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去南山沟吗?”
“南山沟在哪儿?”
“江北市地界边上,你开导航嘛。”
穿过车窗外男人的肩膀,袁朗了了眼黄昏时铺陈天际的红霞,心里不大情愿,可眼下也着实没什么生意。扔在仪表台上的手机正开着语音群聊,同行听闻之后纷纷劝阻:南山沟?远着呢,路费就够200,路况又糟糕,折了什么零件,这趟就赔了。
还有的说,南山沟偏僻人少,回来时空车,双倍价钱才考虑!
“太远了——400。”袁朗对乘客说。
“300行不行?”
“400,少一毛都莫得。”
“好吧。”
袁朗戴着近视镜,驾驶他的小车,一直往陌生的路上走。信号空格,导航失灵,万籁俱寂,山路越走越险,居民越来越少,村庄里破败的屋舍如同一包包土坟,在昏黄车灯扫过的一刹那,掠起漆黑暗影,恍如一群埋伏好的刺客,专等目标入网。
他开了点音乐,给自己壮胆。后视镜里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终于闭合,大张的嘴巴就像困着猛兽的山洞,鼾声如雷。
这条路,他再没折返。
凶手男,47岁,在老家大门前,抽出冰冷锋利的刀,捅进出租车司机的脖子里!
粘稠的血水冲涌而出,溅到挡风玻璃和方向盘上,袁朗捂着脖子,气管被割破,他痛苦地想要呼吸,眼前却愈来愈黑沉。他撞开车门,安全带紧紧勒住他。
刀,却疯狂地捅进他的后背,拔出、捅进去,拔出,捅进去,拔出,捅进去!
一刀刀的,后视镜里的乘客双手死死地握着刀柄,瞪圆了眼,咬紧了牙,铆足了劲,血水随着刀刃抽出,溅到车顶,又流下来。袁朗打开安全带,扑到地面上,挣扎着往前爬。
他被血色淹没,身体里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他的生命一直在奔波,一直在忐忑,一直不安定,还没有好好开始,怎么能轻易就让它沉眠?
然而,很多结局都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他的双手有时也会很无力,他真的想尽办法、说尽好话、用尽全力,使出以往让他活下去的所有经验也无法改变。
脚步走近,凶手从身后揪住他的头发,轻松将他翻了个面。
袁朗看着他又高高地举起刀,月亮,从浓重的乌云背后钻了出来,刻印在他涣散的瞳仁里,随后,开始了漫长的腐烂。
死者袁朗,22岁,初中文凭,出租车司机,未婚。家庭成员:胞妹袁晴。
殡仪馆的下午并不美,太阳如丢进寡淡无味的白水里的一片橙皮,借蒸腾的、潮闷的热气,发散着酸涩的苦味。
大院分布着八处悼念厅,承载着一座上千万的人口大都市的生死离殇。哀乐淡淡飘荡,花圈从厅内延伸出来,有的进行顺利,亲朋垂泪,相互劝勉,送别逝者;有的吵作一团,吵架原因无非几种,涉及最多的,是钱!
殡仪馆,是人性最好的照妖镜。
大院内,接尸车漆着冷艳的银灰色,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市民陆续来到。
司仪宣读讣告时,林鹿总算赶到现场,以极轻的动作滑到博物馆的阵营里,守在吴克鸣身边。
“看到那个了吗?”
吴克鸣朝灵堂旁偷偷使了个眼色,林鹿顺着瞧去,豁然看到了一只她还没进门就被吸引了的花圈——在停放骨灰盒两侧的、一叠叠以朴素纸作或布艺制作的花圈之间,独独它珠光宝气,各种颜色的跑马灯欢快地一闪一闪,灯影投射在司仪悲痛的侧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
“哪个傻叉?”林鹿微微眯眼,企图看清楚挽联上几个并不清晰的字。
忽然间,挽联上扎眼的红光亮起,耀武扬威地向众人展示着它的“高端”品位,接着,跟随那五个鲜红草书,宾客们又统一地把视线移向斜角的那几个畏畏缩缩、面红耳赤的身影,他们制服上的印刷字简直比死者更让人同情——遗愿博物馆!
“高科技。每3分钟就会自动亮30秒喔。”吴克鸣悄声做了个OK的手势,翘起的三根指头让林鹿马上想到三个解雇他的理由。
他老!
他抠!
他缺根筋!
林鹿,坚定的遗愿博物馆的创建人,这时也不免脚心冒汗,不动声色地向旁边市民的队伍里挪了挪,与吴克鸣划清界限。她身后的同事们眼见这般,如同看到特赦征兆的死囚犯,连忙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由此,遗愿博物馆吊唁的阵营里,孤零零地剩下吴克鸣一人。
后者困惑而委屈地盯着他们看了足足三分钟!
对江北市这样一座人口大城市而言,殡仪馆可谓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不眠不休的永动陀螺仪,人流络绎不绝,浩浩荡荡,生意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从前年开始,江北殡仪馆就开始扩建,无论是撑场面的悼念厅,还是后方办实事的火葬场和依山建立的公墓,无不显示着其蒸蒸日上的势头。sxynkj.ċöm
殡仪馆馆主任以炫耀幸福为日常娱乐,时不时地开着四轮轿车来遗愿博物馆转一圈,感叹一下博物馆的寒酸,感叹一下吴克鸣的老骥伏枥,再畅想一下人口老龄化的未来,畅想一下殡仪事业的辉煌前程,来的时候得意洋洋,走的时候洋洋得意,把吴克鸣气得,与一本总和赤字擦边的账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殡仪馆抖S,偏偏博物馆抖M,吴克鸣常犯抽风,带着博物馆几位连翻白眼的同僚,刷着公交卡、骑着共享单车,演着一副穷酸破败样,赶赴殡仪馆学习交流。
每次学习交流过程,无不伴随着吴克鸣眼红流泪、心脏绞痛、情绪低落、怀疑人生的疑难病临床表现,附带着让同事们哭爹喊娘的后遗症——从殡仪馆回到遗愿博物馆,馆长大人会闷声不响地把自己关进办公室,苦思冥想各种招商引资、游客引流的重大问题,等他走出办公室,便要乌云滚滚、天雷阵阵、生灵涂炭、天理不容。
上次同事们被吴克鸣像赶羊似的赶到医院大门前——发!传!单!
“你好,遗愿博物馆了解一下?”
你才遗愿,你全家都遗愿!
在医院客户群体的集体投诉下,博物馆的小崽子们被保安们甩着橡胶棍追,跑得最快的心理咨询师,差点破了110米跨栏世界冠军的记录,跑到最后的法律顾问,重申自己是全江北价格最高的金牌律师事务所所长名号后,揉着被橡胶棍敲肿的屁股,踏着鳄鱼皮皮鞋,一瘸一拐地坐进宝马百万豪车,在车窗里冲吴克鸣竖中指,连喷带骂。
大家伙儿狼狈而逃的画面,被吴克鸣拍照留念,装上相框挂在工作区的墙壁上,大家工作之间,来此冲咖啡,抬头了一眼,接触遗愿产生的晦暗心情便一扫而光。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大家痛并快乐着,一场不落参加学习的原因。
而今天,吴克鸣很为自己别开生面的广告方式得意,他相信,往后的时光里,这只闪闪发光的花圈一定在宾客们的碎片记忆里占据一席之位,一旦遇到死之相关,大脑准会帮他们筛选出最有意思的“遗愿博物馆”的信息,说不定此时此刻,遗愿博物馆就在各位的朋友圈里扩散。
林鹿哭笑不得:“你很有才啊。”
“承让承让。”
在吴克鸣为宣传博物馆绞尽脑汁时,林鹿飞抵西部某省省城,搭了高铁去到市区,又搭了大巴奔赴萧家庄。时过境迁,此时的萧家庄,早不是曹熙雯初见的那般落后贫困,相反,萧家庄的农家乐搞得风生水起,旅游大巴和私家车停满了停车场,村里村外一派热闹景象。
在曹熙雯的资助下,萧瑟家翻新盖起民宿,老两口忙前忙后,但听林鹿是为曹熙雯而来,萧父便推开所有活计,接受了她的采访。
起先倔强的庄稼汉不见了,萧父没有一天不后悔,当初若是成全两人的爱情,今天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照相、录像、笔记、取证、录音,等一套程序下来,对方签名后,林鹿累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然而,她又是个尽职尽责的理想主义者,脑中突发某项灵感,就立即付诸实践。紧接着,她又敲了村长家门,蹲马路牙子边和几位老乡聊了许久,从他们那里了解更多的萧瑟往事。
在萧家庄的两天时间里,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且还是没有逃脱噩梦的追踪骚扰。
“多住些日子,让我们代萧瑟好好招待你。”萧父热情邀请,林鹿婉拒,搭了村长的顺风车到市区,一路马不停蹄,搭高铁到省城,再飞回江北,本打算去医院探望曹熙雯,却被吴克鸣半路截胡,转向直奔殡仪馆。
袁朗被害的案子曾走上本地新闻头条,提供证据的目击者,是进山直播探灵的00后年轻人秦斯泉。惨案发生前,秦斯泉已结束直播,正在大宅杂草丛生的房顶仰望星空,享受专属情调。出租车的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社交,他没做声响。
这村是名副其实的鬼村,除了几个留守的孤寡老人和傻子,一年都不会有几只蚊子拜访。秦斯泉之所以会来这里直播,用他的话说,纯属扯淡。探灵直播在国外很火,他便煞有介事地租了些破旧仪器,随便编了些灵异故事,连主探的鬼屋都是自己瞎选的,介于这座鬼屋荒废多年,夜深人静之际,突然在它大门外停靠的出租车自然挑起主播的好奇心。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击碎了他脆弱的神经,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直播页面,同时录屏,出租车的车灯致使作案现场的举动都比较清晰地被录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袁朗垂死的视线曾与他接触,他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袁朗用他破碎的喉咙说出类似“不要怕”的字眼,凶手发现他后,又是袁朗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他的腿。这双手,即使是在袁朗死后,凶手也无法掰开,只得用刀砍断。www.sxynkj.ċöm
无论如何,因为袁朗,秦斯泉才得以逃跑,媒体才又得了爆炸性的素材。其中,在江北市颇具影响力的《真实故事》媒体,决定给这场惨案画个句号,出资赞助家属一场遗体告别会,向关注此案的市民做最后的交代。
秦斯泉也出现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一身黑色西装打扮的他,竟有几分帅气。
家属袁晴肢体僵硬,显然是强忍巨大悲伤所致。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开口她就把众人震住了:“我哥,并不是你们期待的那种好人。”
举座一片哗然,袁晴回头,看着哥哥的骨灰盒,她嘴唇翕动,以不被人听到的低音,暗诉了几个字。
抹掉眼角突涌的泪,转过头来时,袁朗的形象一层层地被垒砌在宾客们眼前。
袁朗生前,绝对算得上是位让乘客非常头疼、非常厌恶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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