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殿中,紫铜鎏金盘龙纹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升起,静悄悄消散在房间中。
皇后站在外殿,悄声询问御医,“陛下的身体可有大碍?”
那御医作为太医院的院正,向来是专为皇帝调养身体的,闻言低声道:“陛下并无大碍,不过是风邪入体,只要吃上几副药,再修养半月就好了。”
“那就好。”皇后舒了口气,低声骂道,“这群狗奴才!夜晚寒凉,他们竟然没将窗户关上,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将他们满门抄斩都赔不起。”
事实上,在皇帝生病以来,皇后已经将当日殿里值班的宫女太监统统都拖出去打了三十板子。
皇后震怒,打人的侍从自然是半点都不敢放水。
三十板子下来,这帮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打完以后直接扔到偏僻的下人房里去,也没人给送饭送水,更不用说治伤上药,就这么干熬着。能活下来的算命大,只是今后也会被调到冷宫等地去,至于熬不过去的,也不过是草席一裹,给宫外乱葬岗多一具尸首罢了。
皇后当然要担心,如今皇帝已经对太子产生了警惕之心,只要她再接再厉,说不得便能让皇帝废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而当太子下台后,最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的,唯有她的儿子汝阳王。
所以在这之前,她绝不能让皇帝出事。
明明她早已没了宠爱,每月只有初一十五皇帝会来正宫吃顿饭,然而这次皇帝生病,她却匆匆赶来,一直在一旁照顾着皇帝,不假他人之手,反让皇帝想起了当初的几分夫妻情份。
皇帝的身体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大事,先前听说皇帝病倒的消息,朝中就乱了一场,后来听闻只是伤寒,大臣们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皇帝生病这一讯号,却让几位大臣私下里有了更多的联系。仿佛此时他们才恍然发现,这个多疑暴虐、紧握权势的皇帝已经年过花甲,在当世属于高寿老人了。
但凡有些野心、想要拼此一搏的家族,在这种时刻都会把心提起来,接下来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究竟胜的是太子还是别人?若站对了队伍,王侯将相、泼天富贵垂手可得。
不过是一场伤寒,皇帝在殿里却见了自己的儿女们费尽心机来他面前尽孝,这个送来了百年人参,那个送上千年灵芝,另有狐裘冰绡、蜀锦绫罗跟不要钱似的往宫里,好像要相互比比谁送的东西更多更贵重一般。
皇帝虽说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看他们这般模样,不免也被触动了几分慈父心肠。
这日,正是汝阳王前来尽孝之时。
皇帝一向喜欢这个儿子,对他自然比对别的子女关注得多。看儿子面色有些苍白,不由得问身边的皇后:“兕儿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赶紧回府歇着去。”
兕儿是汝阳王的小名,汝阳王刚出生时身体不太好,皇后后来听了民间传说,道是给孩子起个贱名容易养活,于是皇帝就亲口说了这个名字,希望这个儿子能像犀牛一样健壮。
皇后一听此言,顿时心头一抖,勉强笑道:“陛下说什么呢?孩子好不容易过来看看你,你还要赶人出去。”她叹道,“说不准兕儿什么时候就要出京前往封地,到时候天高路远,想见一面可就难了。”说着倒是真起了一丝离别之情,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只是她这番话要说真情没多少,更多是在试探皇帝,一边用手帕拭着眼角,一边抬眼偷偷往皇帝地方向看去。
皇帝听得此话也是叹息一声,“有朕在呢,兕儿且先在京中。”
汝阳王听着两人的话,也不插嘴,只当做自己是个任劳任怨听话懂事的孩子,待皇帝和皇后的谈话告一段落,这才端起一旁的药碗,“父皇的药趁热服下,疗效才好。”
他端药的姿势有些生硬,皇后一紧手中的帕子,连忙接过来,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小孩子且待着去,来抢为娘的活。”
皇帝听皇后这么一说,先呵呵笑了一声,紧接着就问道:“兕儿,你这胳膊是怎么了?”他玩笑般说,“难不成又去和人比射术了?”
这还是汝阳王十几岁时候做的蠢事,与名门公子们前往猎场,比较骑术和射术。世家子们都十分骄傲,尤其是出身顶级世家的几人,万没有为了奉承他这个汝阳王而放水的。加上汝阳王当时年少,本就力量不济,偏还要撑着和人比试,第二天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更不用说去南书房上课了。
皇帝知晓了这件事后大肆嘲笑了一番自己的儿子,不过后来不但免了他那几日的课程,还特地为他找了个骑射师傅,又赏了他一队亲卫。
自那时起,皇帝对汝阳王的偏爱就可见一斑。
汝阳王顿时赧然,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子,道:“儿臣如今的骑射可比之前好多了。”
明明也是年近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在皇帝的面前却偏偏扮成了一副少年样,而皇帝也吃他这套,反而觉得自家儿子天性自然。
皇帝并非蠢人,他观察力惊人,敏锐地察觉到,汝阳王的左臂有些不太好,却没再次询问。
等到儿子退下,他才问皇后,“兕儿胳膊怎么了?”看方才皇后的模样,想是知晓缘由。
皇后见皇帝神色淡淡,语气听不出喜怒,顿时提起了心。
她心知若再故弄玄虚下去,这出戏就要翻车了,于是面露难色,仿佛不忍诉诸于口,半晌才推脱道:“此事陛下还是问院正吧。”
皇帝便将院正叫来,那院正被皇帝一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气血两亏,因汝阳王与陛下父子血脉相融,是以汝阳王才用自己的肉作为药引,用来为陛下补养身体,望陛下早日康复。”
他趴在地上,说了这一番话,也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心里正七上八下着,就连一旁的皇后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却是皇帝打破了这片沉默,道:“退下吧。”
院正这才长舒了口气,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口中说着“臣告退”,一边倒着往外走。
待这寝殿里又只剩下帝后二人,和一干伺候的宫女太监,皇帝才叹道:“何人堪比兕儿的孝心。”
皇后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紧接着又压了下去,柔声道:“兕儿是你我的骨肉,他不孝顺你还要孝顺谁呢?”
她这样坐在皇帝床侧,颔首低眉的模样反让皇帝忆起了两人昔日的时光,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闭上了眼睛。
皇后在一旁陪着,面上柔情蜜意,心中却冷静地揣摩着,看来这出苦肉计是用到皇帝的心里了。
皇帝这几天精力不济,见他如此,皇后只以为他又要休息了。正在心中想着下一步计划,却忽然听皇帝问道,“太子何在?”
皇后一怔,先在脑袋里反应了一下,这才斟酌着道:“应是还在东宫。”
若这里陪着皇帝的是汝阳王,说不定一看自己得了皇帝的青眼,还真能趁机会说些太子的坏话。
然而皇后毕竟与皇帝相伴多年,对这位君王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但至少不会触到逆鳞。
方才皇帝已经对汝阳王有了偏向,若是再说太子的坏话,说不得会适得其反,反而让皇帝怀疑起汝阳王的动机来。
皇后从不会低看皇帝的多疑。
于是她便道:“陛下忘了,您先前还罚了太子禁闭。他那么听话,怎么会违抗皇命呢?”
这话说得好听,看起来是在帮太子争辩,好似在说太子以父皇之命是从,可是却提到了太子被关禁闭一事。
太子因何被关禁闭呢?皇后虽然对此知晓得并不完整,但至少清楚,肯定是太子做了什么惹怒了皇帝。
皇后说这句话,实则意在提醒皇帝,那件让他心情不快的事。
果然,皇帝一听此话,脸色便沉了下去。
半晌又道:“太子虽自幼丧母,梓潼却待他如亲生,朕也时时爱护亲近……”他后面的话没说,但皇后却能从这段话里听出皇帝对太子的失望。
皇后为了表现自己的贤良,虽然心中志得意满,可表面上自然对皇帝又是一番慰藉。
正被人念叨着的太子如今却并不在东宫中,此时他正身处芙蓉帐中,与人颠鸾倒凤,待云收雨歇,两人的身子仍腻在一起。
趴在他怀里的女子用发梢搔着他的胸膛,似喜似嗔道:“冤家,怎么才来找我?”
她的声音娇嫩如黄莺,眼角眉梢带着媚意,粉面桃腮,是难得一见的尤物,然而若是有宫里人见到此人,定会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深受圣宠的何贵嫔?
太子脸上带着事后的餍足,手中揽着柔若无骨的身子,道:“我被关了禁闭,你没听说?”
何贵嫔推了他一把,“正因关了禁闭,才有时间来找我哩。”
太子却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也要美人有时间才行啊。”
何贵嫔顿时因他眼中的调笑而羞得红了脸。
这里是太子偷偷命人造的地宫,先前翻新御花园时,帝后为了何贵嫔冷战,于是皇帝便把这件事交给了太子。太子不但从中赚了一大笔,还趁机在假山内偷建了一个地下通道,尽头处便是这镶金砌玉的地宫。
先前宫外的那处别院实在不够方便,几个男宠玩腻了以后便被太子抛之脑后。而这处地宫却是太子专为叶池准备的金笼,只可惜如今人尚未抓到手,便成了他与何贵嫔偷情的专属地点。
太子将何贵嫔找来,却不只是为了做这事,他掐了一把手下丰腴无骨的柔软腰肢,道:“给老头子下的药怎样了?”壹趣妏敩
何贵嫔嘤咛一声,媚眼如丝,“你就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驾鹤西去了。”她伸手揽住太子的脖子,“你不放心我,难道还不放心太医院吗?这次风寒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早就清楚了?”
太子笑道:“实是皇后和汝阳王欺人太甚,先是欺我母后早亡,又蛊惑父皇与我离心,我若不再反击,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废为庶人了。”他对着何贵嫔的发顶一吻,“如今皇后便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你明明入宫伺候父皇十多年,又为其诞下一子,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她却偏要压着你的位份。若是一旦她的儿子登基为帝,这宫中可还有你与河间王的容身之处?”
何贵嫔当初就是因着太子这一番话而被说动,上了他的贼船。加上皇帝日渐老迈,床笫之间难免有心无力,她正青春年少,一来二去,便与太子勾搭成双,两人成就好事,自此之后更是一心为太子登基铺路。
若说她对太子有情意,未免有些可笑。能够背后毫无依仗而凭自己在宫中站稳脚跟,并且深受宠爱十多年的女子,绝不是靠情情爱爱就能打动她的。
她真正在意的还是她与自己的儿子。
在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后,她与皇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对手,而随着她荣宠日盛,皇后只会对她越加恨之入骨。偏偏皇帝已经老迈,待皇帝死后,皇后定不会放过她。
为了能保住自己与儿子的命,她就不得不物色一个能够与皇后对抗的人,毋庸置疑,与皇后之子汝阳王势同水火的太子是最好人选。
别看他们两人看似郎情妾意,可在这表象之下全是赤裸裸的利用算计。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下一步计划,见时间不早,赶忙穿好衣服,一前一后地从地宫离开。
刚一回到东宫,太子便被太子妃堵在了门口。
太子妃闻到太子身上别的女人的胭脂味,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妒色,不过脸上仍笑着道:“方才父皇着人送来的点心,殿下可要尝尝。”
“哦?”太子脚步一停,嘴角向上勾了勾,“父皇如今还能想到我?”
他并不推拒,跟随太子妃去了她的宫里,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桂花糕吃了一口。他想来不喜欢甜腻腻的点心,这点皇帝不可能不清楚,然而却还是送了一盘甜口糕点过来,却不知是何意。
尽管不喜欢,但他还是皱着眉头一块块都吃光了。他心道,若是连一盘点心都忍不下,他也别再惦记着九五之尊的位置,直接让给皇后那老虔婆和汝阳王得了。
那盘子里本来分量就不大,不过放了六块而已,全吃完也不过只是垫了垫肚子,他又倒了一杯茶,让茶水的苦涩去中和一下口中甜腻的味道。
太子妃看了他的举动却是一怔,与太子夫妻多年,对太子的口味她自然也知道一二,一间太子吃了点心,还以为对方变了口味,可见太子的表情不像是爱吃,且在吃完后赶忙用茶水漱口,她又看不明白对方的心思了。
于是只坐在一旁,低声道:“今日汝阳王去看父皇了。”
太子将茶杯放下,随意道:“皇后这些天一直霸着父皇呢,总能找到机会给自己儿子开开小灶。”
太子妃却道:“可不只如此。”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太子,忽而站起来靠近对方,太子见此一扯太子妃的手腕,太子妃没站稳,“哎”了一声恰坐在太子腿上,脸上立刻浮起一层薄红,顿时屋里伺候的人都低下了头。
太子轻声一笑,将人都遣下去,待屋中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人,太子妃才搂着太子的脖子,将嘴唇贴在对方的耳边,正色道:“据说那老虔婆带着汝阳王搞了一出割肉奉父的好戏呢。”
“嗯?”
太子妃见太子面露疑惑,遂将整件事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太子不由笑道:“院正……倒是个妙人。”
太医院院正的妻子与先后是表姐妹,这关系看似远,实则近,因年龄相仿,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后来由于父母去地方任职而不得不分开,但这份情谊仍在。
只是先后去世几十年,太子的母族又势弱,不被人看在眼里,这层关系也不为众人所知。
可是,院正可是实实在在站在太子这边的人。
这苦肉计好不好用暂且不说,若想骗过皇帝,非要汝阳王真从身上割块肉下来不可,想要养好怎么也要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
得意便会忘形,他乐得看皇后和汝阳王使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去讨好皇帝,而自己却早已做好了釜底抽薪的准备。
他抚了抚太子妃的背,又问道:“岳丈那里可有消息?”
太子妃倚靠着太子,闻言斜睨他一眼,笑道:“臣妾的父亲您还不相信么?若说父皇最信任的人,他定是排在首位的。”
宋峦在韩婴尚是旧朝臣子时,便与其是一丘之貉,后来皇帝登基之时又有首倡之功。
有一次皇帝曾言,尝过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却从未尝过人肉,以为憾事。皇帝不过是一句戏言,却被一向媚上的宋峦记在了心里。回到家中后,想起侍妾剩下的孩子,于是就用其当原料,又耗费心力搜寻技艺精湛的大厨,最终制成了一碗羹汤,送与皇帝。1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皇帝,听闻了此事定会觉得此人为了阿谀奉承连自己的孩子都能牺牲,不过是舐痔舔痈的奸诈小人,毫无人性。然而皇帝是个神经病,他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反而被宋峦的做法所感动,认为在宋峦的心中他比其家人子嗣更重要,于是越发宠信宋峦。
在这之中,太子妃那位狠毒善妒的母亲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暂且不言,不过自那以后朝中那些名门世家对宋峦就更看不上了。
只是宋峦毕竟深受皇帝的信赖,在他的身边围聚了一堆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是以在听说汝阳王“割肉奉父”的消息时,太子与太子妃都没在意,因为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干过类似的事了。
太子对此不以为意,只要有利益可图,那些世家才不会守着什么祖宗礼法呢。
他的目光很冷,“既然如今朝中大臣都知道父皇只是得了小小的风寒,皇后还想借此机会让父皇厌弃我,那若是父皇忽然驾崩,这些人的脸色应该都会很好看吧。”
太子妃的身体一顿,却不是为了太子的话而慌张,相反她兴奋极了。
她是太子的正妻,她的父亲是朝中手握重权的宋峦,只要太子登基,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她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储君,那些曾看不起她的世家女都要跪倒在她脚下。
她再也不用去看皇后的脸色,而因她父亲的从龙之功,今后太子也要高看她一眼。
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她便激动地喘不过气来。
她的手用力揽住太子的肩膀,在他怀中媚笑着,“殿下说得是。”
叶池接到王建的回信时,正与靳砀研究着该怎么应对京城的郑晖。
他与王祁、郑晖之间简直是一笔烂账,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他不能拿到别人面前,只能勉强把靳砀拉过来,参谋参谋。
先前在得知这两人滚到一起后,他确实感到十分畅快。他又没有圣母病,看到两个对他心怀歹意的人倒霉,只会觉得幸灾乐祸,可不会对其的悲惨遭遇产生共鸣。
然而笑过之后,他就皱起了眉。哪怕这件事的发生真的是巧合,与他无关,但毕竟他们两个人都是为了针对他,才产生了这般……令人无语的后果。
若是王祁还活着,定然会为害怕郑晖的报复而惶惶不可终日,郑晖则会把这位兖州刺史当成仇恨榜上的第一人,不搞死对方不算完。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王祁死了。不管他是把自己玩死的,还是被他妻子害死的,总之,这个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了,那么这个仇恨榜第一人的位置,自然会被害得郑晖有了那等遭遇的叶池顺位继承。
虽说叶池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很无辜,不过郑晖可不会这么想。人都是这样,很少会反省自身,反而会努力为自己的不幸遭遇找借口。
叶池捏了捏鼻梁,“虽说郑家与王家结盟,王家又和陈家是对手,但郑家却与陈家的关系不错。”这对世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世家们大都经历过数百年的绵延,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一张庞大的联姻网,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往上数数族谱说不定会发现两家还有姻亲,因此世家间的关系复杂而多变。
郑晖人在京城,又是监察御史,与叶池的关联倒是不大,可若是对方与陈家勾结,想要借机让新任的兖州刺史给他穿小鞋,那对他就很不利了。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兖州刺史是他的直属上司,一旦和对方产生龃龉,吃亏的肯定是他这个湖阳郡守。
他不由叹口气,“若新任刺史是王氏或者江氏就好了。”这两个家族都与他有旧,肯定会对他多加照顾。再不济沈氏也行,今任皇后便是出身沈家。
靳砀听了半晌,忽然语出惊人道:“公子何不当兖州刺史?”
“嗯?”叶池被靳砀的话吓了一跳,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待听清楚了对方的意思后,不由得喷笑出声,甚至笑得咳嗽起来。
靳砀一看他捂着嘴不断咳嗽,心里又是茫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引得公子这般大的反应,又是自责,连忙上前,伸出手想帮叶池顺顺背。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公子的身上,那是与别人完全不同的触感。
公子很瘦,他再次认知到这一点,隔着衣服都能摸到公子背后突出的脊骨。那触感并不算好,但他却无法将手抬起来,仿佛对方的身上有着强力的磁石,将他吸引住。
他忽而想起了在刺史府时换衣服的公子,那时的他若是敢偷偷抬一下头,应该就能亲眼看到掌下这片脊背了吧……
叶池终于咳嗽完,清了清喉咙,“好了,苍碣。”
公子的声音一出现,靳砀条件反射地将手放了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那等逾越的想法,明知是亵渎了公子,可心中却为此而怦怦直跳。
只好垂下头,听叶池对他道:“刺史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的。周朝共有一百一十八郡,却只有十九州。也就是说,和我同一职位的人还有一百一十七位,可他们中说不定连一个能当上刺史的人都没有。刺史是正三品职位,若我想达到那个高度,至少要等我三十五岁以后才有机会。”
他笑着说了一句玩笑话,“除非我是皇帝的私生子,认祖归宗后就可封王,若是再被皇帝偏爱一些,说不得就能让我权掌某州了。”
正说着,便有人前来通报,没一会儿,江蓠捧着一尺多长,半尺宽的紫檀木盒子进来,说是王公子给他的回礼。
叶池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对十分精致的如意。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像这样的物件,就算是放到各大世家面前也是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叶池却只看了一眼,然后就从夹层中拿出了王建给他的回信。
这次王建的信并不厚,只写了一张纸,可其中包含的内容却十分庞大。
叶池敛眉将信看完,然后把它装进了一旁的木匣中。
王建在信中提到,兖州刺史之所以定下来的这么快,是因为朝中要为这个位置打破头了。
王祁在任期间并无劣迹,又是死于任期,按理说该有个不差的谥号,但是偏偏死亡原因却那般丢脸,是以就连王家也觉得面上无光。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然没什么用处,但兖州刺史这个肥差却是大家眼中的香饽饽。
汝阳王的王妃姓王,因此即便王旻一直沉默,但王家依然被打上了皇后党的标签。而太子推选出来的却是他的一位伴读,曾与太子同在宫中南书房上课,两人的感情自不必说。
于是到了最后,这块肥肉的归属还是要在汝阳王和太子中任选其一。
众人皆看着皇帝的选择,而这次皇帝却两不相偏,反而点了陈家的人坐上了这个位置。
别看陈家整个家族都十分倨傲,但他们却是朝中少有的中间派,有很多不愿站队的小世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依附他们。
叶池看王建在信中道,上朝时大殿上真的发生了斗殴,后来双方都以罚俸结束。却觉得这场闹剧看起来并不像是偶然,反而像是演给别人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皇帝尽快定下兖州刺史一职。
紧接着王建又道,皇帝近日因风邪入体病倒,皇后在一旁寸步不离,包括汝阳王在内的各个王爷和公主三天两头往皇宫送东西。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并没什么问题,毕竟皇帝已经年过花甲,偶尔得场病算不得什么。至于他的那些子女趁此机会表孝心更是理所当然。
可叶池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他闭上眼睛,将整封信的内容从头捋了一遍,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哪里有问题
王建在信中没有提到太子!
王建性格不拘小节,但他却从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绝不会忘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没提只能说明在皇帝生病的这段时间内,太子什么都没做。
怎么可能?!
不同于汝阳王的母族、妻族都是世家大族,太子能倚仗的一是嫡长子的身份,二是皇帝的偏爱。
在皇帝生病的时候,他不到皇帝面前去刷好感,他难道不害怕皇帝因此真的厌弃他进而废掉他吗?
如果类比的话,其实太子的处境和叶池有些相似,都是既依赖着皇帝的偏爱,又恐惧着对方翻脸。
而让叶池来想的话,如果说有一天他不再害怕皇帝,那只可能是皇帝再也威胁不到他了也即是,皇帝不再是皇帝,或者换种说法,皇帝驾崩了。
死了的皇帝自然没人会怕。
在想到这一点时,一瞬间,叶池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好似被冻住了。
虽说他也曾看过历史书上那些弑父杀兄的案例,但不代表当他真的进入了一段历史,他成了长河中的一尾鱼,他仍可以冷静自持地看待这一幕。
更令他为难的是,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他没有任何证据!甚至他也不能确定太子是否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所以他只能给王建回一封模棱两可的信,让他这段日子小心些,更多的内容就不能诉诸于口了。
但是他却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做好准备,一旦他的猜测成真,太子真的登上皇位,他需要如何应对。
想起对方对他的觊觎,叶池就又恶心又头疼。权力,还是权力,若他大权在握,如历史上那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一般,连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哪里还需要在意自己的贞操问题。
他想着即将上任的兖州刺史,又想到了可能要篡位登基的太子,一时间只觉得心烦意乱。
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兖州地图上,他忽而眯了下眼睛,他的封地在陈留,陈留与湖阳之间又夹着济阴,若是他能将这两地收入囊中呢?
届时他作为兖州的无冕之王,自然不用在意那位名义上的上司。
“兖州刺史?”靳砀倒是真给他出了个好主意,既然朝廷不授他官职,他就自己打下来!
这次一旦出手,可不是以往那样的小打小闹。马匹、辎重、粮草全都要准备充分,而这些东西换算下来都是钱。
另外,若是他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就代表着他宣布与朝廷为敌。别看如今湖阳上下为他马首是瞻,那是因为他能给这些人带来利益。可若是他忽然说自己要谋反,这帮人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振臂一呼,反他娘的,而是会找机会直接把他扣下,送到朝廷去。
谋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这些有地位有权势有财富的世家来说,风险太大了。
他需要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想到自己手头的几个兵,自己手下的小地盘,先前的雄心壮志顿时泄了口气。
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如今他墙没盖起来,粮也没积好,就让他去谋反,这就像是刚进游戏的一级小号穿着新手装去打满级大boss,但凡智商高过70就能明白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是个挂逼。
他此时开始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老皇帝能长命百岁,至少活到他先病死,免得落到老皇帝的变态儿子手里。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老天爷不会因为叶池长得好看就放水让他人生顺利。
就在他得到王建的回信半月后,京中传来噩耗老皇帝驾崩了!
皇帝的身体一直不错,尽管此次因为不注意而得了风寒,但其实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朝臣,都没把这病当回事。他好不容易病了一次,这才让那些子女们有机会表孝心,一个个不管是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都想凭此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
然而在这段时间以来,最让皇帝失望的还是太子。
皇后的手段并非一点用都没有,所有人都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裂隙只会越来越大,很难复原。
当初皇帝之所以一气之下关太子禁闭,就是因为他发现太子与朝臣背地里有勾结。这是他的逆鳞,哪怕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也碰不得。
人在生病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加脆弱,换到皇帝的身上,变成了他会比平时想得更多。
他已经六十岁了,虽说大家都称皇帝为万岁,但有哪个皇帝真的活了那么久呢?人越老越怕死,皇帝越老越恋权。
而他的太子才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自他登基,他就把嫡长子立为太子,至今太子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十多年,难道不想换个座位坐坐吗?
在皇帝看来,当太子与朝臣勾结的时候,就代表着对方已经不再满足于储君这个位置了。
在他的心中,他对太子有着一腔爱子之心,但太子却目无君父。本来他禁足太子,是为了让太子反省,可太子非但不承认错误,反而对他心存怨言,竟然连他生病后,都不来看望。
实心眼的人可能会问,太子不是让陛下禁足了吗?出不了东宫啊。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对于皇帝而言,他说谁是错的谁就是错的,他从不听别人的狡辩。
他要废掉太子。
与其说是由于太子的不孝,不如说是由于皇帝对野心勃勃的继承者的提防。
这回他总算有了点脑子,想到宋峦是太子的岳丈,怕这位重臣会给太子传递消息,于是略过了他。同时,他只是想废了太子,改封郡王,而并不想亲手杀了这位宠爱已久的儿子,于是他跳过了王旻等几个世家出身的大臣,找了另两位亲信。
然而他忘了,能得到他宠信的人,大都是由宋峦提拔上来的佞臣,前脚他刚刚让那两个亲信拟旨废太子,后脚宋峦就收到了消息。
皇帝对宋峦有知遇之恩,宋峦对此十分感激,但他更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让自己的外孙成为储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事给太子传了过去。
皇帝对废太子并非十分坚决,那两位亲信看出了这一点,于是跪在地上,为太子说着好话拖延时间。他们既然能深受皇帝信任,代表着他们揣摩帝心的能力也不差,这一句句话一说出来,倒真让皇帝有些犹豫了。
两人再接再厉,心中却计算着太子与宋峦大人何时才能收到消息赶过来。
因着皇帝突如其来的想法,太子原先的计划全都被打乱。明明只差一个药引,皇帝就会在几日后暴毙,可偏偏如今的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太子咬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宋峦商量好,先命东宫侍卫加强守卫,然后又选了二十位身强体健的宫人,让太子妃带着人前往寝宫看望皇帝,趁此机会下手,让老皇帝痛快去见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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