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的煤气灯还没全熄。
拜伦一行沿着木质雕花的楼梯爬到二楼,敲开了门就瞧见一只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空气里有一丝稀薄的暖意拍在他们面颊。
卸了妆的歌剧男演员躺在床上休息,屋里很空旷,床和床垫倒都是新置的,毛毯轻而保暖。
霍尔曼自带的仆人在门前看着气势汹汹的警察,一时摸不准他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卓斯·威尔曼。”拜伦穿了全套合身的大码制服,特制的肩章在暗中仍闪着一丝微光,他咳嗽一声,对里面刚刚起身的男演员说:“我们有一些问题想问你,请你配合调查,和我们回一趟警局,这大概需要两到三天,如果你确实无辜的话。”
“怎么?”威尔曼走到门口,让仆人去整理行李,反问,烟还叼在唇间,声音微微的模糊起来,“关于什么事?”
他又慢慢吸了几口,仿佛那带一点点温度的烟雾能填满他喉咙的空缺,烟雾缭绕中拜伦局长面无表情挥手,说:“现在的你有很高的嫌疑,你必须通过我们的确认,确认你真的与艾玛和娜娅女士的死亡无关。”
卓斯·威尔曼愣了一下,又露出惬意而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他看着警察就像是看见了引人发笑的小丑。
他非常顺从地同意了拜伦的要求。
拜伦局长的右眼皮狂跳起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详预感越发深重。
他派人去找蒙蒂伯爵,等到的回应只是单纯的敷衍――说小姐已经睡下。
离开剧院时,拜伦似是走了神,目光落下去,斜瞟着看剧院门口守着的蒙蒂家族的护卫,却不知怎么被他们察觉,倏忽与那二人对上了视线。
对面那双藏在夜色中的眼睛看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威压便让人失却了言语,仿佛鲜活的血肉直面上某种冰冷锋利的东西。
拜伦·罗斯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话,反倒在舌上尝到悚然的滋味。
……
……
贝蒂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近距离地接触阿比盖尔。
她望着阿比盖尔的脸。
这年轻美丽的暴君睡熟了。
她蜷缩在包厢里的樱桃木沙发上,生漆一样的头发,滟滟的唇,眼眉鬓角都如同一笔笔精心描出来的,那样白皙鲜洁的皮肤,那样惊人的容色。
她闭上眼睛时比她清醒着的时候要更天真一些,显得没那么疏离和冷漠,她是伦底姆的象征,没有人会不爱她。
贝蒂在沙发边蹲下来,看着阿比盖尔的脸。
如果伸手碰一碰她,该有多么好。只是碰一碰,圣徒渴望亲吻圣骨一样,亲近不可近之物。
哪怕碰了就会有刀劈斧砍,就会有烈焰焚身,可她多么想要碰上一碰。
她还在奢望些什么呢?
贝蒂拧灭煤气灯,在浴室里仔仔细细的将自己苍白的身体清洗了一遍,洗得干干净净,热气腾腾,又擦抹了香膏,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最后穿上一件全新的丝绸白裙,鬓边别一只白色月季。
时间已经很晚,尚有仆人在收拾乐器,依稀的喧闹还盘旋在空气里,像一只忽翔忽落的游鸟和一阵陌生而遥远的潮。
剧院外的灯光交融成稀薄的光带,昏暗的凝滞在黑黢黢的包厢中,桌子上唯一的水晶瓶子在这种半明半暗中静置着。
贝蒂出来后望见那个瓶子,觉得喉咙间卡了一口呼吸,停在紧张之前,坠在期许之下,宛如流淌过沉默钢铁的柔软油脂。
或许今晚她们就可以一起离开。
女人的掌心烫得像要烧起来。
然而在她真的付诸行动之前,桌上的煤气灯无声地亮了,灯后的人一手托着腮,昏暗中只见一道暗金的轮廓。
魏翕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她。
贝蒂陷入短暂的沉默,看着面前的女孩,暗自用力吸了一口气。
——假如我在这个时候死去。
假如我死去,我就可以说,直到死亡我都保守了这个秘密。
没有人知道我是用怎样的情感去爱她,那扭曲如病态的关注和倾注。哪怕不敢开口诉说,可即使这样都不觉得后悔。
你还在奢望什么?贝蒂问自己。她已经是足够特殊的那一个了。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雅莱的交际花,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聪明的头脑,她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个,永远都相信要得到什么,就只能用她自己来换。
但阿比盖尔不一样。她满足她的全部渴望,纵容她的全部向往,毫无顾虑地牵起她的手,把她从初遇的那个难堪的午后拉出来,一手塑造成现在受人欢迎的贝蒂夫人。
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在意?有多少视线在追逐她背影,而她只是其中之一。
她看过那么多人渴望站在她身边,而最后留下的却是毫不起眼的贝蒂·弗兰奇。
“你成为了灵能者,贝蒂,或许教皇向你许诺了什么。”
魏翕慢慢走到白裙的女人身边,拉起她的手腕,除却衣袖的掩盖,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无所遁形,多数一眼看去便是割伤,靠近腕部内侧的地方近乎没有完整的皮肤。
魏翕看清面前的场景,抬了一下眉,倏忽松开了指节,动作迅捷亦有节律,几乎没有在对方的皮肤上留下温度,仿佛她方才握住的不是人体,而是某种无生命的器具。
“你有怎样的能力呢?”
其实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有预兆。贝蒂冰凉的手指,失血过多的嘴唇,被握住手腕时微微的颤抖,眼下疲惫的青黑――能在蔷薇剧院见到的不仅只有皇后乐团,还有从雅莱归来的贝蒂·弗兰奇。
“他没有向我许诺什么。”贝蒂的声音全然是发抖的,像是一片夜色湿漉漉地洒了出来,“我本来没有打算打扰你的生活,所以才找了相似之人一同离去,但是在生与死的刹那,我意识到,她们是不行的。”
“阿比盖尔,我得到了‘爱’,可是‘爱’对你毫无用处。”
“你不爱我,你也不爱任何人。”
魏翕想,教皇确然是个很会恶心人的角色。喜欢是非常轻柔纯澈的东西,但爱就非常混浊了,太浓烈的爱会腐蚀掉一个人的善意。
不管贝蒂最开始怎么克制,最终导向的只有一个结果――她会想杀了她。
女伯爵的神色有些惋惜,为那两个无辜死去的女孩儿,也为了本来一切都做的很好的贝蒂·弗兰奇。
她其实是给过她机会的。
魏翕垂下黑密而浓长的睫羽,昏暗的灯光在她的下眼睑上照下绒绒的纤影。
她们陷入一场漫长的沉默。
魏翕喜欢洗牌,她喜欢自己制造的停顿与间隙,喜欢在那些空档里审视每一个赌徒的表情,但她并不喜欢他人造成的死局。
但这场充满死亡和血腥的剧目也该就此落下帷幕,魏翕关掉了灯,在一片黑暗里笑了一下,眼睛里没有温度,反倒有某种不予计较的习以为常。
她摸黑去摆弄屋里的留声机,唱针压下去,白噪音响了不到十秒,钢琴的声音流淌起来,像一股原野里涌出的泉流。
贝蒂僵坐在地毯上,眼角眉梢是褪不去的灰白疲惫,似乎有谁刚刚抽掉了她的脊骨。她原本是那样鲜艳的美人,此刻已褪色成燃灭的烟烬。
魏翕的手伸出去,在半途上停住,她努力在黑暗里辨着贝蒂的表情,最后握住贝蒂的双臂。m.sxynkj.ċöm
她掌心温热,眼睛在稀薄的光带中依旧流转着潋滟的华彩。但此刻,这种不相称的温和神情却把那个裹在长裙里的人点得闪闪发亮,像个勇决的战士,又像是年少温柔的情人。
她说:“我们跳舞吧。”
“可这不是合适的时间地点。”
“最后一支舞。”阿比盖尔摇摇她的手臂。
贝蒂看着她,过往的画面像是被按了快进键,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被折叠成了模糊的光影,当流动的光停下时,一切已经天翻地覆,她摇晃着起身,千百般风情被她敛在浓密的睫毛下,悲伤像是湖水在她的眼眸里漫涨。
舞曲在这一刻攀至高调,进入华丽的高潮篇章。
她们在童话屋里小步旋转,翩翩的裙摆像是花般盛开。
贝蒂的姿态合宜,没有任何逾礼之处。她的手搭在魏翕的肩膀上,魏翕的发丝从耳后松出一缕,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轻轻扫在贝蒂的手背上。
“你能爱我吗?阿比盖尔。”贝蒂轻声问。
黑发的女孩儿身体僵直一瞬,然后她放松下来,温柔地把女人拥进怀中。
贝蒂到底还是对魏翕用了精神控制。
魏翕依旧静静地抱着女人,血溅满了她一身丝绒长裙,蜿蜒如小蛇一样流淌在裙摆的折痕中。
灯火从帘幕的缝隙里洒在这对舞伴身上,如果不是那抹惊心动魄的嫣红,这画面静谧得就像温馨热恋的情人。
魏翕从贝蒂的心口里把匕首缓缓地拔出,一尺长的纯银刃,几乎像一柄细剑,全力的一刺足够刺穿心脏。
昏暗与高昂的乐曲掩盖了一切,只能听见水滴滴落的声音。
贝蒂没有停下动作,感觉到自身的轻飘和刺痛,她缓缓勾出了解脱的微笑。
或许这只是个梦境,梦里她们在夜色中起舞,漆黑的建筑退成满地云烟,云烟里泛着月亮稀疏的光,她一抬头,能看到女孩儿温柔的侧脸。
一曲终了,黑暗中,白裙女人神态安详地躺下,红色蔓延至地毯,在裙摆上勾勒出不详的花纹,那只白色月季被魏翕取下放在她交握的手心。
女伯爵摸了摸她的长发,叹道:“你做的很好,从来都是。”
可惜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爱上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贝蒂的能力对她没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她已经在原本的世界忍受了很多年的呓语,精神抗性绝不是c+级世界小小的灵能者能撼动的。
除此之外……
【嘀】
【天赋任务成功完成】
【宿主天赋开始激活】
魏翕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长发不规则地散落在宽大的沙发上,弯曲成各式各样不规整的圆。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意料之中的提示。
【宿主灵魂天赋激活成功
灵魂天赋:未来视
当前等级:预测――从视觉听觉获取情报,结合起来并使其升华到现实的领域】
【已检测到宿主拥有天赋强化次数x1】
【是否进行天赋强化】
【是】【否】
非常神奇且有用的天赋,但刚激活的级别似乎只能获得较普通人高一级的分析,等同于对收集到数据的强分析能力,来进行对未来的展望和预想。
这种事她本身不是做不到,希望强化以后增加点新功能,魏翕抿抿唇,选择了“是”。
【天赋强化中,剩余时间2小时29分钟59秒】
此间事了,魏翕抬眼扫过死去的贝蒂·弗兰奇,远处城市的灯火映入她的虹膜,将那双眼睛深处不曾更变的神情照亮,她低声唤了句:“阿伦弗斯顿。”
瞬间,距离沙发几米远的地方,响起一声回应:“我在,小姐。”
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很快从阴影里显出自己的身影。
他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很长时间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一个无形的幽灵,守护着自己的主人。
原帝国杀戮部队第七猎犬小队队长,阿伦弗斯顿。
灵能专职暗杀,跟这个蓝眼睛的中年绅士比起来,贝蒂·弗兰奇的手段简直像小孩子一样稚嫩。
“派人去告诉拜伦局长,说结案了,从死刑犯里提出一个,下月当做凶手实施绞刑。”
顿了一下,魏翕补充:“他问的话实话实说就行。至于被抓的卓斯·威尔曼,嗯,麻烦你把他带到庄园的底下监牢里去,我明天再去见他。”
“贝蒂的尸体……”魏翕沉默,又问:“阿伦,你觉得怎么处理才好。”
她站起来,临窗望着,蔷薇剧院后的广场上打着巨大的煤气灯,有一组执勤的警察刚刚巡逻过去。
阿伦弗斯顿说:“蒙蒂家族在山上有一块墓地,葬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死者,到那要走漫长的山道,离人群很远。”
“我也这样想过。”魏翕说,“那就这样吧,每年送去一份白月季,不用太多照看。”
她上不了天堂。
交代完一切,魏翕才拧着煤气灯,只见桌上和水晶瓶子放在一起的是张照片,她和贝蒂锦衣华服而笑容满面地定格在那一瞬,此间物是人非。
她把那相框扣在桌上,就这么走了出去。
在蒙蒂夫妇去世之前,阿伦弗斯顿还能在她的小姐脸上看到属于孩子的天真活泼,但在两人相继去世后,那些天真就像是泡沫一样,从阿比盖尔小姐的脸上消弭殆尽,只剩下面具一般的漠然。
想到这里,管家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庄园的路途很平静,尽管阿伦弗斯顿不在,剩余两个护卫也足够护好魏翕的周全。www.sxynkj.ċöm
女仆为她放好洗澡水,并端来了宵夜,魏翕吃了点柠檬蛋糕,坐在床上把玩着一支亮如月影的匕首。
她又想起白天时贝蒂提起的前代圣女,蒙蒂家族明里暗里的门路都要比贝蒂多,魏翕那时没在意,现下回想起,她应该也算是见过那位“圣女”的照片。
只是到如今,红颜枯骨,都填埋在雅莱的土地上,散碎在冷风里。
教皇把他的儿子送来了伦底姆,并干脆利落地刺了魏翕一刀,与此同时丝毫不担心魏翕迁怒他仅剩的儿子
――贝蒂不重要,菲利普·萨罗希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教皇在雅莱的日子到底艰难到怎样的境地,才会想要跟一直敌对的蒙蒂家族合作。
隐藏在血腥之下的意外不是杀人的刀锋,而是代表和平的橄榄枝。
明日大概就能有个结论。魏翕在夜色中闭上了眼睛,感到久违而熟悉的夜风吹拂面颊,发丝轻轻地落向身后。
【灵魂天赋强化完成
灵魂天赋:未来视
当前等级:测定――将某一未来所需的条件进行解析,帮助持有者达到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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