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春日正好,前天刚下了场雨,打落枝头无数花瓣,如今正点点铺在草地之上,原本用来作流觞曲水而特意挖出的沟渠上也浮着一层或白或粉的落英。www.sxynkj.ċöm
江家别院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能够来参与这次雅集的绝大多数都是世家子,零星几个寒门子弟见到他们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其中有交好的自然也有有矛盾的,正相互寒暄着,忽然见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一辆牛车从远处驶来。
牛车在京城中并不少见,但稀奇的是,这辆车前头拉车的竟是无一丝杂色的白牛,顿时大家都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了。
有位偏居他地消息不灵通的人轻视道,“如今竟还有人乘牛车么?”话音刚落便收到了一堆嘲讽的目光。
性情不太好的人直接嗤笑,“这是哪里来的土包子,竟还想来参加雅集?”
那人顿时脸色涨红,正想发作,却见对方身后的车架上带有吴氏标记,于是灰溜溜地掩面遁走。
叶池从车上下来,乍一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一惊。他微微皱眉,在随从的掩护下进入别院。路上本有人想上前套近乎,不料还未近前就被挡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这位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与丞相之子一同进了门。
王家和江家是世交,且江璧的妻子正是王氏女,王建还要称江璧一声姑父,所以这次雅集早早就来了。
在听下人来报叶池已到,他一挥袖,将其他人抛下,疾步走去门口,将叶池迎了进来。www.sxynkj.ċöm
叶池本就肤色如玉,今日身穿一身玄衣更是衬得他如冰雪般剔透,由于病弱,脖颈处肌肤下的青色脉络隐约可见。
他并未同其他世家子那般簪花傅粉,但是却生生单凭这天然风骨生生压了他们一头。
两人相携来到雅集处,江司徒手持一柄白玉如意,看起来不像是朝中大员,反而更像是仙风道骨的道士。
叶池随意一扫,就见前来的世家子们也都投其所好,有的人头束道冠,有的人身穿宽大的道袍,还有人竟在此谈论起炼丹修行之道。
他被王建带到距离江璧很近的位置,一抬头,冤家路窄,陈回坐在他斜对面处。
这雅集上虽然说大家可随意而坐,不过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不会把此话当真。无论在哪里都有潜规则,而周朝的潜规则自然就是家室。
放眼望去,能够坐到江司徒周围的无不是出身显赫世家。
王建在一旁小声告诉他,自进入这里后,雅集便已开始。此次雅集并无任何主题,众人皆可畅所欲言。
叶池上学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没有明确命题的作文,因为这代表着很容易偏题跑题。当参加一个测试,老师却对你说没有规则时,其实这是最大的陷阱。
叶池不准备当出头鸟,他想先观望一下再说。可惜他的位置显眼,本人又这般引人注目,存在感实在太高。他不说话,也有人找过来。
就听一人道:“我方才见叶子衷下车时竟是踩着车凳,难不成叶家连奴隶都买不起了吗?”
叶池看过去,见那人面孔熟悉,回忆了一下发现此人出身郑家,也是世家中的著姓,郑氏嫡女正是王建的未婚妻。
这就有趣了,王建与他是挚友,然而王建的妻弟看起来对他的敌意却很深,就连在雅集上也毫不掩饰这份抵触。
王建脸色难看,他正要开口,叶池却在他之前道:“不知郑家奴隶价值几何?”
郑逊被他的话问得一怔,没好气道,“我怎会知道这些俗事?”他仿佛揪住了叶池的小尾巴,面露嘲讽,“难道叶家如今沦落到需要你亲自管家,算计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听了他的话,叶池笑而不语,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来喝,竟不再搭理他了。
他还要再咄咄逼人,身边的友人面露难堪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他这才勉强按捺下来,听友人在耳边低声私语。
越听脸色越黑,到最后差点气得拂袖而去。好在他还记得这是江司徒举办的雅集,最后还是忿忿地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去找叶池的麻烦。
世家子们用奴隶作人凳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尊贵,方才叶池的那句话看似与郑逊的问话并无联系,实则是在说,你郑家的奴隶有我的车凳名贵吗?
如今在京中买一位良家子做婢女也不过才几百钱,至于那些青壮奴隶价格更低,估计还比不上世家们家中粗使下人一个月的月例高。
但叶池的车凳可不是这般廉价,两相比较,先前嘲笑叶池的郑逊反而被比了下去。本来就是他先挑衅,反被将一军,在江司徒面前丢了面子,他哪好意思继续针对叶池?
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就反败为胜,江司徒不由得在主位面露笑容,“此子可教。”
这还是自雅集开始,他第一次夸人,顿时这帮人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卯了劲地开始表现自己。
文采好的当即提笔写赋,书法强的挥毫泼墨,也有人自认为善清谈,于是跟友人一同讨论名教与自然。
叶池自认为自己哪样都不沾,只当自己是背景板。
到后来,整场雅集还是偏向了清谈,这就和周朝的历史背景有关了。三十年间天下换了三个朝代,篡位更迭,政局紧张,韩婴为帝后为了巩固政权,杀了一大批不愿事周的士人。
为了明哲保身,避免“破族屠身”,一些名士不得不远避时事,或是寄情山水,逍遥自得,或是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以此苟且偷安。
在这些名士的带领下,清谈渐渐成了潮流。一旦讨论国事民生就会被讥讽为专谈俗事,于是众人遂只谈老庄、周易,以为清言。
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自先秦以来就一直被无数人论证过,而今在这场雅集上,众人再一次讨论起来。在周朝上层更倾向于名教和自然的对立,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过也有一些人对此提出了反驳,认为二者是统一的关系。
叶池在一旁听了半天,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人,他虽然能大概看懂文言文,但是对于这种文言文辩论实在是听不懂,满脑子都是高中和大学政治课上学过的辩证统一观点。
眼看这些人的论述越来越长,颇有搞个几千字文言小论文的架势,叶池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惜他这位置距离江璧太近。
这些人为了在江司徒面前留下好印象,都快杵在他面前争辩了。
江璧手指轻点如意,忽然抬眼看向叶池,“不知子衷有何想法?”
叶池瞬间背上汗就出来了,心怦怦直跳,开始翻起了脑中的小抄,他记得原主写过关于名教和自然的论点,是什么来着……
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他急得差点头上冒火,表面上却仍然要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来一句他在《道德经》上见过的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不管怎么样了,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听得叶池的答语,江璧将手中如意往面前案几上一放,抚掌大笑,“子衷得之矣。”
叶池也不知道自己得什么了,但是这种时候,只要矜持的微笑就可以了。
一场雅集下来,叶池只觉得自己比去面见皇帝还累。
中正官评判很简单,在雅集上若是得到了江司徒的赞赏,基本上二品就没跑了,若是得了他的点头示意,也能有三品四品,但要是连一个眼神都没得到,只能混个下品,无法为官。
临走时,叶池特意留在了后面,看江司徒从座位上起身,他连忙上前相扶。江璧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体格,也不知道我们俩谁扶谁。”
江璧虽为三公之一,但却并不严肃,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不过谁要是真认为他好脾气那可就错了,方才在雅集上,他还直接嘲讽一人“竖子不足与言”,那人下一刻就瘫软在地,额上冷汗淋漓。
叶池一听江璧这语气,心里有了底,他低声道,“我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曾读过父亲的诸多文章,其中有一篇写到‘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1’。我一直好奇着这篇文章的归处,今日得见应是知了。”
江璧无奈叹气,指着他道,“你这小子……”
叶池也笑,从袖中将卷好的一沓纸双手交于江璧,“此为家父少年时与公同作之赋,今物归原主,望公惜之。”
江璧轻抚其上,眼中浮现出怀念和怅然之情,只是这份脆弱转瞬即逝,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朝中八面玲珑的江司徒。
他拍了拍叶池的手,终是没说什么。
叶池后退两步,对江璧躬身行礼,后转身离开。待出了别院,终于长舒一口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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