比如洗头、擦身、按摩等等。虽然他真的是抱着非常纯洁的照顾病人的初衷,但毕竟是确定关系又滚过床单的恋人,就,很难不出现一些……
“我们上过床。”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按过去的手的主人忽然说。
扶乐:“……”
很难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问句……但不是问句的话——
扶乐:“……嗯。”
只是纯洁的复健而已啊!难道他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了吗?扶乐难以言喻地看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他,弯了一下唇角:“不用担心,只是问问。”
扶乐:“……哦。”
时间过去,叶时瑾逐渐能自己坐起来,到后来可以扶着扶乐在病房里走一圈,到可以自己下楼。扶乐也差不多把过去——包括自己的过去说完了,手机里的相册也翻到了底,连猫咪们最新的视频都同步播放完毕。
主治医生终于宣布叶时瑾可以出院。
是玉米地最冷的这几天,扶乐带了全套羽绒服围巾手套,准备把人裹严实了再放出去。
叶时瑾非常顺从地任他摆弄,在扶乐帮他戴手套的时候很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扶乐怀疑那是一个幻觉,不然就是不小心蹭到了,再不然……
难道是复健没到位吗?
“谢谢扶医生。”对方在他的目光里非常有礼貌地说。
哦,果然是个幻觉。扶乐想。
“不用谢。”他弯起眼睛说。
……
回到家,新的问题产生了。
“我们……”扶乐看看床,看看叶时瑾,“你觉得……”
“我无所谓。”叶时瑾说。
扶乐:“……那就先这样?”
“嗯。”对方神色平淡地应了。
阳台上的鸽子蛋早就孵出来,小鸽子跟鸽妈妈鸽爸爸飞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窝。扶乐没有处理掉,因为想留着和对方分享新生命的喜悦,没想到一等就是那么久。
他给对方介绍了鸽子一家的遗址,照片墙厨房书房以及已经讨论过的主卧。
“这里面是衣服……”扶乐打开衣柜给对方看,大部分是秋装和内衣裤,冬装多是他买的,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他猜对方不在乎这个。
然后翻到了最里面那几条裙子。
扶乐:“……”
叶时瑾看起来倒一点都不惊讶:“是我的?”
扶乐:“……”
“……是我的。”扶乐干咳一声,在对方的视线里试图寻找一种没那么奇怪的描述方式,“或者,准确地说,是我们……的?”
是对方要求留下的!新的也是对方说要买的!
扶乐语速飞快,看天看地,“……是的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种用途,不要看了就当它们不存在吧反正最近不会用到的——”
“哦?”边上的人又定定看了他一会,不置可否地转了过去。
当然这个房间里还存在着很多“暂时不会用到”的东西,扶乐开始检讨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把屋子收一遍。
算了,千金难买早知道、不如假装没看到、对方都不尴尬他有什么好尴尬的——
扶乐头皮发麻地和叶时瑾对视——在后者“不小心”拉开了一个装满避孕套的抽屉之后——果断道:“不然去书房……?之前、之前你的学习资料都在那里。”
快去学习吧,不要再探索了!这里没有什么有用的知识啊!
……
把人赶去书房后,扶乐兵荒马乱地把卧室里奇奇怪怪的东西收了一遍。然后想起来晚饭还没有着落。
七叶树本身是有非常过硬的病号饭的,因为扶乐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干脆就跟着随便吃一点——实在不行还有员工餐。一开始叶时瑾不能自己吃,他就喂完对方再吃,后来两个人就一起吃了。
只非常偶尔地炖了几次汤带过去。
叶时瑾没有拒绝,平淡地喝了。没有对他的厨艺做出任何评价。
大概是看在“男朋友”的面子上。毕竟扶乐炖完了才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他曾有幸目睹对方超冷酷地拒绝了林沛沛那位朋友的送餐。
现在想想那到底是什么修罗场。
……但是炖都炖了,一个人喝好像又有点对不起叶同学。
总之。
现在冰箱里的东西肯定是不够做一顿晚饭的。
扶乐叩了叩书房的门,向正在翻看书架上书的叶时瑾解释了当前的困境,以及:“一起去超市吗?”
“嗯。”叶时瑾合上书。
又一起出门。
扶乐在车上问对方想吃什么,叶时瑾沉吟片刻,反问他:“你喜欢吃我做的鱼?”
扶乐:咦?……啊。
“嗯,我做。”副驾驶的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当感谢扶医生这段时间的照顾。”
“……”
之前是不是没提过,他总觉得对方的仪式感还经常体现在断头饭上。现在看哪怕是失忆了也没有改变。
扶乐陷入沉思。
“是真的感谢,男朋友就不能感谢你了吗?”叶时瑾仿佛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视线像落雪一样拂过扶乐的脸,最后停留在——他轻声问,“还是你希望我换别的感谢方式?”
扶乐:“……”
他盯了边上的人一会,不确定这是在开玩笑还是怎么样。他可是会当真的啊。
扶乐底气不足:“都可以……?”
“嗯。”
叶时瑾看着他,没有催他,也没有别的动作。
扶乐:“……”
什么啊。
在耳边控制不住响起旺仔牛奶的背景音之前,扶乐果断地扭过了头。
开车开车。红烧鱼也很不错啊。
选购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碰到了也过来采购的方芮。
她几个月前和女朋友领了证,圣诞节还一起出去度了蜜月,现在新学期开始,那位法定伴侣回了国,采购又是一个人了。
“扶哥!叶哥!”方芮挥手。
因为小婚礼时叶哥还没有醒,她就没好意思邀请显然已经焦头烂额了的扶哥,后来才把喜糖补上。
她也听说叶哥忘了点东西,但她和后者平时并不经常讲话,打眼看并看不出什么差别——不过看过来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出不一样,说不好是哪儿不一样……她只觉得不太敢跟后者说话了。
方芮苦思冥想,怀疑是知道叶哥失忆的事让自己社恐发作了,因为叶哥看扶哥的眼神明显没差太多。
都像湖面看着月亮。
方芮放弃思考,提出建议:“叶哥身体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不然回来上课?说不定对恢复记忆有帮助。”
听起来很有道理,扶乐想,不过还是要看……
“听扶医生的。”
他听到边上的人这样说。
方芮:噫。
晚饭的时候扶乐时隔好久又吃到了红烧鱼,第一口简直要热泪盈眶。
不是啦,也并没有那么馋。
等吃的差不多了,他若有所感。
叶时瑾对上他的视线,问:“之前的我告诉过你吗?这是我母亲的拿手菜。”
扶乐呆住。
从他反应读出回答的叶时瑾笑了笑:“你不是说都过去了吗?”
扶乐:“可是……”
没有想起来的话,真的有那么容易就过去吗?
他不知道这是对方在撒谎,还是对方又一次悄然无声地“过去”了。
扶乐看看鱼骨头,又看看叶时瑾,忽然有点生气。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对方。
“其实我想问扶医生,”
嗯,问吧,断头饭嘛,当然是有话要说的。
“你喜欢我什么呢?”
扶乐:“……”
意料之中。
话题进行到这个地步,难道靠语言就能说服对方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扶乐慢慢的,有点沮丧,以至于差点忘记纠正自己,“之前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相爱就是奇迹,为什么要追究原因呢?现在好了,想问也得不到回答了。
但他可以再努力一点,总能——靠什么都好,总能说服对方的吧?
“这个我可以给你答案。”对话的另一方望着他,平静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扶乐抬眼看过去。
……什么意思。你之前还写日记吗?
“因为你让我想走出来,让我想变得好起来。”对方轻柔地说。
扶乐:“……”
他盯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
对视。
像跨过很长的时光的谈话,有些东西他终于可以得到解答。
“那你……”扶乐顿了顿,“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告诉你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情。”
“……”
“扶医生,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怎么办?”
“其实没有关系。就是……”
“什么?”
“你的课都要重新上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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