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原本无比肃穆的脸庞顿时多了柔软的线条。
“我回来看看你。”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妻子,低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面庞,待目光触及她眼底淡淡的青痕时,不禁叹了口气,问:“等了一夜吗?”
“嗯。”月芙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柔柔道,“郎君没消息,我也睡不着。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过半个时辰就走。”赵恒干脆将她抱起来进屋,搂着她在榻上躺下,道,“睡一会儿吧。”
“郎君会有危险吗?”月芙闭了闭眼,有点不放心,虽然知晓上阵杀敌不该畏惧,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这还是咱们成婚后的第一次呢,我还没缓过神来……”
事关军情,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完全透露。赵恒想了想,摇头:“不会有事,零昌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只是受人挑拨,我只是为了找机会与他当面谈判罢了,不会有危险。”
月芙听到这话,心中顿觉安慰许多,不再追问,抱着他一道睡过去。
两人皆是一夜未眠,尽管只有半个时辰,依然睡得极沉,等被下人叫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
月芙没了先前的惶惶不安,变得镇定自若,给赵恒换了身衣服后,将备好的布囊交给他,肃然道:“郎君,你去吧,我在家中等着。”
赵恒慢慢笑了,仿佛只是平日出门去衙署,去去就回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骑马赶往军营。
城门处,一支万人的精良部队已集结完毕,原地待命。等他一到,迅速整装,朝羌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行进。
因着昨夜的那一场袭击,将士们皆愤怒不已,加之又是赵恒任都督后的第一次交战,他亲自上阵,越发令众人士气十足。
众人一鼓作气,挺进至羌人所居之处,途中两次遇见郑承瑜派来报信的探子,称已生擒昨夜带人洗劫农户的羌人少主昌合及其手下三十五人,正等发落。
赵恒下令让郑承瑜先将人牢牢看住,自己则将一万精兵分成三路,从三面包抄,对羌人部落形成合围之势。
马蹄声无法完全掩盖,羌人又一向以马为伴,对马蹄声十分敏感,很快就发现了从三个方向奔涌而来的大魏将士。
然而,此时再跑,已然来不及,青壮男子尚能上马飞奔,余下的老弱妇孺则无处可去。
毡帐之间,顿时乱作一片,羌民们奔跑、惊叫、哭泣,不知该走该留。
守在外侧的强壮汉子们已经同大魏的士兵们激烈地打斗起来,令场面越发混乱。
赵恒坐在马上,跨下的马因兴奋而不住地左右走动,跟随而来的副将上前询问:“殿下,咱们是否要将余下的一边也封住,防止他们逃走?”
此时已近傍晚,晚霞灿烂浓烈。赵恒举目四望,将处于包围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最后才将目光落到最中心那一座最大的毡帐之上。
“不必,要逃也是那些无辜的妇孺,零昌若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此刻就该出来了。”
说完,他想了想,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顿时,护在前方的几十名骑兵便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路,而原本正与羌民交战的将士们也几乎同时停止动作,顺从地退后。
他催动马儿穿至最前方,对着被羌民们护在中间的那顶毡帐,大声喝道:“西平伯零昌,吾乃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赵恒,前日,吾派使者前来,欲与尔等交涉往来事宜,却遭驱逐,尔等更于昨日夜间,突然袭击我大魏无辜的边地百姓!如此无耻之事,我大魏岂能容忍!然吾念及尔等恐受人蒙蔽,遂今日亲自引兵前来,若尔等尚存议和之心,不愿无辜百姓遭罪,便即刻出来!否则,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西平伯”乃是大魏赐予西羌首领零昌的爵位。
一番话喝出,附近的羌民皆呆了一呆。
副将踟蹰着,有心提醒:“殿下,是否要提醒他们,他们的少主昌合还在咱们的手上呢?”
赵恒又是摇头:“他们是以战死为荣的民族,可不会因为少主被挟持便有所忌惮,当众喊出来,恐怕更激得他们要鱼死网破。”
他说着,便开始紧紧盯着毡帐,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儿,毡帐果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周围的羌民们登时静下来,纷纷用企盼的目光看过去。sxynkj.ċöm
他便是西羌部族的首领零昌。
“是否议和,暂且不论,我分明听说,你这新都督上任,为争功绩,不顾过去定下的约定,要将我们的部族赶回祁连山去!”
零昌身披厚重毛毡,满脸怒容,身形笔直地立在中央,顿时令他的部民们重拾士气,一个个拿起手边衬手的武器,警惕地看着大魏将士们。
“你莫欺我势单力薄,我西羌勇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大魏将士见状,也纷纷做出随时迎战的姿态。
赵恒听了他的话,却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想必是贺延讷命人到零昌父子耳边散步谣言,这才引起昨夜的纷乱。
他想了想,从马上翻身下来,径直穿过人群,丝毫不惧羌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尖刀利器,在零昌的面前站定:“零昌首领,你还未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吗?有人在你们的面前恶意造谣,为的就是引起你我的争端。苍天可鉴,我从不曾有过说过那样的话。你我何不令众人暂时放下兵器,好好商谈一番?”
零昌眼神阴沉地打量着眼前毫不畏惧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年轻的汉人,马上一箭,精准地射穿了他最心爱的长子的后背。
分明有本事直穿心口,却留了一丝情面。
伤不致命,是他的儿子心高气傲,无法忍受被一名如此年轻的汉人打败,甚至最后的那一点留情,更让他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
他的儿子因此难以释怀,最后郁郁而亡。
儿子的死,仔细说来,与赵恒无关,但身为父亲,他无法做到完全心平气和。
只是,过去的恩怨已无关紧要,他身后数万部民正等着他们的决定。
“进来吧。”他朝一旁让出半个身子,示意赵恒可以进入他的毡帐,然而,当后面不远处的大魏将士也要跟上来时,他却一挥手,命人拦住他们,“只许一人入内。”
“殿下!”身后的副将立刻紧张起来。
赵恒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们站在原地不动,独自一人跟着零昌等人进了毡帐。
毡帐中设了两张供人坐下歇息的毛毡,十几名身强力壮、面目凶悍、虎视眈眈的羌民汉子站在零昌一边,赵恒一个人在他们对面几步外的那块毛毡边坐下。
“我听闻,前日曾有几名从州府来的人,同零昌首领私下有过交涉。”
“哼!”提起此事,零昌尚未发话,他身后一人便已经怒气冲冲地抢话,“那几人态度猖狂,不但大肆嘲讽首领,还扬言很快就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将我们统统赶回祁连山去!”
“欺人太甚!”sxynkj.ċöm
“我们可不是狼嘴里的羊,不懂反抗!”
十几人皆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那些人并非我所派,他们的话,也俱是无稽之谈,西平伯乃朝廷所封,既受朝廷册封,便算大魏臣民,断无拿臣民邀功的道理。”赵恒冷静地解释其中的道理。
“你如何证明?”
“是啊,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句话显然不足以让他们相信,赵恒不见慌乱,在他们情绪逐渐激动时,忽然从毛毡上站起身,肃然道:“如今吐谷浑已有异动,我再蠢笨,也不会在这时候再起争端。零昌首领,你说呢?”
此话一出,零昌的脸色顿时变沉,他身后的那十几人也渐渐噤声。吐谷浑与如今的西羌部族之间,纷争已久。
原本的西羌部族比如今要多数倍的人口,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吐谷浑屡次想吞并他们,他们被夹在几方之间,艰难求生。
若凉州真有战事爆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此话当真?”零昌眯了眯眼,问。
“真与不真,不久即见分晓。”
零昌沉默片刻,慢慢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会约束我的部民,至于你们牛羊换粮食,一切照旧。”
这也是赵恒要的结果,他自然同意。
谈妥之后,零昌望着他沉静清醒的样子,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忌惮和敬佩。二十出头的年纪,担着都督与节度使之职,能临危不乱,可见并不简单,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昨晚的事,我们亦有错。他们去时,我特意叮嘱过,不得伤害普通百姓,的想来仓促之间,总有遗漏之处。好在今年的牛羊膘肥体壮,我会让部民们将最好的都送给你们。”
赵恒略微颔首表达敬意,上马之前,又说:“少主昌合已被我的部下郑将军擒住,我即刻命他们将人放回。”
话才说完,远处便出现一名骑兵疾奔而来,在外围停下,边跑边喊:“殿下,郑将军送来消息,因一时不察,昌合率手下三十人逃走,看方向,已经往城池的方向去了!郑将军命我二人前来报信,将军已带人去追,待事毕定会亲自向殿下请罪!”
赵恒拉着缰绳的手顿时收紧,零昌亦变了脸色:“这孩子,如此冲动!”
昌合对长兄的死耿耿于怀,他十分清楚,从郑承瑜手中逃脱后不回此处,反而往凉州城去,显然是一时意气,要报复以泄恨。
赵恒当即示意众人立刻上马,要往城中赶去,零昌亦不敢怠慢,叫上十几人,也跟着策马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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