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中,自赵恒离开后,留在州府的几名官员便开始带着官兵打开一处城门,将夜间受到侵扰的农户们一个个都接入城中,暂时安置。
午后,月芙便接到徐夫人的邀请,一道前往敞开的城门处,安抚受难的民众。
这是凉州一带的惯例,军民一心,她身为都督夫人,理当亲自出面。虽然赵恒不曾要求过,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
除了徐夫人,刘夫人等另外两位官员之妻亦来了。几人带着各自府中的侍女,守在城门外一处接应迁徙百姓的地方,为受了伤,或是行动不便的妇人们提供帮助。
原本官兵皆是男子,面对老弱妇孺,始终有所不便,多了她们出力,这才方便许多。
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妇人忍受不住从城外步行至城中的路途,亦有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肚子忍着饥渴,艰难行进。
月芙看得心中酸楚,干脆让府上的车夫将她的马车赶来,一趟一趟把这些妇人接进城去,自己则带着素秋和桂娘等留在城外暂时搭建的凉棚下,让行动不便的妇人们在此暂歇,将充饥解渴用的干粮与清水发放下去。
为了方便些,她特意穿了一身骑马时用的束脚窄袖胡服,连帷帽也不戴了,凡事与侍女们一样,亲力亲为,见到有妇人的衣衫破损,还会亲自取了衣裳来替她们披上。
已是秋日,空气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月芙霜白的脸上却染了一层浅浅的粉晕,额角也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妪见她一刻不停歇,原本因被羌民洗劫一空而愁苦不已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她轻咳两声,冲月芙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贵人如此耐心善良,实在令我们担待不起了。您快来坐下吧,否则,我们都不敢歇息了。”
“是啊,能有一处暂时遮风蔽日的地方,我们已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劳烦夫人?”
“我看夫人已在这儿忙碌了整整半日,快歇歇吧!”
周遭的其他妇人纷纷附和。
凉州一带的汉人民风淳朴,因城池不大的缘故,官民之间联系紧密,没有外敌来犯,皆是凉州军挡在最前面,因而百姓对州府的官员和驻守的将士们皆十分感念,连带着对月芙等人亦心怀感激。
眼看众人皆劝,月芙也不多坚持,朝道上看了一眼,见暂无人再来,便擦了擦额角,和妇人们坐在一起,说起家常。
她们就坐在入城的那条阔道的一侧,能将往来的人群车马看得一清二楚。
因昨夜的那场突袭,其余城门都暂时关闭,只有这一处开着,小小的孤城竟也显得人来人往。
月芙在凉棚下坐了片刻,时不时看着经过的行人。
自赵恒教会她分别不同的人之后,她也开始在不经意间注意身边的人。
在一队结伴入城的农户之间,有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他们虽与农户们一样,穿着最简单朴素的裋褐,可他们的面容之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感。
月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裋褐虽看起来与其他人一样,沾染着尘土和水渍,可布料上的褶皱却很少。更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戴着毡帽。
河西气候干燥寒冷,百姓戴毡帽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他们的毡帽看起来和其他农户们会戴的看起来有些不同。
月芙不禁有些出神,又连看了那些人好几眼。
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对视。
就是这一瞬间里,她忽然发现了不同在哪里。
昨夜受侵扰的几个村庄皆是汉人聚居的地方。汉人蓄发,若戴毡帽,便会将长发盘于头顶,毡帽自然会显得有些高,且行动之间,亦能隐约看到底下乌黑的发丝。
而这十几人的毡帽底下,似乎见不到盘发的痕迹。
月芙立刻移开视线,不与那人对视,可心里却一下子警惕起来。
什么人会用毡帽掩盖没有头发的事实?
她很快就想到居住在西面高原之上的吐蕃人,而赵恒曾说过,虎视眈眈的吐谷浑人很可能已经联合了势力庞大的吐谷浑人,随时来犯。
这时候,有乔装打扮的吐蕃人要进城,很可能目的不纯。
她沉吟片刻,等方才那人不再注意她时,猛地站起来,召来一名随身的侍卫,低声吩咐:“让城门守将查查那几人身上是否有通关文牒,不论有没有,都要试图让他们开口说话,看看是不是吐蕃人。若是,不要声张,立刻将人拿下。”
侍卫应“喏”,旋即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之间,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正逐渐靠近。
往来的士兵纷纷驻足,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回望。
那是一个大约三四十人的队伍,个个披着毛毡,身形壮硕有力,看来像羌民,可他们都束着头发,一时令人难以分辨。
士兵们紧张地观望,一时不知该不该立刻出手,就这片刻的工夫,那几十人已经奔至近前。
有一名正在迁徙的百姓呆怔片刻,忽然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登时大惊失色,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是羌人!羌人杀回来了!”
一语宛如平地惊雷,将周遭的百姓们吓得六神无主,一面尖叫,一面四面奔逃。sxynkj.ċöm
尽管附近的大魏将士数倍于那三四十名孤身闯来的羌人,众人依然害怕不已,可见昨夜的那一次突袭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伤害。
月芙本站在凉棚底下,此时身边的妇人们也已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往哪里躲。
她不禁握紧双拳,扬声喝道:“莫慌!此乃凉州城外,守军无数,区区数十羌戎,何足畏为惧!”
其实,此刻她亦不清楚,这几十人的身后是否还更多援兵,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周围的百姓。
众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禁稍稍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已有近百名士兵从各个方向奔去,暂时阻挡住羌人的靠近,这才略微安心。
留在城中负责护卫的杨松趁机上马,一面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四周守卫的官兵传递命令,一面冲百姓们大喊:“莫慌!立刻随指引入城!”
身边已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列成几队,带着滞留在外的百姓快速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素秋也赶紧回到月芙的身边,要扶着她上马车。
可身边的这些妇人都行动不便,马车上恐怕乘不下这么多人。
她当机立断,让素秋带着这些妇人登车离开,自己则牵过旁边的寻日,翻身上去。
而不远处正奋力阻挡的士兵们似乎已经有些吃力。
羌人虽只三四十个,但大约是因为这两日的交战,出手时,比以往更加凶狠,个个都有豁出命去的架势,而大魏的士兵们仓促应战,又要顾着附近无辜的百姓,一时处于劣势,亦在意料之中。
月芙拉动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可后头的羌人速度极快,一支利箭从人群之上穿过,精准地钉入她侧前方的地上。
马儿受到惊吓,不但放慢奔驰的速度,脚步也变得趔趄,幸好月芙如今的骑术已大为精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从马上坠落。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工夫,有几个羌人已经突破防卫,追到她的身后。
“王妃小心!”
护卫在身边的侍卫们顿时做出保护的姿态,不让那几人靠近。
月芙好不容易安抚住的马儿,一转头,这才看清楚,带人再次突袭而来的,就是那天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个叫昌合的部落少主。
昌合显然将她视作目标,眼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脸色阴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身手极佳,即便面对三名侍卫,一样没有完全居于下风。
只是,长途奔袭已然消耗许多精力,他便是再年轻,再骁勇,也抵不过长时间的激战。
“昌合少主!”月芙心中还想着方才那十几名已经入城的人,而赵恒大清早才带着人去了西羌部落聚居的地方,他说过,要与零昌谈和,此时若还生争端,恐怕又要让情况更加复杂。
转瞬之间,她的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当机立断,冲身边的护卫们大喝一声“住手”。
几名护卫犹豫一瞬,没敢直接收手,但还是收敛了几分。
昌合的眼中闪过愤怒,咬牙道:“怎么,你同赵恒一样,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我们羌人是山川草原的子民,绝不会屈服!”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再战,几名护卫立刻让月芙赶紧离开。
可她一点没有退却,双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昌合,道:“西羌人就要受战火波及,而你却仍然如此莽撞,要将你的子民全部拖下水吗?”
昌合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可又怕的确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问:“你什么意思?”
月芙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恐惧,在护卫们担忧震惊的眼神和昌合警惕怀疑的眼神里慢慢靠近。
“我夫君今日亲自带兵前往西羌部落,与你父亲零昌议和。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恐怕已暗中联手,不日就要发动突袭。羌人难道能置身事外吗?”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昌合听见,又被周遭纷乱喧嚣的声响掩盖。
昌合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底闪过犹豫,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羌人淳朴,信奉弱肉强食,不屑玩弄心机,可在他们的心中,汉人最擅此道。
月芙咬牙,指着城门的方向道:“方才,我亲眼见到有几名吐蕃人乔装打扮,试图进入凉州城,正要遣人给都督报信,昌合少主,你是否也该回去看看你父亲?”
一番话说完,昌合信了七八分,却仍旧有些犹豫。
这时候,从他们方才来的方向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从若有若现,到逐渐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这里的纷乱。
飞扬的尘土映在晚霞最后一丝余晖中,赵恒带着一支精锐骑兵,奋勇地朝这边赶来。
在他的身边,除了郑承瑜等人,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披发男子,用不太清晰的汉话大喊:“昌合,莫冲动,住手,立刻给我住手!”
月芙猜测,他应当就是西羌首领零昌了。
只是,这时她已没心思再想其他,趁昌合不注意时,直接从马上翻身下来,朝赵恒的方向奔去。
混乱的人群里,赵恒一眼就找到她,在她奔到近前时,迅速弯腰,托住她的腰身,将她直接带上马儿,坐在自己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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