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遗愿博物馆 > 第9章:安知人非兽
  谁也没法说,能在江北混得如鱼得水。

  江北市由县志记载中的小渔村,褪去战争年代留下的千疮百孔,转眼即高楼平地起,转眼又成集繁华与高效的瑰丽明珠。人们随处可捕捉它的风影,并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千年历史的古城,在新世纪里,灵魂仍很年轻,它活力四射,像一列刚滑上轨道的列车,一刻不停歇地向它憧憬、而众人彷徨的未来前进。

  人们受它感召蜂拥前来,争先恐后地想要乘上它的高速列车——直立行走的,熟悉了手脚并用;手脚并用的,安装了风火轮;风火轮驱动的,进化出塑胶味的翅膀……列车的速度总是胜于人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滞留了进化缓慢的一批。

  袁朗,不幸感染了缓慢的病毒。13岁时横遭变故,父母双双辞世,他离开学校开始养家,在粗粝的道砟和繁琐的枕木间,探索不乘车也能活下去的途径。

  尊严和钱,他选择了能果腹的后者,到22岁时,不出意料地在出租车界混出名儿。

  他不聪明,也不圆滑,赚钱也只能用些卑劣又低效的手法,从得罪人的过程中一分一分地获取,令人生厌。

  比如说,他开车绕路。外地乘客落座关门,10公里的路程硬给绕出20公里,他的算盘打得很好:多一公里,多一个五块钱;再比如说,有乘客落下行李时,他绝对不会还回去,咬定一个没看见,推测出两个很可能:可能你记错了,或者,可能后来的乘客顺手牵羊拿走了。

  “我拿你东西做什么?”他委屈地申诉,“不信,你搜搜看,我身上,我车上,但凡有,我十倍赔你!”

  他的车很少开空调,夏天不到,车内就像蒸笼般难以忍受,乘客实难忍受,抱怨太热太闷,他就借口空调坏了,很多不晕车的乘客下车时,也会头疼脑热一身臭汗。

  他的话又多,怨天怨地,任何活得比他轻松、走路比他轻快、赚得又比他多的人,都在他鄙夷的范围内。他是座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但凡靠近,必会被负能量熏得头晕脑胀。被害之前,他是坚定的仇富主义者。

  袁朗很抠,加油站送矿泉水,他没脸没皮地抱走三四五六瓶,工作人员干脆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抠抠。抠抠来了,大家就动作统一地翻白眼,把多年来游走社会练出的刻薄嘴皮子超常发挥,竭尽全力地挖苦讽刺,总要对得起他多带走的那几瓶水。

  买两块饼,顺走店家两大勺咸菜,只要汤免费,他把肚皮当水壶。

  去公共厕所,他要把卫生纸掖裤兜里带出来!

  遇到婚礼宴会,装作某某亲友,狂吃一通再溜出来,运气好的话还能捞几包烟。

  总之,袁朗的一生过得扣扣索索的,同行们都讲他“不是个男人”!

  合伙人老屈送了他一个貔貅挂饰,袁朗很高兴,招财进宝,只进不出。老屈和别人吹酒瓶时,说出真相,原来,大家根本不在乎他招财进宝,只是为了揶揄他只进不出的脾性。

  “等合同到期,立马叫他滚蛋!”老屈打了个酒嗝。

  袁朗经常打架和被打,谁也不清楚,一个跑出租的司机到底有什么架可打。袁朗不喜欢看书,却极喜欢收集路上散发的各种医院的小册子。他喜欢借钱,自己的钱纹丝不动地存在银行里。在座的能想到的他们最不想接触之人的特点,多多少少都在袁朗身上找到。www.sxynkj.ċöm

  奇妙的是,袁晴断断续续、说不上流畅好听的讲述,却比媒体宣传的出租车司机的形象更立体鲜活,好像袁朗从骨灰盒里走出来,带着一身狰狞的伤口,放下长久的面具,痛痛快快地向世人诉说真实的自己,以及像种子一般在他肉身上生根发芽的委屈、不甘、不解和困惑。

  显然,袁朗并不是一个人,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身边见过这样晦暗的身影,平时令他们生厌、咒骂的品性,这时通过袁晴的讲述,仿佛浮躁的内心终于安静成一汪波澜不惊的水面,水上,是袁抠抠,水下,是自己。

  这样的感悟让很多人都吓了跳,水面惊涛骇浪,不能接受完美人设崩塌的宾客一脸鄙夷,捏起包离场,他们故意制造出的声响却丝毫没有影响专注的人的听力。

  席间空出很多位置,着黑衣的宾客与脚下雪白的地砖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棋盘。

  “狍子,”心理咨询师赵逸悄无声息地挪到林鹿身边,悄声耳语:“再这样下去人就该走光了,要不要……”

  林鹿想了想,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意,她注意到,目击者秦斯泉仍然在场,角度问题,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呵,这就是你们。你们喜欢一个人太匆忙,厌恶一个人太简单,你们根本不在乎今天哀悼的是谁!”袁晴话锋一转,指着一旁架设的《真实故事》媒体镜头,向来宾讽刺:“你们受媒体的煽动而来,想通过向我们兄妹的遭遇掉两滴眼泪,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在朋友圈发布一段炫耀自己人品的视频文字,然后高高兴兴地带着被挽救的善良回去!”

  瞬间,3号悼念厅又安静下来,宾客们陷入一阵空前绝后的震惊中,他们惊奇地盯着袁晴,好像在观看一场悬念颇高的喜剧,等待她忽然绽放笑脸,得逞地挥挥手,以一句反转的幽默来纠正他们此刻冰凉的心境。

  “多可悲啊,你们的希望落空了,我不会舍得,把我哥从一个活生生的人,降格成你们心目中的完美产品。”

  袁晴这番令她激愤到颤抖的话出口,又赶走了一大批人,没人愿意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来殡仪馆这样晦气的地方挨骂。原先拥挤的厅内,此时稀稀落落地留剩不多。

  林鹿漆黑发亮的瞳子紧紧地摄住了她。或许是自身秉性使然,相比随波逐流,她更欣赏逆流而上中透出的理性和倔强。事实上,多数人,特别是在袁晴这般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里,居然能看透人性的复杂和虚伪,并勇敢地坚持自己,这与遗愿博物馆始终尊崇真实的原则异曲同工。sxynkj.ċöm

  举目四顾间,袁晴与这道炯炯目光相遇了。

  和那些匆匆忙忙、如风如烟,飘零不定的眼神不同;和那些被戳中靶心后一面急于寻找反驳理由、一面又用力将自己伪装地更善解人意的眼神不同;也和那些因为套路反转、新鲜八卦而掩饰不住兴奋的眼神不同;更和随意滥用同情、无主见地被媒体煽动情绪的眼神不同,这双眼睛在欣赏她、鼓励她、支撑她。

  毫无疑问,在开口之前,袁晴已经抱定了推翻所有人、与天下为敌的叛逆决心,林鹿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完全在意料之外。有一刹那,她在思索这个女人来自何方,代表何种势力,随后她恍然意识到,这是遗愿博物馆的阵营。

  遗愿博物馆?对,就是那正转着欢乐的跑马灯,鲜红的灯光刺激她眼膜的花圈的所有者。

  袁晴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悦,她意识到,这个女人是悼念厅里最伪善的那一个,也是妄想从她身上得到最多的那个,她还算不赖的长相全然是肮脏贪婪的心的伪装!

  她拾起那只花圈,挑衅地在林鹿的注视下利落地撕碎它。某些坚硬的塑料划破了她的手,顷刻间血从掌心下坠,在洁白的地板上洇出一抹抹刺眼的红,但她恍若不觉,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秦斯泉立刻跑了上去,捏着一把纸巾压住她的掌心。

  袁晴目不转睛,她从心底对林鹿泛起一股直犯喉头的恶心,一刻也不能容忍。

  与其被人撕破脸赶出来,不如自觉些离开,尚留两寸转身余地。袁晴的逐客意愿再明显不过,林鹿低头,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离开悼念厅,去花坛边的木椅上小坐。

  机场出来后便匆匆直奔殡仪馆,没顾得上填肚子,幸亏包里还有一包没被压碎的曲奇饼干可以充饥。

  不想,身后还跟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有事吗?”她抬头,那个身影犹豫片刻,向她大胆地走来。

  这是个堪称为偶像式的人物,黑色小西装衬着颀长身材,肤色白皙干净,剑眉星目,松散随意的浪奔头显露着不羁又洒脱的气质。峭直的鼻骨中间贴着块麦色创可贴,颇有玩世不恭的意味儿。兜里的手机若不是专门调试到静音状态,可能会一直响个不停。

  林鹿认得出他,即袁朗遇害的目击者秦斯泉。作为主播,单凭颜值就能赢来一大票死忠粉。

  林鹿倒吸口凉气,恍若回到N多年前的初恋时光,然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际,转眼间她不复年少,物是人非。

  这时她才突然生起个令她措不及防而又惊恐害怕的念头——遗愿博物馆的录入师里,竟没有一个年龄小于30岁的年轻人!

  所谓“承前启后”,没有后备军的团队相当于一潭正在死去的水。

  财务再紧张,也应该聘些新人进来了,林鹿心想。

  秦斯泉给她递过来瓶矿泉水,同时伸手,把她面前的一只小香炉取了回去:“您顺走的香炉是殡仪馆的财产,不能送你。”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林鹿立即道歉:“大概是想散散风,它就跟着出来了。”

  秦斯泉怪异地看着她,脚尖朝着别处。

  “善良这种东西,真的需要我们特意搞些仪式来满足吗?”

  风吹来了一阵阵哀乐,林鹿一边吃食,一边微眯着眼思考着,但她还是摇摇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这下,秦斯泉来了兴致,他挪过脚尖,双臂撑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反问:“像‘遗愿博物馆’这样听起来就很鸡汤的鸡窝,不是最喜欢出产大道理吗?”

  那天晚上,累了一天疲惫至极的秦主播,在血腥的刺激下,丢下所有探灵设备,骑着山地车,顾不得开车灯,摸黑夜行200公里,路过三个派出所都没停下,一直到筋疲力竭,脱力摔下车,被交警救起,睡了一天一夜,从噩梦中惊醒,才仓皇地喊出那三个字:杀人啦。

  现在仍能在他身上看出创伤后的阴影,他怀着隐隐不安,毫不留情地攻击引起他兴趣的人,并挑衅地在她对面坐下,等着答案。

  林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看,像你这样随便就能下定义的智者,是怎样看待袁晴口中糟糕透顶、而又在那晚又死抱凶手,以此来换得你逃命的袁朗?”

  针锋相对,秦斯泉顿时语噎。

  林鹿笑笑。这孩子之所以来找她,不是因为一只香炉,与她谈话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一番矫情的“大道理”,不过她倒愿意顺着他的思路谈下去。

  “江北市夏季多雨,有一年,迅猛的水流突然冲垮河道护栏,冲刷来大量泥沙垃圾,人们站在街道高处的台阶上,谁也不敢涉水,换句话说,我们被困住了。”林鹿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这时,出现了个愣头青,他首先找到急着上学的孩子们,表示要用他的出租车送孩子们去学校。小车像变形金刚,劈风斩浪,来来回回。荷载4人的小车硬塞下六人,他被交警拦下来,本来按照《交通法》要开罚单的,交警最后却放行,临时组织了更多出租车、私家车加入他的队伍。其中几辆不幸在淤泥中抛锚,等消防车来救。我本来可以提前走,但我和你的性格差不多,倔,我偏等那个愣头青。”

  秦斯泉被她的故事吸引了,聚精会神地听着。

  “愣头青的车里又热又臭,一路上他不是骂天气,就是骂其他车,偶尔拉下车窗向外吐口痰,乘车体验着实糟糕透顶。我下车后,听到他摸着被撞坏的保险杠骂自己:该,你他妈就是个贱皮子,感冒发烧,还充什么雷锋!”

  “那个愣头青就是袁朗?”秦斯泉两眼放光,林鹿遗憾地否定了他:“不是。”

  “一个人,不是别人嘴里的三言两语,也不是某一时刻的处世作风。人是复杂的,需要你投入时间、精力,去慢慢理解。”她解释,同时拍了拍桌面上鼓囊囊的包,“这里面一共有65页文档,4.35GB的照片视频资料,37人的口述录音,头顶正在飞的快递中,有4KG个人物品。”

  秦斯泉跟着她的手势仰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天空,不明觉厉。

  “这些,都属于一个人。”林鹿说道:“你随便挑出某一件,都可以让你有了解他的错觉,然而不是,即使所有的这些物品加起来,也不过是能让大众更脱离主观地描摹他的轮廓,以期更接近真实的他——遗愿博物馆在做的,不是讲道理,是讲故事。”

  秦斯泉一副开了眼的惊奇模样,提起她的包拎了拎:“故事?”

  林鹿一个个地竖起指头:“怎样的人?怎样去世?怎样的遗愿?”

  “这么牛逼?”

  “还准备做探灵主播吗?”林鹿平静地问,秦斯泉微微一怔,脸色煞白,而且,随着林鹿咀嚼饼干发出的咔嚓嚓的声音,逐渐变得乌青。

  “人和鬼,究竟谁更可怕呢?”他喃喃自语。趁着他心情低落,林鹿从包里取出文件夹,抽了一页A4纸,大笔刷刷画了几条杠杠,递给他。

  秦斯泉狐疑地探头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唉?”

  “怎么?不会写字?”

  “当然会写!这不是写不写的问题,而是——”秦斯泉欲哭无泪地盯着纸页上首中央两个大字,欲哭无泪:“简历?您是想让我去遗愿博物馆工作?”

  “聘用后才能用‘工作’这两个字,你现在要做的,是争取工作的机会。”

  “你这也太霸道了吧?我有说什么吗?我可是拥有5万粉丝的人气主播,每天吃喝玩耍探险,就能轻松把钱赚了——”话没说完,名片也送到面前,上面标着林鹿的名字,和首席录入师的职位,遗愿博物馆的官网、地址、邮箱等均有标注。

  秦斯泉咋舌:“看起来挺正规的,但是怎么有种搞传销拉人头的感觉?”

  林鹿翻着手机,头也不抬:“你还有三分钟时间。”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秦斯泉无语地站起身,撂下名片准备走,林鹿却全当没看到似的,继续划拉手机屏:“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又浪费了15秒——你现在浪费的一分一秒,在遗愿博物馆贡献人那里,是他们渴望的一分一秒。”

  “你简直疯……”秦斯泉咬了舌头,才没把话说全。转念一想,何必较劲,走人就是。

  “前来吊唁的博物馆员工中,那个最漂亮的人儿,二级心理咨询师,萨提亚家庭关系治疗师、国际核证催眠治疗师,咨询金每小时600元,在遗愿博物馆,针对本馆员工和贡献人,完全免费。”林鹿平静地补充,风向忽然一变,秦斯泉无奈地回到桌前,哭丧着脸。

  “哎,好啦好啦,算我多嘴,偏要听你唠叨。反正你们博物馆没一个正常人。”他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填写表格:“简历我填,但是,跟你讲,我呢,就是个肤浅的文盲,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夜暴富,你们遗愿博物馆好高级,绝对容不下我这种凡夫俗子。”

  “喏,拿去!”最后一秒,他把纸笔撂到林鹿面前,对方匆匆扫了眼,像是得逞了的骗子般,拎上包起身疾走:“我约了人,请帮忙给吴馆长带话,我去医院了。”

  秦斯泉扶额,指着右侧:“首席,停车场那边——”

  “我赶公交。”

  最后一个字传到秦斯泉耳朵里时,林鹿已经走了很远了。他拾起名片,像民国时的老财迷弹银元似的,弹了一指,而后放到耳畔听了听,恍然大悟:“喔,的确是因为穷吗?”

  刚到悼念厅前,他就接到林鹿电话:“秦先生,你的条件很符合遗愿博物馆的用人标准,恭喜你,你被聘用了。”

  “纳尼?”

  旁边,《真实人间》媒体的负责人毫不顾忌地看着他,秦斯泉有种莫名的第六感,他好像也在伸长耳朵偷听电话。

  果然,挂掉电话后,负责人磕了磕手里香烟的烟灰:“借一步说话?”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9章:安知人非兽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