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拒绝了与朱允炆的所谓“和谈”,战事继续推进着。
六月初一,燕军准备从浦子口渡江,却遭到了盛庸顽强的抵抗。
朱棣领兵苦战,却终究还是不敌,被困于此,危在旦夕。
深夜。
月华如水,洒了一地碎银子般的流光。
朱棣站在窗前,六月如火的天气,他却觉得如此的冷,寒意从心底仿佛疯长的藤蔓一般漫延至四肢百骸,彻骨的疼。
“王爷,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去休息吧……”、
徐长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柔声劝道。
朱棣却毫无睡意。
“长吟,若是本王打算议和北还,你觉得如何?”
男人低低开口,看似问话,却亦是决定。
徐长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没有接口。
“早知今日,本王当初就该在庆成郡主过来和谈的时候,答应她割地而治的……”
朱棣自嘲般勾了勾唇,墨黑眼瞳映着窗外茫茫夜色,一片沉寂。
“王爷真的打算议和吗?”
徐长吟静静的看向他,一字一句的问道:“王爷真的甘心就此放弃,议和北还吗?”
月色下,女子澄澈透亮的眼眸,像一汪水,映出他的狼狈与怯懦,朱棣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不议和,又待如何?”
朱棣微微移开了视线,避开了与她的对视,苦笑道:“如今燕军连连失利,咱们更是被围困于此,若是迟迟等不到救援,只怕很快就会全军覆没……”
“好,就算咱们肯议和,但王爷认为,现在的朱允炆,肯吗?”
徐长吟平静的道:“这场仗,打到现在,早已是你死我活,为着皇权稳固也好,为着私心仇怨也罢,事到如今,若是咱们真的举手投降的话,朱允炆必不会放过我们……”
“妾身可以肯定的说,咱们议和的那一日,就是朱允炆下令对我们斩尽杀绝的一刻!”
她一向温婉清亮的嗓音,此刻不觉带了几分沙哑,像落叶纷飞,卷起无尽的苍凉:“……到时,你,我,炽儿、煦儿、真儿……我们所有的人,他都不会放过,我们所有人都会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被落监,被游街,被处斩,一夕之间,全变作刀下亡魂……”
徐长吟语声平平,仿佛谈论的并非是他们一家几口的生死存亡,而是最寻常的一件事,是放诸四海皆知的残忍真相。
随着她的话,朱棣仿佛看到了他们一家,一个个被绑缚刑场,披头散发跪于人前,然后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人头落地的景象。
光是想到那种可能性,朱棣已是红了眼睛,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的紧握着。
“王爷,妾身知道,你是担心这场仗,咱们打不赢……”
徐长吟望着他眉头紧皱的模样,心中一软,不由放柔了声音,继续道:“但是,说到底,输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既然都是难逃一死,妾身宁愿轰轰烈烈的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向朱允炆投降,然后极尽屈辱的死于他的刀下……”
朱棣迎向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眸,连年间的征战,在面前女子的眉宇之间,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风霜,惟有那一双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慧黠,一如初见。
心头最后一丝动摇,亦在这一瞬被扫平荡尽,眼前的女子,就像是迷雾当中,闪闪发亮的灯塔一般,不断指引着他走出困囿于心的仓皇和迷茫,是拨开云雾的那一缕晴天。
“你说得没错……”
朱棣抬手,轻轻将散于面前女子耳畔的发丝别好,低头,微微与她额头相抵,不由的轻叹出声:“本王不该轻言放弃……胜也好,败也罢,本王都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嗯。”
徐长吟轻轻回抱住他,柔柔语声似天边明月:“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会陪着王爷一起……”
两个人的命相连,生,也一起,死,也一起。
朱棣情不自禁的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妾身已飞鸽传书,让煦儿领兵来援……咱们会没事的……”
徐长吟轻声道,是宽慰,亦是安抚。
她什么都为他想到了。
朱棣紧绷着的一颗心,在这一刻,彻底松了开来,却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援救,而是因为怀中的这个女子。
仿佛有她在,他的一切彷徨与不安,都有了安放之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朱棣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飞快,却又是那么的宁静,如夜色里漂浮的一叶扁舟,终于回到了可靠而熟悉的港湾。
月色如洗,照在窗边轻轻相拥着的两个人身上,在他们周身,洒了薄薄一层光晕,温暖而美好。
——
一日后,朱高煦马不停蹄,引军来援。
“儿子救援来迟,请父亲娘亲恕罪……”
朱高煦一身铠甲,风尘仆仆,跪在朱棣同徐长吟面前。
“煦儿快快起来……”
朱棣亲自将他扶起,担忧了数日的一颗心,此刻终于略微放下了些许:“这一路辛苦了……”
“父亲母亲有难,儿子些许辛苦,又岂值一提?”
朱高煦朗声道,顿了顿:“儿子只担心,凭借儿子如今手中兵力,难以同盛庸抗衡……”
他非故意卖惨,如今南军气势正盛,而燕军则因着之前的战斗,本就折损了大半,就算加上自己手头上的这些兵将,人数也不及南军的七成,这一仗,若是想赢盛庸,实在是太难太难。
朱棣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心中不由一动。
“爹爹知道,这一仗势必十分艰难……”
朱棣轻拍着他的肩头,不知不觉间,昔日那个曾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小孩童,如今已长成了甚至比他还高几分的男人,当真是时光飞逝。
“爹爹年纪大了,”朱棣不由轻叹一声,续道,“炽儿又体弱,常年有病,如今,爹爹身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你这个儿子了……”
“这一仗,不仅关系着你我父子的性命安危,更关乎大明江山的归属……”
朱棣沉声一字一句的道:“所以,只能赢,不能输……”
朱高煦一字一字的听着他的言辞,在他说到“炽儿又体弱”的一句之时,不可避免的心头一跳。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听得出来父亲的暗示。朱高炽是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了世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纪的渐长,朱高煦已渐渐起了夺位之心。
他自认论才智、论军功,朱高炽都没有一样及得上他,但偏偏因为他是大哥,这世子一位就落在了他头上,他虽心里不服,却也没有办法。
但如今不一样了——
父亲的话,明明是在告诉他,若是能够赢得此仗,世子之位,甚至是未来的储君之位,都可能是他的!
他相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意思。
一瞬间,朱高煦当真是又惊又喜。
“爹爹,你的意思是……”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再确认自己的想法,忍不住想要来自燕王的亲口允诺。
“总之,这一仗,你一定要好好打……”
朱棣截断了他的话头,他自然清楚面前这个二儿子的野心,明白他最想要的是什么,这一点与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其相像?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故意提起炽儿病弱的事情,为得就是激起他的争储之心,好叫他士气大涨,为接下来与盛庸的战斗,拼尽全力。
但这些话,却不能当着朱高煦的面明说,而且,他也不能够给他明确的许诺,只能以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语,进行暗示。
一瞬,朱棣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卑鄙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算计”——但惟今之计,也只能如此。
就像刚才朱高煦自己所说,如今驻扎在他们周围的盛庸军队,人数较他们多三成,而盛庸本身就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燕军这边,本就因着之前的连番失利,元气大伤、士气低落,就算眼下有了朱高煦的领兵来援,但到底实力有差,想赢的话,几率太低。
但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若想打赢这一场仗,就全在朱高煦身上了。而没有什么,比未来的储君之位,更能激励人心——
知子莫若父,朱棣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的野心的,所以,他才会在言语间故意暗示,为的就是能够激励他,全力以赴,打赢这场仗。
至于赢了之后呢?
将来,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够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若眼前的儿子,真的争气的话,立他为储君,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一想,朱棣心中更定。
“儿子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父亲的期许!”
朱高煦半跪在地,高声道。
“好。”www.sxynkj.ċöm
朱棣心中澎湃,重重的拍着他的肩膀。
短暂的休息过后,大受鼓舞的朱高煦,正式率军同盛庸带领的南军打了起来。
殷红的鲜血,一层一层的浸透脚下的战场,不断的有人倒下,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惟有“杀”字,沁心染骨,响彻在天际——
经过一天一夜的死战,盛庸大败,退守瓜州。
六月初六日,燕军至镇江,守将率城投降。
六月初八,燕军驻扎于龙潭,此时,距京师金陵,已不足三十公里,朝野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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